稍晚,他回到吕家,天色已晚,众人仍聚在厅堂中等候。
恭彦将咒师所说的话大略重述了一遍。
众人皆静默无语。
直到吕校书打破沉默。“孩子,你打算怎么做?”
对祝晶来说,显然恭彦的决定才是最重要的。
现在祝晶不想认得他井上恭彦,也许对她来说,反而是好的。倘若两人朝夕相处,难保她不会再次动情。
恭彦的黑眸看起来有如平静的深潭,他下决定道:“那就这样吧。以后,在祝晶面前,别再提起我,以及从前的事。”仰起头看着众人,他微微一笑。“我希望她无忧无虑过一生。”
没有人知道,此时,在卧房中应该已经睡去的吕祝晶,双眼睁得老大,正悄悄地流着泪。
怎么可能真的忘记他呢!
只因为被拒绝的感觉太痛了,还深刻地记着,教她一想起就畏惧。
好想收回那时求他娶她的傻话。
想要继续当好朋友,永远都不要知道,恭彦早已属于别人。
开元十八年的春天,井上恭彦途经永乐坊,在吕家的门前徘徊良久,终于选择了离开。
这不知道是第几回差一点克制不住自己想祝晶了。
经过了去年的秋、冬两季,再加上今年春、夏、秋……漫长的三个季节,一年多的日子里,他都只远远地看着她,却无法不关切她是否一切安康?
九月底,又经过永乐坊时,他站在吕家大门前,有点想要像以前那样,大方地去敲门,等小春来开门,或者是祝晶。想要被那种真诚的热情所迎接,沐浴在友情的欢愉里。
是悄悄落在脸上的雨带来一阵冰冷,使他赫然醒神,在吕家门突然打开时,赶紧走过。
小春打开大门,撑着一把伞走了出来。“小公子?”
祝晶去买东西,没带伞;小春一见下雨了,连忙打着伞准备到街上去接她。
祝晶站在自家门前的对街上,看着在细雨中逐渐远去的那道背影,脸上承满了轻愁与渴盼。
恭彦……
开元年间的大唐帝国,京城长安,每到岁末,都必须为明年正月元日,诸国蕃使的朝见大典进行准备。
此时,由于政务逐渐转移到大明宫,原本的宫城太极宫已经鲜少使用。各国使者朝拜之礼,一律移往大明宫的含元殿前广场举行,京中所有奉有职等的官员,都要参加朝拜的仪式。
这是举国同庆的盛大朝会,不能有所差池。
来自西域、东北、南海……的许多朝贡国家,多会在十月以后陆续进京,一直到岁末大祭前,都会有大批的蕃使进入长安,鸿胪寺官员便得忙着接待各国的使者。
到了十月初的某一天,夜里,吕祝晶跟小春在家中等着吕校书回家吃饭。
然而等到深夜时,都还不见吕校书归来。
是因为听到临时来访的慧安公主说起,她们才知道,原来是有蛮邦蕃使献上国书,并请求唐朝廷立即给予响应。
由于这名蕃使所代表的国家远在西域偏远的地区,所使用的文字相当罕见,虽以国家称之,但其实只是一个强大的部落。朝廷中一时间竟找不到人可以解读这份国书。
这一年,北方的契丹部落与奚部落正逐渐强大,对唐帝国的边防造成了威胁;而吐蕃虽暂时与唐朝廷达成和解的盟约,但仍随时可能再对大唐发动攻击,掀起一次又一次的战争。
对西域的管束与边防军费开支的增加,再加上去年洛阳一带的黄河溃堤,水患肆虐,种种问题使大唐国库日渐空虚。
倘若唐朝廷无法解读这封国书,不仅将大失天可汗的威信,同时也可能造成西域部族的叛离,带来无尽后患。
朝见大会结束后,帝王震怒,三品以上的高级官员被下令留在宫中,不许出城,直到有人能够解读这份蛮邦国书为止。
身为弘文馆校书郎的吕颂宝本来只是个九品小官,这场风暴应该扫不到他;但他的顶头上司,弘文馆大学士们纷纷被召入集贤殿中商议,他自然也无法置身事外。再者,这份国书确实关系到大唐的国运与尊严,不能不严正以待。
尽管想着女儿,想要回家吃饭,但眼下人人自危,走不开身;吕校书坐在弘文馆里,与其它同僚正努力地翻查着馆阁里所藏的西域文书,尽最大努力在明日早朝的最后时限到来前?翻译出国书的内容。
到了次日,天未亮,早朝前,吕祝晶早早便醒过来,穿好了衣服,准备出门。
慧安公主的马车就停在家门外。
挂虑着爹,以及在朝为官的朋友们,她请公主带她入宫。
听说昨天夜里,明皇夜不安枕,下令周知宫中大臣,若有能译出国书者,重赏;若译不出,所有朝臣一律减俸降职。
坐上马车时,李静问道:“祝晶,妳有把握吗?”
