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心跟着董嬷嬷一直往前走,眼珠子却忍不住四处骨碌碌地转。
静和庄出乎她的意料,竟比皇宫内苑还要大,过了一座湖,便是一片林,林的那边还有山,简直占据了半个沛国京郊,看来,长祁王爷比她想像中的还要得势、还要有钱。
她的嘴角忍不住泛起一丝笑意。
「笑什么?」董嬷嬷彷佛背后长了眼睛,忽然停下脚步,回头严肃地盯着她。
这位年近七旬的老妪,精明丝毫不减,彷佛千年老妖一般,让人觉得畏惧。
「奴婢觉得这庄子好美,」称心只得实话实说,「想着在这里做活,工钱一定不少,所以忍不住欢喜。」
「欢喜?」董嬷嬷却嘲讽般的摇头,「一会儿见了咱们家少主,你恐怕就笑不出来了。」
「怎么……」称心一怔,「少主他……长得很吓人?」
都说雁皓轩是个绝美的男子,应该不至于啊……
「长得倒不吓人,不过脾气挺吓人的。」董嬷嬷道,「一个月不吓跑几个丫鬟,他就闲得慌!」
「少主不是王妃的侄儿吗?」称心万般不解,「那不该是个温文尔雅的人吗?」
「少主小时候倒挺乖巧的,可越大越顽劣。」董嬷嬷道,「王妃怜他无父无母,所以不大管他,王爷就更不好管教了。」
「顽劣?」称心琢磨着这个词的意思。
「一会儿你见了少主便明白了,」董嬷嬷道,「现在多说也无用,少主留不留你还未必可知呢。」
今天长祁王府的管事在集上买了十个奴婢,挑了五个送去给这位雁少主,不过据说通常只会留一个,有时候半个也不留。
称心心里打着鼓,真怕自己被淘汰,她太想留在这里了,也必须留在这里……
「快走吧。」董嬷嬷吩咐道。
称心不敢再多语,一路碎步,随着董嬷嬷来到一座花香萦绕的小院,另外备选的四个丫鬟早已在此等候,成排站得整整齐齐、屏息噤声。
「嬷嬷怎么现在才来啊?」小厮张慕上前,「少主都问了好几次了。」
「才带这丫头梳洗完毕。」董嬷嬷道,「你去告诉少主,其他四个都是管事挑的,唯独这个丫头,是我挑的。」
「哦。」张慕打量着称心,彷佛在猜测她到底有什么本事,能得到董嬷嬷的青睐。
董嬷嬷并不入内,转身便离开,张慕领着清一色丫鬟打扮的她们,掀帘进入屋内。
原来这是一处书斋,布置得倒是十分清雅,临窗可以看到荷塘绿柳,叶影婆娑。
雁皓轩坐在桌案边,一边翻着书册,一边把玩着一串木珠。他跷着二郎腿,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衣襟不整、发髻松乱,那模样实在与传说中的书香贵公子大相迳庭。
好在上天偏袒,给了他一张绝美的俊颜,就算只看到半张侧面,也足以让人心仪,否则光凭这吊儿郎当的做派,不知该有多丢长祁王府的脸。
「少主,」张慕禀报道,「丫头们已经带来了。」
雁皓轩微眯着眸子,抬起头来,神色淡淡地在丫鬟们的脸上扫了一眼,彷佛对她们都不太感兴趣。
「这是管事今天在市集上买的?」他问。
「对,买了十个,挑了这五个。」张慕一顿,补充道:「不,其中四个是管事挑的,这一个,是董嬷嬷挑的。」
「哦?」雁皓轩挑了挑眉,「董嬷嬷选的?哪一个?」
张慕正欲唤称心,称心已经抢先一步的迈上前来,朗声答道:「是奴婢。」
「你吗?」雁皓轩瞅了称心半晌,「你这丫头,倒也没什么特别的,为何董嬷嬷偏选了你?不会是董嬷嬷家的亲戚吧?」说着,他便笑了,一脸恶作剧般的坏笑,等着听她如何回答。
「董嬷嬷说,少主喜欢古玩,恰巧奴婢以前在当铺做过事,所以董嬷嬷觉得奴婢能帮上少主的忙。」称心像是没看见他的坏笑般,平静的回答。
「当铺?」雁皓轩彷佛忽然有了兴致,「所以你见识过许多宝贝喽?」
「也没有很多,不过是一间小小的当铺,前来典当的人也不太多。可是我们东家喜欢古玩,平素也教了我们下人许多。」
