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客厅留着小灯,书房透着光。
听到开门声,他出来打招呼,顺便喝水。「今天好像比较晚?」
「嗯。去看了电影。」
他动作一顿。
她以为他会问:跟谁?
但他没有。
淡淡地哼应一声,倒水,转身要回房前补上一句:「对了,明天丞皓生日,我会在家陪他们,晚上就不回来了。」
「我知道,小舞有邀请我。」
「这丫头,」他叹气。「以后她再这么没分寸,你不用理会。」
可是我答应了——
「这是家聚,她没搞懂状况。」家庭聚会,不是家庭成员、或成员的另一半,不适合参加,小舞以为他们还在暧昧中,想替他制造机会,但他已经很清楚知道,不可能了。
「……」答应的当下,她并不觉得为难,也没有多想,但此时再多言,好像她也跟着不懂事了。
他现在,把线画得好清楚,没有一丝模糊地带。
她不发一语,回房拿出预先准备好的生日礼物。「替我跟丞皓说声生日快乐。」
「谢谢,让你费心了。」
不费心,至少比起他为她做的,准备一点小礼物,费不上什么心。
余善谋看着她回房,冲动地想叫住她。
她……怎么了吗?为什么又露出那种迷路小女孩的表情?
她自己可能不知道,每当她觉得自己被弃的时候,就会出现这种表情——天地之大,茫然不知何处可以安身的表情。之前被父兄同时出卖,她就是这样。
不确定该不该相信赵之寒,会不会再被丢掉一次时,也是这样。
她只是被舍下来的、不重要的选项。
小女孩又受伤了?
以为她最近应该还不错,工作上没有什么大问题,家里这头,跟赵之寒互动也还不错,前阵子一起加班,熬夜查赵之骅的陈年烂帐,也熬出些感情来了,不管是战友默契还是迟来的兄妹情谊,总之看起来,状态是往好的方向发展……
他一度想前去敲她房门,又硬生生压下。
没有那个身分,就别做那样的事,给自己太多暧昧错觉。
他不断地,提醒自己这句话,放下超出尺度的挂念。他的位置,能说的也只是一声「晚安」而已,并不适合再分享她过多的私密心事。
她只是寂寞,他必须学会放手,她也必须学会面对、消化自身的情绪,他不会永远在她身后守护,他做不到那么伟大,于是,他强迫自己转身回房,不去过问。
知道的愈多,会愈放不下。
剩不到两个月了。
他一天、一天在倒数日子,也一点一点在拾掇。
当初撒的网,慢慢在收网中,赵之骅必然会是网中鱼,跑不掉。
当初撒的种子,慢慢在发芽,赵之荷一步步站稳脚跟,没有他也能走得稳。
当初任性落下的情根……也慢慢在收回,回收不了她的,就收拾自己的,等到要离开的那一天,干干净净,杳无痕迹,
什么也不留下。
一如,他未出现前。
赵之荷不是没有感觉到,他一步一步在远离她。
到最后,连给她的笑,都与一般人无异,是那种精密计算过弧度的制式笑容,他愈来愈淡、愈来愈淡,淡到最后,甚至有几分疏离。
每日的早餐之约,从偶尔缺席,到常态缺席,最后,不了了之。
除了工作上的事,他们几乎已经没有话题。
原来,男人爱与不爱时,差异会这么大。
没关系,只是又被丢掉一次而已,她没有很在意。
一天晚上,她与赵之寒在公司查帐,所有赵之骅经手过的建案都一笔一笔地循线往回追查,手头握有的筹码愈多,愈能一击毙命。
赵之寒是铁了心,要扳倒三哥。
离开公司的时候,她搭赵之寒的车一起走,隔天是周末,回家陪陪母亲。
上路后没多久,手持方向盘的赵之寒,用那一惯冷讽调调,沉声道:「分享一个你会忒开心的好消息,我们被盯上了,今晚八成很热闹。」
「……还真令人开心到说不出话来。」
这不是偶然。
从他们一出公司的停车场,这群人就盯上他们了,沿路狂嚣竞飙,寻衅意味分明。
赵之寒不理会,尽量闪避,最后对方索性围堵他们。
她终究是女孩子,没遇过这种阵仗,一时间,也慌了。
「把门锁好,别下车。」赵之寒下车协调。她大脑本能地接收指令,微颤的手锁好车门,掏出手机报警。
对方明显是冲着他来,迎面就是一阵拳脚,完全不给商量空间,直接往死里揍。
这一夜,完全的混乱、失序。
赵之寒被送到医院,警察来了又走,她蹲在手术室外,衣服上血迹斑斑。
第一次,尝到与死亡近身接触的滋味,如果那些人做得再更绝一点,即便赵之寒有心保她,她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她不断地深呼吸,让自己冷静。
通知二嫂来的时候,她完全抽空知觉,面无表情地陈述经过,连她都讶异自己能如此镇定,条理清晣,对答如流。
一直到回了家,进浴室,脱掉染血的衣物,打开莲蓬头,忽觉全身发软,压抑一晚的恐惧回涌,无法自抑地发抖,失声痛哭。
赵之寒不怕死,可是她很怕。
她亲眼看见刀刃划破肌肤,鲜血如泉地喷涌而出……
她放肆地哭,在热水的冲刷,恣意流泪,痛痛快快宣泄完情绪后,全身彷佛被掏空一般,只剩麻木。
她坐在客厅,将自己缩抱成小小一团,等着余善谋回来。
她想看见他,迫切地想。
然后,她要扑到他怀里,向他哭诉她的恐惧、还有差一点跟死神擦身而过的事。
直到刚刚,她才惊觉自己有多依赖他,出事后,脑子里只剩他,只想回来见他,拥抱他的温度,见证她仍活着。
那个时候,她甚至想,如果她和赵之寒都会死在那里的话,有谁会为他们哭?