祝晶摇头。“我没有把握。”
可是她真的很担心,如果到今日最后的时限过后,国书还译不出来,第一顺位倒霉的,必然会是翰林院的供奉们,第二顺位倒霉的,就是在弘文馆任职的爹了。
“先让我看到那篇国书再说吧。”李静带着祝晶进宫,并在早朝前一刻,晋见了帝王。
唐明皇正为国家大事烦恼着,听说慧安公主求见,本来无心接见,但侍从又通报道:“欧禀陛下,公主带来能人,据说识得蛮邦文字。”
明皇大喜。“快传。”
可一见到一身寒素的吕祝晶时,明皇相当生气。“静儿,妳胡闹什么?就这么一个寒微女子,也能识得蛮邦国书吗?”
慧安公主急急上前缓颊:“父皇万勿动怒,且听儿臣一言。这位女子名叫吕祝晶,是弘文馆校书郎吕颂宝之女,她曾游历西域诸国,识得许多蛮邦文字,假使那蛮邦国书尚未译出,何不令她一试?”
闻言,唐明皇稍稍息怒,看着低头伏在地上的吕祝晶,他道:“吕祝晶,妳抬起头来。”
“民女不敢冒犯圣颜。”吕祝晶跪伏在地上,态度沉着、冷静。
“慧安公主说妳能读蛮邦文书,是真的吗?”明皇又问。
“民女不敢保证能译出蛮邦国书,但求一试。”
“倘若妳译不出来呢?”这可是关系到大唐天可汗颜面的事,不能轻忽啊。
“那么但请圣上责罚。”吕祝晶早已做了最坏的打算。“父皇,试试无妨。”慧安公主在一旁又为祝晶请求道。
“好吧。”明皇做下决定,对身边的侍从道:“高力士,去集贤院取那份蛮邦国书来。”回头看着跪在地上的吕祝晶,又道:“倘若妳真能译出蛮邦国书,朕必重重有赏。”
吕祝晶没有答话,因为自知她也可能译不出来,马上就要掉了脑袋。
等待高力士将国书取来的短暂时间里,她已经开始回想着自己的前半生。
爹若知道她擅自跑到宫里来做这件事,想必会担忧得白了头吧。
“启禀陛下,蛮邦国书取来了。”
高力士的声音让祝晶猛地回过神来。
下一刻,那以上好绢帛所写成的国书已经送到她的面前。
祝晶跪在地上,展开卷轴,那有着特殊符文的文字跃然纸上。
眯起眼,她松了一口气。
这是西亚的索利都斯文,与拂菻、怛罗斯等国同出一个系统。
“如何?能译吗?”李静来到吕祝晶身边,悄声询问。
祝晶抬起头,微笑道:“能。”
早朝时,官员分列文武,站在紫宸殿中。
王端坐玉座之上,玉阶左侧,命人临时设立一座帷幕。
当蛮邦使者以生硬的汉语,在朝臣及帝王面前请求针对该国的国书内容响应时,众朝臣鸦雀无声,唯有明皇表情泰然。
帝王身旁的通事舍人在明皇示意下,上前宣读刚刚拟好的敕书道:
“大唐皇帝敕日:我天朝王化昭昭,四海之国,莫不来归。今西域蕃国索利都斯遣使来唐,朝见我天可汗,请以公主和婚,缔交友好,然态度傲慢,实非弟邦之礼,故不许。至于西亚贸易站设立事宜,在两国友好的原则上,则准之。唯蕃国索利都斯需每年遣使朝贡,以弟邦奉我大唐帝国天可汗为兄,世世代代,永结盟誓。并赐《礼经》一轶,以宣教化。”
