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培湮呼吸一窒,胸口瞬间涨满热潮。
这个男人讲话从来不好听,尖酸刻薄又爱损人,可此时此刻,她很庆幸他认识的是真正的她,而且他接受这一点,不试着去改变她、要她配合他。
至少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可以接纳全部的她,不必在他面前演戏,她是什么样的人,就是什么样的人;他知道她很自私,很爱钱,很拜金,就是这样。
曾经,她做过无数的贵妇梦,渴望有个男人能拯救她,带她脱离总是为钱烦恼的窘况,可骨子里她从没有把握自己可以始终如一地扮演好那个男人渴望的妻子形象,她一心只想捞一票就跑,骗到钱就赶快想办法离婚。
这是她初次意识到,或许她有办法和一个男人建立长久的关系。
这会不会只是她的错觉?
别忘了,等孩子出生我跟他就会离婚。
她提醒自己,却不禁脱口而出:“孩子不知道会比较像我,还是像你?”说出口的瞬间,她猛然回想起蔡成寰也曾问过她类似的问题。
难道在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像一对真正的夫妻?
蔡成寰似乎并不介意,歪了歪头,坦率地回应她:“以生物学观点,是一半一半。”
她白他一眼。“你真不浪漫。”
“我就是这样。”他耸耸肩。
“我知道。”她撇撇嘴。
“你却没有离开。”他觑着她,挑一下唇角,笑容别有深意。
她沉默了。
正值日落时分,在璀璨的橘色光芒照射之下,山林溪谷仿佛变成一座金色堡垒,耀眼壮丽,然而就在短短几分钟后,黑夜骤降,远方可见天空闪烁着第一颗星星。
她屏息,享受这美好时分。
有些事没经历过,没有亲眼目睹,很难想像其中的美好。
而有些人没有真正相处过,无法判断到底是喜欢或讨厌。
张培湮对自己的“假丈夫”感觉很矛盾,有时很讨厌,有时似乎又喜欢他陪在身边,可她不愿去细想这样的矛盾代表什么。
反正迟早要离婚,她再度提醒自己,可别陷太深。
“哈啾。”张培湮突然打个喷嚏,摸摸手臂,觉得自己穿无袖的洋装有点冷,山上的气候像变脸,一下子就换个样子。
蔡成寰斜眼睨着她。
“都当妈妈了还不懂得照顾自己。”孕妇要是感冒就惨了。
她噘嘴反驳:“你也不像个爸爸。”最好他有资格说她啦。
他微微一笑,没跟她争论,将自己身上穿的薄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身上。
“现在像了吗?”
他的口气像是调笑,却又带着无尽的温柔,这样有意无意的举动让人无法不浮想连篇。
她凝睇着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拉紧了外套。
她不愿多想。
蔡成寰注意到她的动作。
盯着她娇小的身子,似乎更显单薄了,一点都没有因为怀孕而健壮点,怎么补都补不胖,真麻烦。
他想抱住她,又忍了下来。
这是初次他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一个女人。
是因为他很在乎她吗?他暗忖,他对女人何尝有过顾忌?
像是为了否定自己对她的在意,蔡成寰忽地一把将她的身躯搂进怀里,让她贴着他温热的胸膛。
她是如此小巧柔弱,令他油然产生一股冲动想好好保护她,将她护在自己有力的双臂里。
张培湮无法动弹,更不知所措,他这样的举动是什么意思?
面对她惊讶的表情,他故做淡然地说:“我怕你冷到,感冒会害孩子生病,没有其它的意思。”
这话如同一大桶冷水从张培湮头上淋下,她一时几乎承受不了,用力挣脱开来,撇过脸,倔强地说:“我没离开你只是因为时间还没到,没有其它的意思。”
“我知道。”
蔡成寰从一开始就知道她为何待在他身边,可这回应里竟然泄露出一丝丝苦涩的惋惜。
他竟然对她产生期待,会不会太傻了点?
他身旁的女人来来去去,都是过客,她们离开他时他几乎没有感觉。
而她,却不知不觉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他介意她终会离开,因为他在乎她。
这样一个特别的存在,却是来自一个拜金女——一个将他当成钞票、当成提款机的女人。
而她不是其他人,是他的妻子。
这是多么悲哀的体认。
***
“你是孕妇,怎么老爱跑来跑去?”
“我就是闲不下来嘛。”
第8章(2)
张培湮应该是蔡成寰印象中最爱动的孕妇,不过,她算是他唯一认真观察过的孕妇,或许也是他唯一关心、真诚对待的女人。
他从不缺女人,可能因此也不懂得珍惜,她们的离开从来没有伤害过他,他不难过,甚至觉得这样也好,少了一个麻烦。
他很冷血,也许;他没感情难相处,也许;最匪夷所思的是,像他这样的男人,尖酸刻薄又难搞,身边却从没缺过女人。
要感谢父母亲帮他生了一副漂亮的皮囊?还是,感谢他们给了他丰厚的身家背景?