赵之寒起码还有江晚照为他忧心焦虑连夜奔来,那她呢?
有好几次,她都想拨电话,又胆怯地,没敢真的按下通话键。
她更怕的是,那个人不会为她忧心焦虑连夜奔来,又或者姗姗而来,没有她所期待的那些反应和情绪……
那种感觉,一定会很痛、很难堪。
她缩着身子,耐心地等,等他回来,像过去那样,疼疼她、安慰她。等着、等着,一夜过去了——
他没有回来。
她从无助、渴望、等待……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一滴落空,无所寄托的渴盼,像温度,从身体里流失,身心一寸寸发冷,最后,空晃晃的心口,已经什么情绪也没有了……
余善谋打开门,看见她在家,不免有丝意外。
不是说要回去陪母亲?
「之荷?」见她独坐失神,容色苍白,心觉有异,上前喊了一声。
她仰眸,一见他,怒气无由地上涌。「你走开!」
他正欲张口,她用力推开他。「我不想跟你说话!」
控制不了脾气,完全没道理地对他生气,回房用力甩上门。
反正他现在也常常不回来!
反正他现在看到她也当空气!
反正、反正……他现在已经不爱了,她的死活,对他又有什么要紧?
余善谋有些莫名。
昨晚三人在公司分开的时候,她是跟赵之寒一起,第一反应自是先找赵之寒问原委。
电话,是他二嫂接的,人在医院。
弄清了始末,他挂掉电话,看向紧闭的房门,轻轻叹上一口气。
第九章 天亮之前
她一整天都没有踏房门。
总是要吃点东西吧,他去敲门,她也相应不理。
到了晚上,她就开始发烧了。
余善谋敲了几次门没有回应,开门进去才发现。
她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窝在床角,看上去好可怜。
他给她吞了退烧药,要带她去医院,她抗拒着,不去。
「走开,都是你!」她生气。
如果不能一直爱下去,为什么要来招惹她,害她一度以为,真的有人可以爱她很久很久,给了她期望,却又落空,如果不曾有过期待,现在就不会那么难过。
到头来,他也跟她爸、跟她哥、跟所有的男人都一样,一转身,说不爱就不爱了。
男人全都是见异思迁的混蛋!
「好,对不起,是我的错——」他一面安抚她,伸手探她温度。
对不起有什么用?现在她一个人,要怎么办?那些落了空的期待,要怎么办?那空得发慌的感觉……要怎么办?
一股子冲动,探手将他扯下,迎面堵住他的唇。不就是一个吻吗?有什么了不起?她也会。她恣意吮咬、磨蹭,在他唇间撒野。
余善谋怔怔然,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接收到自己又被强吻的事。
但这一次,是她。是他搁在心尖上的那一个。
因为是她,不舍、也不想拒绝。
她技巧好烂,没有人教过她,接吻不是这个样子吗?
