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头是我事先写下的放妻书,倘若我走了之后,三年之内,清暖不愿再留在夜府,请大哥把这放妻书交给她,放她离开夜家。里头我还放了从我名下过给她的几间宅子和铺子的房地契,请大哥一并交给她。三年后,倘若她仍留在夜家没走,这封放妻书还是请大哥转交给她,至于她是去是留,全由她自己决定。”
这是他最后能为她做的事了,为她以后留一条退路。财帛动人心,他怕留给她太多财物会为她招来祸患,倒不如给她宅子和铺子来得更为稳妥些。
夜容善听见他这宛如交代遗言的话,望着他那消瘦苍白的脸庞,痛惜的承诺道:“你交代的事,大哥一定会为你办到。”
“以后我娘也要劳烦大哥替我孝敬了,我在此先谢过大哥。”说着,夜容央朝兄长深深一揖。
夜容善连忙扶起他,“容央,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你不必如此。”
弟弟已为夜家撑了十几年,他心中明白弟弟这是要撑不下去了,才会这般请托。
明日又逢初十,依他此刻的身子,他这一去怕是……夜容善掐着拳头不忍再想下去。
夜容央拍拍兄长的肩,转身离去。
一路到了母亲住的院子,这晚他在方氏的屋里陪着她用了一顿晚膳,让方氏高兴得多吃了一碗饭。
瞧见儿子气色不好,她忍不住又叨念了他几句。
夜容央没再违拗她,都一一耐着性子应了。
夜里,他去了墨清暖的小院。
“清暖,来给我洗头。”进了屋里瞧见她,他开口便指使她。
墨清暖微讶,也没多问,吩咐下人去浴房准备。
不久,备好了水,他先进浴房里,待脱去衣物坐在浴桶里,再喊她进来为他洗头。
墨清暖舀着热水打湿他的头发,一边拿着皂角往他头上抹,眼神”边飘往他坐在浴桶里的光裸身子。
两人成亲这么久,她只瞧过他的身子一次,而且还是她强来的。
“你专心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在偷看为夫雄健的身躯。”夜容央揶揄道。
雄健?这话他怎么有脸说得出来,瞧他这几个月来都痩成什么样了。
“我干么要偷瞧,我是正大光明的看,你可是我夫君,你身上有哪个地方我没看过?”她一边反驳,两手不停的搓揉着他的头发,心却酸楚得差点憋不住泪。
她眼睁睁的看着他一日比一日消瘦,不论做了多少药膳给他吃都没用。
夜容央低笑,“也不过瞧过那么一次,你这大话说得也不怕闪了舌头。”
“也不知道是谁,比女人家还怕羞。”那一次之后,他就死都不肯再让她“碰”他了。怕他受凉,她利落的替他洗完头发,拿巾子为他擦干,擦完头后,她主动表示愿意为他搓背。
夜容央却一脸嫌弃的赶她出去,“我这身子矜贵得很,万一被你援破皮可怎么办?”
墨清暖脸皮还没厚到死皮赖脸的非要留下来不可,只得出了浴房,让他自个儿洗浴。
夜容央慢吞吞的将身子洗净,站起来时,他一阵晕眩,幸亏及时扶住浴桶才没摔倒。他没叫下人来服侍,微喘着气,一件一件慢慢穿上衣裳。
离开浴房前,他用力拍了拍脸,想让自己看起来不要那么虚弱。
墨清暖一直等在浴房外,见他出来便迎了上去,亲昵的挽住他的手臂。
他有些疲惫的说道:“我困了,回房睡吧。”这约莫是他最后一次与她同床共枕了。
“好。”她扶着他回了寝房,在他上了床榻后,她跟着拿了条干净的巾子爬上床,“你的头发还未全干,我再帮你擦擦。”
她让他的头枕在她的腿上,替他擦着头发。
“以后你若有空,多去陪娘说说话。”他闭着眼睛说道。
“好,我知道。”
“我若不在府里,你遇上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可以去找大哥,他会帮你。”
听他这彷佛要远行的语气,她呼吸一窒,胸口隐隐发疼,但仍是强逼自己低应了一声,“嗯。”
把事情交代完,夜容央又想起什么,随口再问了句,“对了,那位红衣姑娘可有再来找过你?”