这样就够了,他甚至不需要付出感情。
张培湮是不一样的,他认知到这一点,不只因为她的肚子越来越大,怀的是他的孩子;而是这是第一次他愿意有耐心地和一个女人相处,和她生活,容忍她偶尔愚蠢的行径,可以冷言冷语地嘲讽她,她也可以冷言冷语地讽刺回来,他享受和她在一起的日子。
他曾经以为自己无法忍受和任何人长期生活互动,同样也没人能忍受和他长期相处,却不知不觉开始宠爱她让着她,这真是从未有过的奥妙心情。
她在医院生下他们的儿子那一刻,他外婆莎宾娜全程跟随,还拍下影片纪念。他默默跟着,初次觉得自己无能为力、不知所措,至今还不敢置信一个新生命就这样诞生,和他有着深深的血缘羁绊。
我可以当一个好丈夫吗?我可以成为一个好爸爸吗?
一个接着一个问题窜进脑海里,他困惑,却没有答案。
在一个不正常的家庭长大,从小被父亲抛弃的自己,能给别人幸福吗?能给自己的孩子幸福吗?
对于得承担如此重的责任,他竟然感到害怕。
“湮湮,恭喜你生了,小孩好漂亮!”
吴秀美捧着一束花,手上又提着一篮昂贵的水果走进房间内,大包小包的,一看见张培湮就兴奋得大叫。
范筱萍尾随其后,不断东张西望,像在观察这间单人病房的豪华摆设跟环境,不时露出羡慕的眼光。
“身体还好吗?我看你都没怎么胖。喏,我还特地熬了鸡汤给你喝,让你补一补。”吴秀美热烈地继续说着,还真把一锅鸡汤摆在桌上,顿时香味四溢。
范筱萍忍不住笑了出来,躺在床上的张培湮则扬扬眉,直接吐槽:“少来,买现成的吧。”这位好友从不下厨,她老公都比她会做菜。
“哪是现成的,”吴秀美反驳:“真是自己熬的。其实算是我老公的心血啦,我也有帮忙啊。”
虽然只帮了几个小忙,算她一份也没差吧。
就知道。张培湮笑笑没说啥,接纳了好友的心意,赶紧开锅舀了一碗喝,有两个姐妹淘陪在身旁大笑大闹,她感觉自己又活了起来,心情好很多。
很奇怪,生完孩子后,她内心空空的,也不知道在闷什么。
倒是房间内的另一位男士面对突然闯进来的女士们显得不大自在。
蔡成寰受不了一群女人聚集在一起吱吱喳喳,会让他耳朵很痒,所以他向来隐身在甜点店的厨房内,图个清静。
看样子是该闪人的时候了,反正有人陪着他老婆,也不怕她无聊。
“我店里有事,先走了。”语毕,他旋即快步离开,免得一不小心自己的毒嘴憋不住,吐出难听话吓跑人。
张培湮也没留他,面无表情地喝着好友的心意,倒是另两个女人几乎是目送他高大的身影离去。
“老天,湮湮,你老公好帅,身体练得好结实,看看他的屁股。”吴秀美慨叹地说,就差没流口水。
“混血儿就是不一样。你小孩长大一定不得了,有他老爸十分之一帅就够了,你光是要赶走花痴女人就忙坏喽。”
“喔。”张培湮只应了声,暗忖:你要是和他多相处几分钟,就不会被他的外表迷惑了。
“湮湮,你老公对你真好,好疼你。”范筱萍一副羡慕的口吻说:“这间妇产科医院很贵的,你还是VIP的待遇呢。”
“喔。”张培湮仍没多大反应。确实,这间妇产科医院不仅有名医进驻,另外还附设一流的坐月子中心,可说是一体成形,让孕妇宾至如归;但这点小钱对蔡家不过是九牛一毛,没啥好感动的。
吴秀美和范筱萍互看一眼,隐约察觉到哪里不对劲,相较于她们的热情,张培湮显得意兴阑珊,感受不到喜悦,只是在敷衍她们。
“欸,当妈妈的感觉怎么样?”吴秀美试探地问,话说她自己也是两个孩子的妈,生孩子很有心得。“老实说我一直以为你不会想生孩子。”
她凝望着两个知心好友,淡然回道:“我是不想要。”
她生孩子是为了钱,这一点,她从没隐瞒也没掩饰过,即使到此时此刻,孩子呱呱落地,她的想法一样没变。
吴秀美和范筱萍颇有默契,确认她的态度后,也没多说什么,东扯西扯地聊些闲话,像是试图要让她的心情好一点。
直到姐妹淘们离开病房后,张培湮躺在床上好一会,实在没有睡意,这才起身,初次踏进育婴室探望自己的孩子。
在这间医院生孩子不仅像在度假,就连育婴室也相当宽敞舒适,有专业的护理师小心翼翼地照顾每个婴儿。
能在此生子的人非富即贵,俗话说就是幸运的精子投对胎了,她暗忖着,站在外头走廊看着她的儿子。
他的轮廓酷似蔡成寰,唯独那双圆滚滚的眼睛像极了她。
这孩子长得很漂亮,家境富裕,才刚出生就拥有许多人一辈子无法得到的东西,一定让人很羡慕。
想至此,张培湮的心猛一沉。拥有像她这样的母亲,像蔡成寰这样的父亲,真的值得羡慕吗?