他心头发软,纵容她在唇间肆意妄为,胡蹭的力道没掌控好,有些疼,他抵着唇心,浅浅啄吮,安抚她的躁动与不安,诱着她,轻启唇关,与之交缠。
「没事,不要怕……」他柔柔地,轻声安抚。
那眼神他认得,是落水者的无助,害怕被抛下的恐慌。
她要的,只是一点点的温暖、安全感,确认有人留在她身边,她不是孤单一人,如此而已,昨晚的事,她大概真的吓到了。
一开始,他也没有料到,会挖到这么深,牵连到黑道挂勾,就不可能大事小了。
手足相残、同室操戈,这种事他见得多了,相当凊楚眼睛被权与利蒙蔽时,人性能迷失到什么地步,可是她没有,她不知道人可以为了利益,六亲不认、扭曲丑恶至斯。
是他的错,把她拖进局里,却没有保护好她。
但,也就这一次。
他不会让赵之骅,再有机会对她下手——哪怕是以无法见容于世人的手段为代价。
当她再度睡去,他扳开她紧握的指节,安静退离。
柔暖的床头灯,映照得她温暖美好,明亮而圣洁。他缓然退开,一步、二步,将身形没入黑暗中。
夜半醒来,赵之荷睁开眼。
床畔,空寂冷凉什么也没有;掌心空荡荡,什么也握不住。
空茫的眼,望向那道背过身去倚窗而立的身影,远得无法触及。
彷佛感受到她的目光,处于光影交错间,那道忽明忽暗的身形,侧身朝她望来。
「再睡一下。」天还没亮。
天亮之前,还有好多事情要做。但是,他可以承诺她——
「这一笔,我会帮你过。」所以不用怕,他不会再让别人欺负她。
她需要的,是留在她身边,给她一记拥抱,而不是替她讨回什么。
她闭上眼,将自己缩进睡不暖的冷被窝。
一觉醒来,所有的失态,全数收拾得干干净净。
她依然是那个清冷高傲的女王,一站出去就圈粉无数,绝对没有向谁卑微乞怜。
她班照上,饭照吃,日子照过,独独,不跟他说话。
姿态冷冷的,余善谋完全读出:「我、不、想、理、你」的迅息,他自己也识相,摸摸鼻子闪远一点,不去撩她。
一开始是知道,她在恼羞成怒,那晩脱序的行止,大概会成为她一辈子的污点吧。因此他也很配合装没事,不让她更难堪。后来是——
某天回来,经过她房门,不巧撞见她在更衣,半掩的门扉,遮不住春光。
他不是故意的,但那一秒,已将美景尽览无遗,浑圆的双乳、俏挺的臀线、纤盈的腰身、莹白如玉的肌肤……当下,他勃起了。
全天下的男人,看到心仪女人的裸体,都会有这种正常反应。
这还不是最糟的,一连几晚,他都在作春梦,只有在梦里,他可以尽情对她做任何脑海中所幻想的事,恣意地亲吻、抚摸、进入她的身体……
然后隔天醒来,就——「尴尬」了。
这个时候,只能诚挚邀请单身汉的贴心好伴侣——五指姑娘出马了。
但是,没有用。那幕画面已经在脑海生根,抹不掉,无时无刻不被诱发——她沐浴过后浴室残留的香气、经过他时散发的淡淡体香、随意的一个回眸、不经意的肢体碰触,都会让他回想起她曼妙的体态,瞬间身体热烫、坚硬。
到底是有多欲求不满啊?他丢脸地掩面,觉得这个成天意淫她、像个色情狂的自己,下流又变态。
与她独处,变得敏感而危险,他可以把持自己的行为,但他无法控制最诚实的生理反应,他害怕与她独处,也逃避与她独处。
渐渐地,他不敢回家,回到那个充满她味道、身影的地方,他一个礼拜没回来了。
一开始,是她情绪别扭,刻意冷他,哪知冷着冷着,把他愈推愈远。
即便那不是她的本意,但是当一方端起姿态,另一方无意和缓气氛,最终,只会恶性循环,关系寸寸冻结成冰。
以前她再怎么摆高姿态,他都会耐着性子来安抚她,她忘了,现在的他,已经没那个心,不会再费心讨好她。
到最后,冷战的那方反而不知该如何是好,没有任何的下台阶,一个人被独留在高台上,下不来,看着他渐行渐远,慌然无措。
她曾经旁敲侧击地向余善舞探问过,他每晚都有回家,所以不是在外面睡,他还没有睡在别人身边。
可是,有什么用?他同样也不想回来,不想留在她身边。
如今连家都不回了,会不会淡到最后,完全成了陌生人?
要如何让一个男人停留,她不知道,也不会,从小到大眼里看到的,只有那一招——
男人通常很吃那一套。
她下巴抵在膝上,咬着指甲凝思。
布丁快过期了。
稍早前,手机收到这通讯息。
好像就是从那一次起,冰箱每隔一段时间,会放置一盒布丁在那里。
那是为他准备的,她没有吃甜点的习惯。
所以他回来了,他不回来,没有人吃。
专程回来吃布丁,听起来有些可笑,可那是少数她会为他做的事,即便是生活中再微不足道的小事,她终究有将他惦记在心。
从冰箱取出一罐手工布丁,坐在餐桌旁慢慢品尝,一边想着待会走时,冰箱剩下的那些要记得打包带走。
他没有告诉过她,其实他只有在心情还不错的时候会吃甜点,心情糟的时候是不吃的,那时再吃什么,入口都是苦味,何必糟蹋食物。
大哥刚过世的时候,足足有一年,他没碰过甜点,后来小舞出院,慢慢从混乱失序的人生中站稳脚步,给他第一记笑容。
他的妹妹比他还勇敢,那个布丁,是她买给他的,他终于能从无边的苦涩中,尝到一点甜。
这一点甜,是生活里的小确幸,不幸福的时候,就别去辜负那想带给人幸福的滋味。
最后一口布丁刚吃完,浴室的开启,他直觉回首望去,蒸腾的雾气从门扉飘散,伴随缭绕在薄薄烟雾间迈步而出的,是一幕养眼出浴美女图,并且,全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