当初就是因为她,使得他们成了夫妻。他这一生有很多遗憾,但能得她为妻,是他这一生最大的幸事。
“她上回离开之后,我就不曾再见过她,也不知她去了哪里。”
“以后……你要好好的……”他低喃的再说了句,便撑不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墨清暖紧咬着唇瓣,替他仔细擦着头发。她多么盼望时间能停在这一刻,明天永远不要到来。
一整夜,她一直守在他身边,一宿未眠的看着他,直到天刚破晓,她才离开,替他去熬药膳粥。
熬好粥,端进房里时,她觑见夜容央正要下榻,身子却踉跄了下,差点摔倒。
瞥见她进来,他连忙站得笔直。
她垂眸望着手里端着的药膳,假装没瞧见,下一瞬装作不经意的抬眸,绽开笑脸道:“你醒啦?我做了药膳粥,你快趁热吃了。”
“你先搁着,我洗漱完再吃。”
“好,待会儿我帮你梳头。”墨清暖将药膳搁在桌上,等着他洗漱完。
少顷,净完面洁完牙,夜容央坐到绣墩上让她梳头。
她站着他身后,拿起玉梳梳着他的头发,在心里默念着她在除夕那夜许下的新年愿望——一梳愿君身体康泰,无灾无难;二梳愿君吉祥如意,事事顺遂;三梳愿与君白首偕老,长长久久。
一字一字默念完,她替他束起发,戴上白玉冠。
“你的头梳得越来越好了。”夜容央难得的赞许了句,而后起身走到桌前,吃着她亲手做的药膳粥。“你也过来吃一点。”他拉着她陪他一块吃。
她柔顺的吃下他喂到她唇边的粥,与他你一口我一口的分食完那一盅粥。
吃进嘴里的粥又甜又苦,伴着不敢流出的泪一并吞下。
即使吃得再慢,粥也有吃完的时候,吃下最后一口粥,夜容央拿着绢帕擦了擦嘴,站起身,说道:“我走了。”说完,便头也不回的提步往外走。
“容央。”她唤着他的名字,拽住他的衣袖。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她,“什么事?”她平日里鲜少直呼他的名字,总是喊他夫君。
她再也忍不住,对他说:“你别进宫了,咱们逃走吧!”看着他毫无血色的消瘦面容,她心疼得快要窒息。
“逃走?”他拨开了她的手,残忍的说道:“你当皇上派来的那些御前侍卫是做什么的?他们不仅是来保护夜家的,也是为了监视夜家人。我们夜家子弟打一出生就没人能活着走出城门,只有在死后才会被送出京城埋葬。”
他这辈子从未出过城,没看过城外的风光。
他的话宛如一把刀,狠狠的插在她心口上。
接着他淡淡的又道:“你若承受不住就走吧,我已把放妻书交给大哥,你随时可以去找他拿。”
她死命摇头,“不,我不会走,我说过你活着一日,我就会陪着你一日,我不会离开夜家的!”她把几乎要抑不住的眼泪重新逼回肚子里,仰起脸,朝他挤出一抹微笑,“我等你回来。”
深深的看她一眼,夜容央旋身离开。
这京城像是一座囚笼,生生的将夜家的子弟困在牢笼里,无情的吸食着他们的血,而他们无法反抗,也不能反抗,他们一出生就注定了,要为皇家而生、为皇家而死。
送走他,墨清暖紧蹙的眉心凝聚着化不开的心痛和愁绪。
娘,我该怎么办?我只能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死路,却没有任何办法……
玉霄观。
净室里,坐在蒲团上的夜容央不断吐着血,殷红的鲜血沿着他的下颚滴落到胸前,染红了前襟,他抵在江长宁背后的手却丝毫不曾松开。
他持续的运转功法,将那万箭穿心般的剧痛转移到自己身上,半晌后,他沙哑着嗓音,徐徐开口,“皇上,这或许是臣最后一次为您效力了。”
闻言,江长宁一震,快速回过头,就见夜容央胸前的衣袍全都被血给染红,惊得喊道:“容央,停手,快停手!”
“臣若停下来,就没人为皇上转移诅咒,皇上承受得了吗?”
“容央,你已为朕犠牲了这么多年,朕不忍心、不忍心啊!”一国之尊的帝王此时湿了眼眶,哽咽道。
他心知夜容央已快撑不住了,可一想到那万箭穿心般的痛,他只能自私的让夜容央继续为他转移诅咒。
但撑过了这次,下一次呢?
“皇上,让臣再为您尽最后一次心力吧!毅儿还小……将来也不知他撑不撑得住。”夜容央的双手扔抵在他的背上,承受着那逐渐转移的一一咒,那犹如要炸裂般的剧痛从他的胸口往四肢百骸扩散,涌出唇瓣的鲜血越来越多。
江长宁痛苦的闭了闭眼,说道:“这件事朕已同母后商议过了,在毅儿长大前,不让他再为朕转移诅咒。”
要做下这样的决定需要莫大的勇气,但为了江山社稷,为了江氏的后代子孙,他须得保住夜毅那最后的根苗,否则以后登上帝位之人,该如何承受咒发时的剧痛?