「好,那我考考你,」雁皓轩盯着她瞧,「我手上这串木珠,盘玩了两个月,一点生机也没有,别人都能玩出又油又润的珠子,为何我偏不成?」
称心小心翼翼的接过雁皓轩手中的珠串,仔细看了看,又凑到鼻尖闻了闻后,答道:「少主可知这是什么珠子?」
「沉香啊。」雁皓轩理所当然的说道,「你闻不出来吗?」
「这是普通的樟木珠子,不是沉香,虽然它也很香。」
「樟木珠子?!」雁皓轩瞠目,「所以不值钱?」
「奴婢斗胆猜测,少主玩木头还没玩多久,对这一行所知不多。」
「嗯,以前我都玩玉,」雁皓轩颔首,「可最近京城里流行玩木头,我也凑个热闹。」
呵呵,这家伙,倒也坦诚,并非死要面子的纨裤子弟。
「这串珠子太干涩了,」称心分析,「又值夏天,就更显干燥,哪里能盘玩出什么油润感呢。」
「原来是串破烂!」雁皓轩大怒,将珠串用力甩出去,直掷到墙根,「那些市井小人,竟敢骗本少主!」
「少主别急,」她连忙将那珠串捡回来,「倒是有补救的方法,只需每日用油将它涂抹一遍,再用素麻帕子盘搓,一月过后,也终归会像个样子。」
「油?」他诧异,「厨房炒菜的油吗?」
「用西方进贡的橄榄油。」称心解释,「这种油,寻常百姓之家可能没有,但长祁王府里肯定有。」
「哦,好像有,」他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恍然大悟,「好像见过我姑姑用它来涂脸涂手。」
「那便是了。」她微笑。
「你这小丫头还懂得挺多的,」他终于相信她的眼光,「可是你在当铺做得好好的,怎么会到这儿来?」
「有个客人当了件很值钱的宝贝,我们东家不想还他,怕他最后会来赎回,便关了铺子跑路,」称心叹一口气,「我无父无母,从此也就无家可归。」
「可怜虫!」雁皓轩亦叹道,「那好,你就留下来吧。」
所以她真的可以在这里做事了?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过关了?
称心按捺住自己雀跃的心情,马上跪拜谢恩。
「少主,这几个丫鬟全给打发了吗?」张慕指着其他四个丫鬟问。
「按例打发了吧。」雁皓轩挥手,「给她们每人二十两银子,算是回家的路费。」
买她们每人已经花了二十两,现在又添了二十两,这长祁王府可真是有钱啊,使银子都不眨眼的!
不过,谁让长祁王爷是沛国皇上最宠爱的弟弟呢,王妃又是从前雅国的公主……
称心吐吐舌头,告诉自己,有些秘密只能埋在心底。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雁皓轩冷不防的问她。
「奴婢叫称心。」她连忙答道。
「称心?称心如意的称心?」雁皓轩似乎有些不满意,「那为何不叫如意?还好听一点。」
「呵呵,我娘说如意这个名字太常见了。」称心讪笑着。
「你以为称心就不常见?」他彷佛在笑她没见识般。
好吧,算她没见识,现在他是她的主子,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不会反驳的。
她要做一个乖巧的丫头,留在他的身边,直到……她完成要完成的事。
看样子他倒不难相处,不像董嬷嬷说的那么可怕,可是他看上去是个不学无术只顾玩乐的公子哥,这又让她着实有些失望。
她告诉自己不要太早下定论,来日方长。她告诉自己,现在她只是一个丫鬟,名叫「称心」。
长祁王爷被沛帝派到南方去,长祁王妃自然也是一并同行,而王妃育有一子一女,子女也一起跟在身边。雁皓轩本是王妃侄儿,从小父母双亡,得王妃收养,视如己出,如今长祁王一家出了远门,静和庄便全由雁皓轩一人作主。
没能见到长祁王爷与王妃这两个传说中的大人物,称心觉得颇有点遗憾。不过,只要她在静和庄中一直待下去,迟早还是会有缘一见吧?
