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仅幽默风趣,英俊潇洒,重点是讲得一口流利中文,且富有国学涵养,和学生之间的交流毫无障碍,难怪台下那群年纪足以当他女儿的学生们个个用仰慕的眼神凝望着他。
他的年纪丝毫未掩盖他的丰采和魅力,事实上这种熟男更吸引有恋父情结的女人。
蔡成寰暗忖,幸好他父亲近年来已节制许多,否则这一趟来台之行,说不定会让他多出几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
从小到大,他一直有个疑惑,以他妈妈的条件,可以拥有任何男人,为什么偏偏爱上一个已婚且永远不可能专情于她的男人,甚至甘愿为他未婚生子?
是因为男人充满磁性动听的嗓音,搭配那口顺畅的中文,勾起他母亲在英国时思乡的愁绪?
或者是因为他那双迷人深邃的绿眼眸,当他凝视着她,仿佛只看见她,心里只有她一个,那般的深情款款填补了她寂寞的心灵?
蔡成寰不知道,猜不透,而这个无解之谜,一直令他痛恨自己的出生——他就是两个幼稚大人搞出来的烂摊子。
直到今日,他当了父亲,才稍微理解生命的奥妙。
有时候人无须去质疑生命的存在,只需要去珍惜。
“你一进教室我就注意到你了。”讲课完毕后,不若以往会用下课时间和学生课后交流,威廉斯教授匆忙整理好东西即离开教室。
教室外,站了一名和他一样高大英俊的混血男子。
“是吗?”蔡成寰耸耸肩,语带讽刺:“我以为你只注意女学生的腿。”
威廉斯教授眯起眼眸,轻轻一笑,不以为意。
“我很高兴你来找我。”
两人并肩走在校园内,威廉斯教授感慨地说。
蔡成寰凝望父亲已显苍老的脸庞,深知这话中蕴藏着无限深意。
他曾经也以为,他再也不会踏入这座学校。
据说他父亲自从知道他的存在,曾试图来台湾找他,抢夺监护权和争取探视权,却因为外国人身分,以及一些复杂因素被迫放弃。
而蔡成寰自幼在母亲这方亲戚们的“洗脑”下,早就将他父亲视为不存在的角色。
在他二十三岁那年,他才第一次见到父亲,就在英国那场国际研讨会上,他们父子不仅外貌神似,连气质都相仿,可怕的是两人的研究专题也非常类似,很多在场学者不明真相,都感到不可思议,还对他说“你们长得好像父子”。
不是看起来像,他们实际上就是父子。
那天,蔡成寰匆忙逃离研讨会现场,内心激荡难以平复,自此也逃离他热爱的昆虫学研究领域,开始在欧洲各地流浪,接着又跑去美国纽约各个餐厅端盘子讨生活,最终觉得累了倦了才回台湾。
他选择做甜点,那是因为他可以专心、心无旁骛地离开他母亲的家族势力,也同时远离他父亲的专业领域,只做他自己。
那些年他父亲曾试图找他,却不得其门而入,因为就连他母亲这边也找不到人。
或许是为了他,他父亲才来台湾当两年客座教授,而他却直到今日才过来学校找他。
他父亲下个月就要回英国了。
“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我妻子生了一个男孩子。”蔡成寰停下脚步,突如其来地说:“我当了爸爸。”
威廉斯教授非常讶异,他不知道自己儿子已经结婚,更别说还有了小孩。
“是吗?”他难掩喜悦地追问:“小孩健康吗?像不像你?”他猛地顿了顿,露出有些腼腆的表情,低声说:“你最像我。”
尤其是那双清澈如水的绿眼睛。
“我想……”蔡成寰犹豫几秒,下定决心似地说出口,“也许你可以帮他取名字。”
威廉斯教授足足怔愣了一分钟,像是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表达情绪,他低下头,绿眸仿佛闪动着朦胧的泪意。
蔡成寰并没有原谅父亲,他只是放过他自己,从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男人手中解放自己。
他想爱自己的孩子,于是他试着去接纳自己的父亲。
当他说出那句话的瞬间,胸口涌起一股暖意,他想,他终于不再逃避面对他注定的命运。
这男人是他的父亲,赋予他一半的生命,让他的心脏跳动,让他的血液流动,无论他多想忽视他,这都是逃避不了的事实。
和张培湮在一起的那段时间,让他体认到人生因缘的奇妙和可贵,也给了他面对的勇气。
只是,蔡成寰顿时心下一阵黯然,那个给他勇气的女人已经是前妻。
“名字就叫蔡东坡,怎么样?”威廉斯教授欢欣鼓舞地开始命名,各种天马行空的提议,兴致勃勃。
“要不然叫蔡白,蔡安石也不错,他们都是我很喜欢的中国文人。”
干脆叫白菜好了,蔡成寰努力忍住不吐槽。
算了,他苦笑,至少比蔡钱或蔡蛋糕好听吧。
***
这房子原来这么大。
离婚已经整整一个月,蔡成寰恢复过往悠闲自在的单身男人生活,却找不回过去的逍遥。
第一次觉得住屋很大很空虚,总感到心底有个地方空荡荡的。
他想,这就叫做“寂寞”吧。
他曾经以为自己不在乎孤独,在欧美流浪那段日子,他抛弃自己的身分,几乎什么工作都尝试过,在巴黎面包店打工时偶然发现自己的天分,后来又去了纽约学了不少,最后回台湾确定自己想开一间甜点店。
窝在厨房工作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用面对人群。
他就是孤僻,甚至可以一整天都不说话也无妨。他习惯把自己跟他人隔绝开来,像个浪人,没有归属,没有家。
在台湾,他被当成外国人。
在英国,他还是外国人。
不管在哪里,他都被当成外人。
第9章(2)
蔡成寰累了一天,回到家已经三更半夜,疲惫的身躯摊在客厅的躺椅上,眯起眼,眼前仿佛出现一抹幻影。
他看见一个大腹便便的女子躺在沙发上睡着了,也不怕着凉,笔电还开着,桌上、地板上到处是散落的文件,一盏微弱昏黄的小灯温暖地亮着。
蔡成寰忍不住苦笑,看来他真是太累了。
他怀念有她陪伴的日子,他怀念她给他带来麻烦、同时带来温暖的日子。
温暖好像毒品,一旦上瘾就难以自拔,让人在失去之后深深怀念那种感觉。
我想她。他轻声叹息。
无可救药的想念她,想要她回来他身边。
是生病了吗?