蕃使因识华语不多,不完全明白敕书的意思,因此明皇又令那站在帷幕后的译官,将帝王的敕书以流利的索利都斯语朗声宣读一遍。
蕃使听罢,大为惊异,求见译官。
明皇非常得意,笑诺。
通事舍人随即宣旨:“传我大唐译官出见蕃使。”
不仅是蕃使想见这名通晓西域语言的译官,甚至连唐朝廷的官员们也纷纷惊叹,想一睹此人面貌。西域小国如此之多,要能通晓偏远地方部落的语言,实是难事。
只见帷幕后,隐隐传来窸窣声响。一会儿,竟走出一名身穿宫廷服饰的年轻女子。
在这只有男人及宦官的会议场合上,女子的出现带来极大的震撼。
吕祝晶走到帝王面前,先行跪拜礼,然后才起身走到帝王座阶旁。
明皇得意笑道:“此人即是译官。如诸位所见,她是我儿慧安公主身边的侍从。我大唐人才济济,区区小国文书,小小宫女即能通晓,不需劳驾群臣费心。”完全不提及前一晚的人仰马翻。
吕祝晶站在帝王阶下,面无表情地任来使及群臣观看着。
穿上宫服是李静的主意,因为他们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封一名女子为官,只好先暂时安排给她内侍的身分。
朝堂上,阿倍仲麻吕以从八品的等级,本来不能入于内廷,但左拾遗掌劝谏,可以直接面圣,因此得以站在这群高级文官行列里。
他看望着祝晶,一方面敬佩不已,一方面又暗暗觉得好笑。他这个陛下,爱面子的程度实在已经无人可比了。
倘若恭彦也能看到祝晶在朝堂大出锋头,必定也会为这名姑娘感到骄傲不已。可惜“待诏”虽然常侍帝王左右,却仅是闲职,不需入朝。等会儿退朝后,他一定要赶紧去告诉恭彦这件事。
察觉他调侃的视线,祝晶微微转过脸来,向阿倍仲麻吕微微一笑。
阿倍想,祝晶应该能得到很丰厚的赏赐吧。
他错了。
虽然明皇确实要赏赐金银珍宝给吕祝晶,但祝晶婉拒了。
家中虽然清贫,但生活一向不虞匮乏,她不需要这种世俗的赏赐。
但因为她做了太大的面子给了当今天子,因此明皇龙心大悦,提议要升吕颂宝的官。祝晶为难起来,连忙再度婉拒。
金银珠宝、升官加爵,吕祝晶都不需要。
明皇不由得蹙起眉,有一点不高兴起来。
慧安公主赶紧道:“父皇,儿臣以为,世俗的东西,吕祝晶既然都不需要,那么不如就赏赐她一个心愿吧,等她真正想要什么的时候,您再为她实现,岂不更好?”
祝晶笑开,感激地看着李静。
李静对她眨了眨眼。要当个受宠的公主可不容易。
明皇这才松开眉头。“好吧,吕祝晶,朕赐妳一个愿望,他日若有任何心愿,只要不离谱,无关于国家大事,朕都答允妳。”
祝晶赶紧识相地谢恩道:“民女万谢陛下的赏赐。”
李静站在明皇身边,表情突然灵动起来。她娇笑地向明皇道:“父皇,既然您都赐吕祝晶一个心愿了,那么,找她来宫里解围的儿臣,是不是也可以得到父皇的赏赐呢?”