从生下小孩那一刻,张培湮始终感到很困惑,她的身体因怀孕生子起了不少变化,在在提醒着她为人母的责任,一副准备好要养育孩子的状态,有时候胀奶胀得很痛,仿佛在对她说快去喂饱孩子。
可是,心理上,她却感到很疏离。
我会是一个好妈妈吗?
从未拥有一个正常家庭的我,能给我的小孩幸福吗?
有时候,她甚至半夜惊醒,一夜无眠。
张培湮觉得累了,在走廊的一张长椅上坐下,思忖今后到底该怎么走?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生完小孩,她的任务算告一段落,她还能奢求什么?
不知不觉,她竟在育婴室门口打起盹,睁开眼时已经天明,然而那些困惑依旧找不到答案。
“你怎么不多休息?”
蔡成寰拎着一个纸袋走向她,即便她刚生完小孩在做月子,他还是习惯让她当他的试吃员,品尝他每天的新作品。
今早看她不在房间,他出来到处找了一圈,没想到竟然在育婴室找到她。
张培湮耸耸肩,自嘲:“我快闷死了。”
他微微一笑,像在纵容一个任性的小孩。
“就这么闲不住,急着想回去工作?”他调侃:“这样怎么当贵妇?”
张培湮用复杂的眼神凝望着他,明明是尖酸的话语,配上温柔的口气,竟然一点都不觉得突兀讨厌,真奇怪。
他就是一个能融合这些矛盾点的男人,一开始她也很受不了,现在倒是习以为常了。
不行,张培湮暗暗提醒自己,不能再对他有所留恋。
“我在想,”她深呼吸一口气,“我们什么时候去办手续?”
蔡成寰的脸色蓦地一变,仿佛刚被人狠狠揍了一拳,神情竟有些狼狈。
他撇开俊脸,手握紧纸袋。
“我想过了,”他低声说,语调没有特别起伏。“也许我们不一定要离婚。”
张培湮震惊地瞪着他,难以置信。他说过讨厌纠缠的女人,不是应该急着想要摆脱她?这种虚假的婚姻有什么好维持的?
“为什么不跟我离婚?”她有点激动,她不信他会对她产生感情,这男人有真感情吗?
蔡成寰瞅着她的眼神颇有深意。
“我想给孩子一个正常的家庭,孩子有妈妈陪在身边长大比较好。”
为了孩子?正常家庭?这话怎么听起来充满讽刺?
张培湮笑了,他们这种组合算正常吗?
“原来是为了小孩。为了小孩你愿意牺牲,愿意忍受我,真了不起。”她充满酸意地说着:“可惜我没这么伟大,会为了一个孩子牺牲我的人生。”
她停顿下来,空气中弥漫一股可怕的沉默。
“对不起,”她冷淡地说:“我没办法爱这个小孩,当他的好妈妈。”
这短短瞬间,他们视线交缠,在他清澈的绿眼眸底,流露着仿佛悲伤失落的痕迹,她不禁怀疑是自己的错觉,他怎么可能为了她难过呢?
她在他眼中不过就是一个拜金女。
“是吗?就这样吧。”他沉声说,面无表情。
就这样吧。
一句话结束他们短暂的婚姻生活。
张培湮离开医院那天,他们同时办好离婚手续。
安静的结婚,也安静的结束,一切都是简单的纸上作业。
人和人的关系就靠着这几张纸做决定,想想总感到不可思议。
“你自由了。”最后,他对她说。
是啊,她自由了,她美梦成真了,她成了单身富婆,可这自由怎么感觉带着一丝苦涩呢?
第9章(1)
“蝴蝶和主要的蜜源植物呈现一种完美的生态平衡,一个是花媒,而另一个则做为足够的食物来源,相辅相成,共同演化,缺一不可。接下来我们来看看这些蝶类幼虫主要的寄主植物有哪些种类……”
蔡成寰走进阶梯大教室时,课程正上到一半。
讲台上是一名外国男教授,两鬓花白但身形依旧健朗,西装笔挺,气质优雅,清俊深刻的五官中以那双浅绿近乎透明的眼眸最为吸引人,仿佛能看穿人心。
他的嗓音低沉带着温柔,台下的学生一大半都是女性,有的甚至坐在阶梯上听课,眼里满是陶醉。
蔡成寰不禁怀疑她们究竟是来听课或者看人。
他选择一个偏僻的角落,站着聆听。这教室已经塞满人,没有座位可坐了。
威廉斯教授开的通识课“蝴蝶生态学”相当热门,他本身也是学校里最受欢迎的老师之一;做为T大昆虫学系邀请而来的客座教授已经两年,他成了女学生崇拜的人气教授,开的课程人数永远爆满,连教室都挤得水泄不通。
“你们知道这首词吗……江南蝶。斜日一双双,身似何郎全傅粉……”
“知道!是欧阳修的‘望江南’,他也是教授您最欣赏的中国文人。”
“呵呵,这位同学真的很认真听讲,连我的喜好都一清二楚。”威廉斯教授的绿眼眸电得回答的女学生心口怦怦跳,脸都红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