手机铃声蓦地响起,划破宁静。
他提不起精神接,可一看到来电号码,他如触电般,整个人惊坐起。
是张培湮,她打给他!
“喂?”他怀疑地开口,深怕又是一场幻觉——自从离婚后,他们两人已经一个月未见面未交谈。
对方深呼吸一口气。
“你在家吗?”张培湮小声地问。
真的是她的声音,确确实实是她。
蔡成寰全身放松,又仰躺下。
“嗯。”他回应着,想像着在电话另一端的她此时此刻的模样,她脸上的表情竟是意外的清晰,仿佛她从未离开过。
“你好吗?”
“还好。你呢?”
“还好。”
普通客套的问候,接着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要说什么?还能说什么?
面对已经离婚的前夫,该做什么?
张培湮没有头绪,感到喉头紧缩,鼻子酸酸的,无言以对。
或许不该在冲动之下打这通电话。
她不想跟他走到这一步。
“我搬家的时候……有东西留在你家里。”
他闻言笑了笑。“你随时可以回来拿,反正你知道备用钥匙放哪里。”
“孩子好吗?”
他愣了几秒,像有点意外。
“想看他说一声就行,莎宾娜在带他。”他平常忙到半夜才回家,又一大早就得出门,只能休假时才有空去看孩子。
“有莎宾娜带他很好啊。”至少比她这个失职妈妈好太多了。
张培湮安静半晌,蓦地像是隐忍不住,突然转移话题。
“我告诉过你我爸爸因为吸毒、贩毒去坐牢的事吧。”
这话题出乎意料,蔡成寰很讶异,仍默默聆听,或许这正是她打电话来的主要用意。
“上星期我接到电话,说他生病快死了,我隔天去看他,他已经死在病院,看守所的人把他的东西都收拾好,要我带走。”她猛地停下话,好似这才恍悟打这通电话的缘由。
这些话她只能告诉他。
“他留了一封信给我,跟我说我奶奶珠宝盒的秘密,就是我一直很宝贝的那个旧盒子。原来盒子里有一个夹层,他在夹层里藏了一个小袋!”
“藏了一个袋子?”蔡成寰皱眉头。
“我现在才知道当年他入狱之前把毕生为非作歹赚来的钱换成一颗颗钻石装在一个袋子里,就藏在我奶奶最珍惜的珠宝盒夹层内,本来可能打算等出狱再好好享受,结果没机会了。”
“钻石?”怎么越听越像好莱坞电影情节?
“是啊,袋子里大概都是一克拉的钻石,总共十二颗。”她轻声说,不带情绪。
他吹口哨,开玩笑地说:“你不用要心机骗男人的钱,就已经是富婆了。”
对他的调侃,她沉默好一会。
“那不属于我。”她语气漠然地说。
蔡成寰感到惊讶,他以为她会很开心赚到一笔,特别是知道她有多么重视金钱,但她的反应却是……不关已事。
“我一直很恨我爸爸,从小就恨他,恨不得他早点死一死,快点从世界上消失。我恨我是他的女儿,我恨我身上流着他给的血、他的遗传基因,所有的一切我都恨透了,我根本不想当他的家人,可是他现在死了,他的东西还是只能留给我。”
蔡成寰一边听,不得不惊叹这巧合。他也是在最近解决和父亲之间长久以来的痛苦牵扯,血缘的诅咒让他们两人都很难逃脱,而他父亲就在昨午搭上离台的飞机,也许要好一阵子才有机会再见面。
他有股冲动想对她吐露他的心声,他想告诉她他能理解她的痛苦和矛盾,她对家庭和家人的不舍、却又想挣脱的复杂感情,他可以懂她的一切。
也许她也能懂他,能理解他这个很难相处又孤僻的男人。
“我……”蔡成寰想说些什么,可喉头突地像被梗住,声音就是出不来。
这一迟疑,也失去了吐露的冲动和勇气。
“你怎么了?”感觉他似乎欲言又止的,张培湮忍不住问道。
“我没事。累了,想睡觉。”
她不禁蹙眉。睡觉?他不是一向睡很少,觉得睡觉浪费时间?
