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颅落地,溅起一地的泥水。
鼓声终止。
长平动也不动。
兰青没回头看着她。
“好快乐哪……大妞,你懂吗?这,就是我现在的快乐。”他笑,笑得非常愉快。
*
啪啦啪啦,雨落屋檐。
一入夜,她还真的发了烧。
江无浪端着苦味四溢的药碗推门而入。
长平满面睡意,刚好从床上坐起来。
“怎么不多睡点呢?”江无浪笑道,坐在床缘,要将药碗递给她,但见她的双手还伤着,又瞄了眼客栈薄薄的墙壁。
隔壁,是兰家家主呢。
“来,我来喂你。”他故意说着。
“谢谢无浪。”她以袖尾抹去满面的汗,张嘴任江无浪亲热喂着。
“瞧你,老说自己跟牛一样健康,这次,真的伤到根底了,是不?”他笑着说。
长平连喝了好几口苦药,先暂停一下,自腰袋拿出蜜饯塞进嘴里掩去苦味后,才老实说着:
“现在才知道药这么苦。”难怪以前兰青都脸露古怪地喝下它。
“哈哈,你自己写的药方,可自尝苦果了。这药你在晚饭前已喝一碗,还要再喝几次?”
“喝完这次再睡个觉就没事了。”她道,示意江无浪将碗举到她唇边,她一鼓作气一口喝完。
苦药一喝完,她又出了满脸大汗,面色依旧红扑扑,却跟先前那病态的烧红不同。
江无浪在旁看了,只觉惊奇。
照说,江湖人的孩子,最终该走入江湖,怎么关长远的女儿好像走到另一条道上去了?
他不由得衷心赞美:
“你真厉害,要是公孙纸的医术能让你传承,不出十年江湖必有个小神医。”
平常要他赞美她的功夫他只会心虚,但在治风寒高烧这上头,他必须说,她极为出色到曾有一度他怀疑关长远根本是不世出的神医,才有这样的孩子。
她十二岁那年神智大开后,李今朝受了场风寒,长平担心她,主动守在榻前替她把脉,李今朝也不拒绝,就这么任着她搞小孩子游戏,哪知李今朝才移了碗药,一觉起来居然生龙活虎了。
把云家庄弟子吓得差点以为长平被哪个神医魂附身了。
后来,他才知道,是兰青曾受过风寒,那时她翻过公孙纸誊的医书,里头她挑上风寒治病替兰青抓药,那记忆留存下来,这才能融会贯通替李今朝把脉看病。
他也深受其惠,自然明白长平的厉害,只是,很可惜兰青只生过风寒,所以,长平从未翻过医书的其它部分。
兰青、兰青,在她的生命里影响何其巨大啊!
“你今天看见了,那样的不眨眼,已非昔日兰青了。”他柔声道。
长平没有吭声。良久,她才道:
“如果我在地牢里一年,也许我连撑也撑不下去,兰青能撑下来,我只会感谢老天。无浪,如果没有他,就算我活了下来,我脑海中只会留下在关家庄的最后一夜……如果我变成只记得血海深仇的长平,你还会喜欢我吗?”
“……”可能不会喜欢。有谁会喜欢一个成天仇恨的孩子?
长平嘴角微翘。“所以,无浪喜欢的是兰青吧,是兰青把我教成这样的。”
“……”他摸摸鼻子,这种歪理他是完全不想理会的。
“我全身都是汗,想换衣服。”她道。
江无浪替她取来买来的衣物,先替她拉开腰带,又瞄瞄那薄墙,大声笑道:
“换衣服要我帮忙吗?”
长平看他一眼,摇摇头。“我自己来。”
他耸肩,背过身,笑着:“饿不饿?”
“有点儿。”
他眼儿一亮。“我包水饺,好吗?”
都半夜了还包什么水饺?长平心里这么想着,嘴里却道:“好啊,我吃。”
“因为我做得很好吃?”他步步追问。
“嗯,因为无浪做得很好吃。”
“比兰青以前煮的还好吃?”