入庄已经快半个月了,也不知道雁皓轩是否对她满意,平素他也不要她伺候起居饮食,只叫她到书斋里去整理他那些古玩。
说起来,称心还是很喜欢待在书斋里的,特别是下午无人的时候,阳光静静地倾洒进来,像叶间洒落的水珠那般透亮,她独自置身于书香之中,显得格外惬意。
雁皓轩也真是个败家子,什么玉石、字画、青瓷,满满当当的买了一大堆,但他眼光不错,基本没失过手,且有一两件竟还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不过对于木珠子他就没什么研究了,只知道跟风买了什么紫檀、崖柏、黄花梨,却白白搁着落灰尘,要知道,这木珠子不比玉石,须得细心盘玩形成包浆方才能显其价值,但雁皓轩明显从来没碰过它们,经过连绵多雨的春天,这些木珠子简直要发霉长毛了。
称心不由得心下哀叹,翻出好几块素麻帕子,兀自缝成手套,将这些可怜的珠儿握在手中,细细盘搓。
回想她娘亲在世的时候,也是很喜欢木珠的,有一串绿檀,虽然不值什么钱,却被娘亲盘搓得熠熠生辉,有如玉石一般,别人都不相信那只是寻常的绿檀。
想到了娘亲,她也顺便想了想大哥。这个时候,大哥应该已经知道她来到沛国了吧?要不要给大哥写一封信呢?
还是算了吧,大哥耳目众多,什么事都会知晓的,她若打草惊蛇,引得静和庄的人怀疑,那就麻烦了……
「称心姑娘、称心姑娘!」正思忖着,门外突然有人唤道。
是董嬷嬷的声音,称心连忙停下手中活计,打开书斋的门,果然看到那威严的老妪身影站在回廊处。
「董嬷嬷,」称心上前施礼道,「有何吩咐?」
「听你这几天没跟大伙儿一块用晚膳,」董嬷嬷那双精明的眸子依旧打量着她,「怎么,不舒服吗?」
「奴婢有用晚膳的,」称心连忙解释,「只是在书斋里忙得迟了,便叫同房的姊姊给我留一些饭菜,回去再吃。」
「这么拼命做什么?」董嬷嬷看来是一片好心,「自个儿的身体也是要紧的,万一病了,可不好办了。」
「奴婢一则是真心喜欢书斋里的宝贝,想尽力把它们打理好,二则……」称心咬了咬唇,「也是希望少主能对奴婢留下个好印象。」
「咱们少主的脾气古怪着呢,」董嬷嬷道,「上次服侍他的丫头,忽然就被打发走了,也没说什么理由。」
「没理由?」称心一怔。
「对啊,他每次打发丫头,都是随心所欲,没有理由。那些丫头也是勤奋听话得很,挑不出什么毛病。」
「嗄?」称心大为不解,「那是为何呢……」
「所以啊,该吃饭就吃饭,别太拼命了,」董嬷嬷提醒她,「能不能留下来,全凭运气,非努力能为。」
这话说得好扫兴,她满腔的斗志像被浇了一瓢冷水般,顿时熄灭大半。
「今天记得好好用晚膳。」董嬷嬷再度抛下这一句话后,转身离去。
可是这样一来,她就更不想吃饭了。
称心灰心丧气,坐到屋子的一隅,全身都是无力感。她一直以为自己凭着努力便可以留在静和庄,但谁知能不能留下来居然跟努力没关系,运气啊,她运气一向很差,这一次,老天爷估计也不会帮她……
「嗡。耶达儿,玛黑,德抓巴瓦。黑,敦得堪,达塔嘎多,哈雅巴达。得堪匝友,呢若达。诶旺巴德,玛哈,夏儿玛纳。所哈……」她忽然想起,娘亲教她的缘起咒。
娘亲从前盘玩木珠子的时候,就会念这个缘起咒。娘亲说,念了缘起咒,木珠子听见了,就会释出福德,保佑她们。
求老天爷怕是来不及了,但是求这满屋子的宝贝,或许有用,毕竟她和它们也算相处了一些时日,她的细心照顾,它们应该能够感受得到吧?