“你……有没有话想跟我说?”她摸不着头绪,试探地问。
沉默持续整整一分钟。
“晚安。”他说,接着迅速挂上电话,像是不给自己任何犹豫的时间。
回来,回来我身边。
他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摊回椅子上。
他说不出口,他凭什么以为她会回来?
在她眼里,他不过就是一台活的提款机,她对他没有感情,这次,他又打算用钱买她的人?
第10章(1)
巷弄内一家居酒屋里,三个女人众集在一起大肆庆祝,桌上摆了满满的美味菜肴。
吴秀美和范筱萍特地帮张培湮策画了这场“离婚快乐”众会,本来想在她坐完月子那天举行,结果一直拖到她离婚超过一个月才有空团聚。
“恭喜你重获自由。”吴秀美大刺剌地喝下一杯清酒,接着对张培湮眨眨眼睛调侃:“现在可以开始物色新男人谈恋爱了!”
还暗示店里某个年轻英俊的服务生,完全忘了自己做为人妻的身分。
后者没啥表情,倒是范筱萍不满地瞪了吴秀美一眼。
“湮湮才刚离婚,别乱说。”
吴秀美耸耸肩,自顾自地吃起下酒小菜。
范筱萍则举起酒杯,开心地说:“湮湮,你美梦成真了,我真替你高兴。”
张培湮凝望着姐妹淘愉悦的神情,心情却略显复杂。
她们从高中就认识,彼此互相了解,而她爱钱的性格,以及想嫁给有钱人、赚一大笔赡养费的“梦想”,她们也一清二楚。
如今,她已经离婚一个多月,蔡成寰很大方,该给她的一点都没少,完全不计较。
照理说,她应该很满意,可心中隐隐然存在的空虚感是怎么回事?
离开他让她感到一股莫名的遗憾,像失去了什么不该失去的东西,仿佛在懊悔错过了什么,这种前所未有的迷惘让她越来越烦躁。
直到上星期接到父亲的死讯,感觉更加强烈,她甚至忍不住打电话给他,将心中的情绪宣泄而出。
挂电话的当下,她突然明白了。
她很想他,很想见他。
是犯贱吗?她暗忖,想念一个不喜欢自己的男人,除了犯贱,还有更好的形容词吗?
“哇,这乌鱼子好好吃。”吴秀美赞叹道:“吃起来有苹果的香味。”
“这家店的老板聘请了一个很厉害的日本师傅喔。”范筱萍开始描述起酒馆的特色,还介绍起各式各样的下酒菜肴,宛若老板娘。
“我想见他。”两个好友聊着,吃得正欢腾,张培湮突然无意识地说出口,她们蓦地全转头看她。
面对她们愕然的眼神,张培湮这才察觉自己的失言。
“他是谁?哪个他?”吴秀美纳闷地问:“男的?女的?我们认识吗?”
她没说话,只是垂下眼眸,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范筱萍观察她的脸色,揣测道:“难道是……蔡成寰?”怎么想好像只有他有点可能性。
“啊?”吴秀美因为觉得荒谬而笑出声。
“怎么可能?你是说湮湮离婚以后才发现她爱上蔡成寰?”
张培湮听了她们的讨论,却没有否认,这令两个好友更震惊了。
“我不知道,”她喃喃道:“想见一个人就是爱上他吗?看不到他会觉得寂寞,想要他陪在身边,就是爱吗?”
张培湮没爱上过任何人,这种感觉对她来说太陌生,陌生到让她害怕,不知该如何面对。
原本她以为人生最重要的东西是钱,钱可以买到任何东西,可以让她拥有一切,有够多的钱、有知心好友、能做喜欢的工作,人生至此圆满。
结果,她还是贪心地想要多一点。
“说什么傻话。”吴秀美吐槽她:“想见他就去找他嘛,又不是生离死别,他人在哪里你一清二楚。”
“我不能去见他。”她摇摇头说。
“为什么?”范筱萍感到纳闷,这个朋友向来是行动派,想到就立刻去做,这次如此犹豫迷惘,真的很不像她。
张培湮沉默半晌,淡淡地说:“我不想被他讨厌。”
她心知肚明蔡成寰讨厌花痴女人,讨厌纠缠不清的关系,他已经用金钱买断跟她的关系,她凭什么再去找他?他已经把她视为眼中只有钱的拜金女,怎么可能会相信她对他产生真感情?
他只会厌恶她,以为她在耍心机,又想欺骗他,就是要讨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