“嗯,比兰青煮的还要好上百倍。”她面不改色道。
他喜孜孜地击掌。“冲着你这句话,我熬夜也要做出世上最美味的饺子儿,你等我!”他兴匆匆出门去抢小客栈的厨房去。
长平早已习惯他的作为。一谈到煮菜,无浪比她还像小孩,不是她喜欢吃,而是无浪喜欢做菜。
如果是以前她还傻气时,无浪要她赞美,她可能不理不睬,躲到兰青身后,但现在,身为一个正常人,她必须学会配合。
但,这样的配合她也不讨厌就是。
她好不容易穿上衣物,再费力地重绑起头发。无浪一沉迷在厨房,除非水饺包到他满意,否则他是不会出门一步的。
思及此,她看向左边那面薄墙。
她出了房门,来到紧邻的房门,轻声问:“兰青睡了吗?”
她耐心等了许久,才听得兰青道:
“还没睡,进来吧。”
她闻言,面色抹着喜悦,推门而入。兰青正在桌边移着茶,抬眼瞟向她。
他注视的时间过久了,她嘴角上扬,自动当成兰青在注意她的脸色是不是好转了。
他一身艳红长袍还没有换下,显然之前并未入眠。
长平要开口主动跟他说话,他却不经心地说道:
“你知道你几岁了么?”
“……快十八了。”
他瞄她一眼,笑道:“都要十八了,也对,思春了。小姑娘容易被俊俏的男人骗是人之常情。他替你换的衣衫?”
“我自己换的。”
“自个儿换,让旁的男人在旁看着,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随便了?”一顿,对上她清澄的目光,他暗暗咬牙,又撇向另一头。当他回过头时,又是微笑道:“你别把我刚才的话放在心上,你……年纪尚小,自然……还不懂,我只是担心你而已……”
原来,兰青说真话时会迟疑,她看在眼里,阵阵凉意在心头扩散开来,心头绞痛着。
如果她能回到以前的傻气,只须承受兰青的疼爱,那该有多好。
如果她不曾被拖入河里神智大开,那该有多好。
当正常人,要背负这么多痛苦,真的太辛苦了。
以前她时常这样想着,可是,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老天要强迫她在十二岁那年醒来。
兰青又短暂回避她的目光,他笑着坐在小圆桌旁,道:
“瞧你,辫上的金饰要落下了,你坐下。”
“嗯。”她坐在他的面前。
他笑着替她缠好小金饰。“萱草,嗯?”
“忘忧草。这是我跟今今一块选的忘忧草。”她直视他。
他跳过这话题,观察她的气色。她脸颊红红的,带点油光,跟下午那病恹恹的样子大有不同。
“江无浪与你感情倒好?”
“他曾救过我。”长平轻声道:“当年如果不是他救我,我早死在河底。”
“是么……原来他对你,有救命之恩啊。他知道你有鸳鸯剑,却不曾动心过么?”
长平知他在暗示无浪别有用心。她低头想自宝贝袋里捏一颗蜜饯,一双男人的手伸了过来,替她打开袋子,自夹层里取出蜜饯。
异样的香气扑面,令她心跳加快,他笑着递到她嘴边。
“兰青不吃吗?”她问。
“我年纪大了,这种玩意我早已经没兴趣了。”
“……是吗?”她张嘴吃了那蜜饯。“每年我跟今今总要闹一次肚子痛,她总是陪我吃完一袋的蜜饯。”
兰青随口应了声,心不在焉地问:
“江无浪住在归岛,那他师出哪儿?”
“无浪是师叔。”
“师叔?”他扬眉:“是傅临春的师兄弟?看不出来他功夫底子好啊。”
“无浪喜欢入厨房,如果他在人江湖前能先察觉自己的喜好,那他今天就是一流的神厨了。”
兰青见她提及江无浪时,面色淡淡愉快。他道:“他对你可真是好。”
“兰青。”
“嗯?”
“你是不是想问,他看过我身上的鸳鸯剑吗?”
兰青本是漫不经心,听她一说,目光又落回她的面上。
“如果兰青要看,我就给你看,只要你开口。”
被看穿他的心思了吗?兰青慢慢打量着她,慢慢扬笑:
“大妞,你变聪明了。”
“我一直在看兰青,兰青在想什么,也许一开始我还不能猜到,但,久了我就能知道。”
“哦?你这么了解我?”兰青微地倾前,笑道:“好,我也实话实说。我想要你身上的鸳鸯剑,你藏在哪?江无浪看过么?”
“无浪没看过,看过的只有今今。”
“李今朝?果然是她为你洗澡时发现的!”当年李今朝从一开始就在防他!