天色渐渐晚了,称心给书斋四角点上蜡烛,用琉璃的风罩子遮住,让屋里变得温暖明亮起来。
唉,这样的夜晚,本来宁静美好,偏偏她前途未卜,想来有点忧心……
第1章(2)
「倏——」
窗外忽然传来一个奇怪的声音,像是风声,又像是顺风飞过的一只大纸鸢。
称心有些好奇,不由推窗往外望去。
黑黝黝的树影之上,彷佛有什么一掠而过,又彷佛什么也没有,只是她的幻觉。今晚无星无月,似欲落雨,夜色格外阴沉。
称心打了个寒噤,她不会是……不会是……遇到鬼了吧?
这个可怕的念头刚在脑中闪过,身后便传来「哈哈」两声大笑,吓得她尖叫起来。
鬼在笑吗?她怎么这么倒楣,偏偏遇上了一只寻她开心的鬼……
「喂!」惊魂未定之时,一只大掌猛地拍在她的肩膀上。
「啊!」称心简直想跳窗而逃,无奈她现在四肢乏力,就算给她一扇窗,她也逃不掉……
她索性闭上眼睛,捂住耳朵,蹲到墙角,听天由命。
「喂,你这丫头,在干什么呢?」
那鬼似乎也蹲下来了,离她很近很近,近到她都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
呼吸?不对啊,鬼不会有气息的呀……是谁!是谁在恶作剧?
称心大胆的半睁开双眸,却见雁皓轩一脸坏笑,与她四目相对。
「少主?」她吃惊地道。
「对啊,除了本少主,还有谁会擅入这书斋?」雁皓轩对她眨眨眼,「怎么,你以为见鬼了?」
「刚……刚才……」她被吓得舌头打结,「窗外好像……有个黑影……」
「你看错了吧?」雁皓轩嘻皮笑脸的,「或许是一只路过的大鸟?」
「是吗?」称心满脸迷惑,「似乎……不太像啊。」
「那像什么?」他指着她大笑,「原来你这么怕鬼啊!」
「不,奴婢……奴婢其实不怕鬼。」她连忙摇头道。
「说谎,分明怕得要死!」雁皓轩一把将她拉起来,「都吓得快要尿裤子了吧?」
哪有……她有这么狼狈?
「奴婢真的不怕鬼,」称心强辩着,「奴婢的娘亲已经去世了,想来也变成鬼了。鬼既然跟奴婢娘亲一样,奴婢又怎么会怕自己的娘亲呢?」
「你这丫头还挺会狡辩的。」雁皓轩瞧着她,「对了,你多大年纪了?一直忘了要问你。」
「奴婢今年十八了。」她老实回答。
「十八了?」他蹙蹙眉头,「你居然这么老了?」
「十八岁算老吗?」称心愣愣地问。
「对啊,十八岁的女子,不该早嫁人当娘了吗?」雁皓轩一脸认真,「我还以为你才十五呢,这么怕鬼!」
「我不怕鬼!」她也没觉得自己有多老,「那……少主你今年贵庚?」
「我二十五。」雁皓轩立即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