父皇和历代先皇们将这诅咒当成了秘密,只有在传位时才会告知,在那诅咒第一次发作时,他便已后悔了,倘若当年他知晓登上帝位的代价是要一并继承那无法解除的诅咒,他绝对不会争抢皇位。
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势的同时,须每月每月承受那万箭穿心的痛苦,难怪父皇当年明明最宠爱五弟,却把皇位传给了他。
可如今他再后悔也无用。
闻言,夜容央有些意外,“那皇上会承受不了的。”
“受不了也得受,倘若朕真熬不住死了,以后就由太后监国,待日后毅儿长大,再由太子继位。”往后的事他都已交代好了。
听见他做出这样的安排,夜容央染满鲜血的唇荡开一抹笑,嘶哑的出声,“皇上是一个好皇帝,不枉臣为皇上卖命这么多年。”
“容央,你为朕做得够多了,今晚就罢手吧,让朕自己来。”他不忍心再让夜容央拖着虚弱的身子承受那剧痛。
“这已是最后一次了,皇上就让臣做完吧,也算是……有始有终。”即使半途罢手也来不及了,不如再为皇上分担最后一次的痛苦,下一次……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那你告诉朕,你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这是他能为容央做的最后一件事。
夜容央痛得几乎要说不出话来了,最后他费力的吐出两个字,“没有。”
他的心愿,即使是皇上也办不到。
他想每天睡在墨清暖的身边,想要醒来时就能见到她,他想再听她喊他一声容央,想为她遮风挡雨一辈子……
第十一章 解咒奇迹(1)
已经第十天了,夜容央还没回来,墨清暖整个人彷佛架在火炉上烤,煎熬得夜夜难眠,坐立难安。
先前他去为皇上转咒,往往第四天就会回来,接下来一次比一次久,而这次竟然拖到第十天都还没回来,是他已虚弱得没办法自己回来了吗?
就算他真没办法自己回来,那些护卫也该送他回来吧,不知道他现在究竟怎么样了……墨清暖实在无法再枯等下去,这日晌午过后,便直接到书斋去找夜亦行。
“爹,为什么容央还不回来?”她捏紧拳头,逼自己保持冷静,就怕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
“容央他……”夜亦行搁下手中的古籍,看着儿媳满脸焦急忧虑的神色,犹豫片刻,坦白说道:“那日他进宫为皇上转咒之后,吐血不止,昏厥过去,如今还在玉霄观里由太医诊治。”
他先前已从儿子那里得知,诅咒的事两个儿媳都已知晓,心忖这事也没必要再瞒着了。事实上夜容央进宫第三日,皇上便召见过他,除了告诉他夜央容的情况,还将自己做的决定一并说了,表示在毅儿长大前,他不会让毅儿为他转咒,算是为夜家保留幼苗。
他也得了皇上允许,去玉霄观一趟,见了还昏迷不醒的次子。
当时看见儿子静静躺在床榻上,无论他怎么叫都叫不醒,他心痛不已,忍不住掩面哭了。
闻言,墨清暖心中一痛,要求道:“爹,我想进宫看看他。”
“他还未苏醒过来,你进宫也无用,且玉霄观乃宫中禁地,未得皇上允许,任何人都不能擅入。”说完,见她急得好似要哭出来,他安慰道:“你放心,只要容央一清醒,我就会进宫亲自将他接回来。”
她两眼发红,哀求道:“可是我想见他……”她想陪在他身边,想亲自照顾他,想让他在苏醒过来时,能第一眼见到她。
夜亦行不忍心看着她含泪的双眼,撇开了视线,“不是爹不让你见他,爹知道你担心容央,但此时让容央留在玉霄观,由太医照看着,会比接他回来更为合适。”那么多个太医,说不定会想到办法保住儿子一命。
墨清暖最后只能失望的回自己的屋子。
进了寝房,她抬手屏退下人,坐到床榻上,捂着脸无助悲切的哭着。
想到公公方才说他吐血不止、昏厥不醒,而她却连去看他都没办法,她好害怕,怕万一他……她是不是连他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房里忽然传来另一道柔媚入骨的嗓音——
“哟,丫头,你这是怎么啦,是谁欺负你了?”
墨清暖诧异的抬起脸,就望见一袭红衣的君媚儿笑吟吟的站在她面前,“姊姊?”
君媚儿飘到她面前,艳媚的脸庞堆满笑意,“你哭什么,是谁让你受委屈了?你告诉姊姊,姊姊替你去出气。”
“我……”她悲从中来,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下一瞬,想起君媚儿至少活了超过百年,也许知道那诅咒之事,她紧抓着君媚儿的衣袖,急切的道:“姊姊,你救救我夫君!”
“你夫君他怎么了?”
“他快死了丨?”
“快死了?他病了不成?但我可不会给人治病。”她是鬼,可不是大夫。
“他不是病了,他是中了诅咒。”墨清暖急着解释。
“他中了什么诅咒?”君媚儿好奇的问。
“不,也不是他中的诅咒,是别人中了诅咒,但他去为那人转移诅咒。”
君媚儿讶异的道:“诅咒还能转移?这事我倒从来没听说过。”
为了博得那一丝的希望,墨清暖只好将皇室两百年前中了耝咒的事,与那转移诅咒的办法告诉她。
“……所以夜家世世代代都得在诅咒发作之日为历任皇帝转移诅咒,减轻他们的痛苦,而那些痛苦最后全都移转到夜家子弟的身上,致使夜家子弟泰半都短寿,我夫君也因此快撑不住了。”
听完,君媚儿啧啧称奇,“这诅咒可真绝,居然能祸延这么多代的子孙,可见当初设下这诅咒之人有多恨痛那太祖帝。不过更绝的是想出那转咒办法的人,为了替一人转咒,生生的让人绝了后,啧啧啧,可真是丧心病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