“今今根本不知那是什么,只当是胎记。是十二岁那年差点被淹死后,我才想起,爹曾跟娘说过,这是隔代才会出现的。”她在拉扯腰带,要让他看,但手伤令她动作笨拙。
兰青忽地压住她的手,直勾勾望着她。
“你……当时在河里,你在想什么?”
她看向他,不必回忆便道:“兰青呢?兰青在哪里?”
他眉目微疑,似在探索她话的真假。
“兰青,对不起,他们抢走我的碧玉簪,那是你给我的生日礼,我没有保住它。”
“……是么?”
“为什么你身上有我从没闻过的香气?”
兰青嘴角上扬。
“你的脸,是不是跟你手一样?”她追问。
上扬的嘴角僵住。
“兰青,你在兰家快乐吗?”长平不理他已有厌恶的眼神,再问:“你真的不想回家吗?”
“……家?”兰青笑得开心。“你这傻丫头,你说的家不过是个破屋,我的家在兰家啊。”
“每年除夕,我都在家里等你。”
他闻言,一顿,柔声道:
“你白等了。大妞,你白等了。为什么这次你也跟着来呢?为见我一面?只为见我—面?”
“我知道你不想回家了。我只是来看,如果兰青过得快乐,那就够了,如果兰青不快乐,我就带你回家去。”
兰青眨了眨眼,看她一脸严肃认真,真想大笑出声。这到底是作戏作得足呢,还是出自她的肺腑之言?
“大妞,你爹你娘,是我害死的。你记得吧?”
“我记得兰青自衣箱里抱我出来,为防抢剑的人伤我,你……”说到此处,那夜对兰青羞耻的记忆她不提,改了口:“你带我,四处奔逃。”
水墨眸子冷冷地望着她。“你记得,真清楚。有时太清楚,不是好事。”
“我记不清楚,就对不起兰青了。”
“……是么?你这么想对得起我?”
“嗯。”
他有点焦虑,又移开眼。当个早死的傻瓜孩子不是挺好的吗?如果她再狡猾点,他就能看出她想报仇的心意,他就能下手了……关长远的女儿该是正直到无法容忍丑陋的事,不是吗?兰青心思漫漫,不经意又对上大妞的眼,他心一凛,直觉移开眼眸。这傻丫头的习性不改,始终用那双眼在看着他。
方才,他是否有流露杀气……
门外咯的一声,他抬眼,越过她的肩看向老旧的门口。
长平本要回头,却被他拉了回来。
“大妞,你想看看我是怎么练功的么?”他俯在她耳边轻声喃着。
他的口鼻净是芳香,长平先是心神一荡,紧跟着觉得不对劲。世人都道,兰青借助男女练邪功,妖神兰青的名号才会一直跟着他。
不可能!她绝不相信!武学无涯,依她之能,没有办法了解世间所有武学,但那一年,妖神之名再传时,师父曾偷渡她入云家庄汲古阁第三道大门后。
那道门后藏着许多常人无法窥见的密史,也有武学特殊的记录。她不死心一一翻阅,足足花了三十多天,其中并没有真正借阴阳之力换来百年功力的绝世武功。
“嗯?想看么?你年纪也不小了,是不?男女欢情早该懂的。”
“我不看——”她话忽然断去,兰青正轻击她的穴道,令她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
兰青笑得愉快。“大妞,你都记得很清楚是不?十五年前关家庄血案的那夜,野地苟合,我一见你就满面羞愧,那时你都记得清清楚楚,是不?我那时少年,阅历不够,一见你那单纯小眼就觉羞愧……男欢女爱,天经地义。”他又有点遗憾道:“你真要带我回家?除非,你再变回过去那个不会说话的傻孩子。”语毕,他又摸摸她的头,眼一狠,扯下她发间金饰。“萱草忘忧,少骗你自己了!大妞,血案后的遗孤该是什么模样,你仔细看看,多学着点,下次好骗我!”
语毕,他不再看她的眼,扣住她的腰身,直接送她上屋梁。
“既然来了,就进来吧,何必踌躇呢?”兰青笑道。他头也不抬,任着长平稳稳坐在梁上,将小房里的一切看个一目了然。
门轻轻开了。
“兰主子,你耳力真好。”来人笑道。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