明皇哈哈一笑。“妳说吧,朕也允妳便是了。”心情好的帝王,此时什么都好说。
李静微笑。“那么,儿臣也想向父皇讨一个愿,他日若儿臣想要许什么愿,还请父皇君无戏言哪。”
祝晶笑看着公主,怀疑自己可能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但愿公主的愿,君王真能无戏言。
吕祝晶译出蛮邦国书,挽救大唐颜面的事情很快地便在朝廷中传扬开来。
然而多数人都不知道慧安公主身边的这名侍女到底是什么人,仅有几个熟知内情的人知悉此事。
阿倍仲麻吕特地来到翰林院告知此事,井上恭彦脸上果然露出许久不见的笑容-自从祝晶病愈以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开怀地笑过了。
但此时,他笑着对阿倍道:“她总是这样,虽然有点莽撞,但无论做什么,她都会做到最好……”
想当年在海上初相遇时,不过相处短短十几天,她便已掌握了日本语的要领。她学什么都很快,西域蛮邦文书当然也难不倒她。倘若生为男子,能入朝为官,她必定会是大唐朝廷里,最明亮的一颗明珠。
察觉恭彦话中的思念,阿倍颇为同情地看着恭彦。“不后悔吗?也许我们在长安的时间已经所剩不多。”
入唐十余年了,他们虽然都不确定自己的本国何时会新遣使者来接回已经学成的他们。但料想,归乡之日,应该不远了。
恭彦沉默了好半晌,才说:“我当然想见她。”更想要将祝晶拥进怀里,坦承自己的情感。
然而他也预感着,归乡的时刻近了。
入唐这么多年,他连故乡亲人的样貌都快不记得了。日子一天天、一年年地过去了,曾几何时,长安已经不再是他乡?
当年他怀着梦想来到长安,亲自将梦捕捉在手里。
下雪了。恭彦探手出窗,捧住一缕鹅毛般的雪花,熟悉着那冰冷的滋味。
故乡、他乡,他乡、故乡……二者间的界线模糊得有如手中的融雪。
脑海中最常出现的脸孔,已经不再是自己故乡的家人,而是长安城里的好朋友们。
“回到日本后,我们会有多想念长安呢?”他不自觉问出心底的疑惑。
阿倍没有回答恭彦的问题。他站在恭彦身边,看着窗外纷飞的白雪。
两人的心底一样清楚,因为有很多朋友的关系,他乡如今已是故乡了呀。
此刻有多想念故乡,往后就会有多想念长安吧!
“我等会儿想去找祝晶,她说要烧菜请我吃。恭彦,你……要不要一起去?”阿倍提议。“都一年多了,难道你们一辈子都不见面了吗?。”
恭彦想念祝晶烧的菜,特别是那道红椒肉,辣得过瘾。
他羡慕地看着阿倍道:“你自己去吧。”
不管祝晶认不认他,他都不应该打扰她。更何况,他还没有原谅自己曾经那么冷酷地拒绝她。出事那一天,她向他求亲的事,他仍旧藏在心里,没有让任何人知道。他知道他会一辈子为此内疚。
“其实我不大相信什么咒术。你瞧,祝晶现在不是好端端的吗?哪有可能活不过二十五?也许只是巧合罢了。”
恭彦摇头道:“不管是不是巧合,我都不能冒险。”
“即使,思念到极致?”他侧过身看着恭彦。
“那也值得。”正是因为思念到了极致呀。
是夜,阿倍仲麻吕坐在吕家的饭桌前,苦着一张脸道:“我以为妳要请我吃饭。”
祝晶端菜上桌,不解地道:“我是啊。不然做哈请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