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把握什么时候出来,便交代她不用等我。”蓦地一阵寒风袭来,杜少容冷得直打哆嗦,皱着眉头喃喃抱怨道:“这里的冬天真冷,还是南方好,冬暖夏凉呢。”
“这还不算什么,真冷起来的话不知要比现在厉害几倍,到时可有你受的了。”他轻轻一哂,解下华美的羽氅递给她。
“多谢乐爷。”完全不跟他客气,她连忙伸手接了过来,拢紧羽氅将身体遮得严严实实。
“方才与你一起的那人是谁?”兰陵乐面不改色地问道。
“是孙相的公子,孙允之。”
“是吗?”兰陵乐闭目沉吟,俊美的脸庞笼上一抹愠色,低讽道:“瞧你们有说有笑的,感情好像挺不错。”
杜少容一时未察觉他面带恼色,脱口道:“是挺谈得来的……”突然觉得有两道寒光直直往自己脸上射过来,她心一惊,非常识时务的改口:“也就礼貌上闲聊几句罢了,称不上相熟。”
“他知道你是女儿身吗?”他忽问。
她抬眸,看着他俊美的侧脸。“为何这么问?”
“他看你的眼神就跟我看着你的时候一样。”那样富侵略性的眼神,他真怀疑姓孙的家伙是不是瞧出什么端倪?
杜少容很想哈哈大笑,但不敢,只得含蓄道:“我与孙允之只有过一面之缘,连同方才也才第二次见面,乐爷,你一定是误会了。”看错了吧?
她不在乎孙允之怎么看她,她在乎的是──连这么细微的部分都注意到了,他根本是一路尾随在后吧?
兰陵乐哼了声,“你的不解风情还真是什么人都适用。”
不想跟他做口舌之争,杜少容不以为意笑道:“乐爷,小妹记得你好像挺早交卷的。”
换句话说,他很早就出考场了,她就算再不解风情也知道他专程留下是为了什么,一想到他的用心,杜少容心里喜孜孜的,语调不自觉变得温柔起来,“天气这么冷,你也不用特地陪我走这一段路。”奇怪,回府的路是这条吗?好像有点怪怪的。
“是啊,好让姓孙的乘虚而入对不对?”兰陵乐故意扭曲她的话意。
“……”这人吃了火药吗?从刚刚话里就一直带着莫名所以的攻击性。
杜少容带着诧异的眼神瞟向兰陵乐,半晌才看出异样。
天哪,他在吃醋!他竟然在吃醋!
以往两人聚少离多,关系暧昧不明,哪有什么吃不吃醋的问题,今日突然蹦出一个二面之缘的孙允之,拜他所赐,她才有幸窥得兰陵乐吃醋的模样,不过她想这种事看一次就够了,再多的她可能也消受不了。
“我跟孙允之真的没什么。”她解释,脚步轻顿,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路了?
“怎么了?”
“没,没事。”她摇头,继续前进。
兰陵乐继续刚刚的话题,“你觉得没什么,但人家可不这么认为,罢了,不说这个了。”顿了顿,他忽道:“马车在前面等着,现在出城赏雪,兴许晚膳前赶得回来。”
“啊!”杜少容惨叫一声,颤着声问:“能、能不能改日再赏?”
“为什么?”
指了指满地的银霜,杜少容扁着嘴,可怜兮兮的说:“我怕冷。”
窝在家里烤火不挺好的,干嘛非得出城赏那啥劳子雪?她实在很想这么跟他说,但是没勇气。
“马车内备有暖炉。”说完,兰陵乐先行上了马车,然后再伸手轻柔地拉她上车。
一进马车,杜少容立刻动手解下羽氅,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便停下动作问:“乐爷,你不是说有暖炉?”漂亮的眼珠子四下流转,小桌、软垫、华毯、点心什么都有,就是不见暖炉。
“喏,我不就是!”兰陵乐哈哈大笑,伸手将她拉进怀里,暧昧地靠在她耳畔低语:“我帮你取暖。”
“……”混蛋!这哪是暖炉,分明是揩油好吗?杜少容欲哭无泪,为自己的误上贼船后悔不已。
而且她怎么也没想到,这雪一赏就是一整晚。
第十章
天蒙蒙地亮,马车跶跶跶的停在杜丞相府前。
“瞧你,都冻成什么样子了,下次别赏雪了知道不?”兰陵乐皱着眉头,谴责的声调里隐着淡淡的笑意。
被始作俑者这么一说,杜少容眼睛瞪得非常之大,很想替自己叫屈。
有没有搞错,是他提议说要出城赏雪的好吗?还说什么赶在晚膳前送她回来,结果呢?硬是拖到快天亮才肯放人。
“一整晚没睡,你也早点进去歇着吧。”兰陵乐体贴道,打算目送她进去后再离开,但杜少容却文风不动的站在原地,若有所思的看着他。
兰陵乐挑了挑眉,俊美的脸庞绽出一抹勾人的魅笑,一副挑逗姿态的开口:“少容,你这样盯着我,莫非是舍不得我走?”他轻佻地勾起她细致的下巴,而后慢慢拉近。
感觉到扑面而来的气息,杜少容吓了一跳,连忙摇头澄清道:“不不,小妹有一事不解,想请乐爷指点迷津。”退退退,退到安全距离之处。
“你问吧。”他笑咪咪的,心情颇好。
难得他如此大方,杜少容也不跟他拐弯抹角,赶紧问:“上回小妹在‘琼林楼’遇刺,是孙家父子派人做的吗?”
“我本来也以为是他们。”话势轻顿,兰陵乐的视线停在她脸上,不解地问:
“怎么突然对这事感兴趣了?”
杜少容讨好地笑了笑,“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兰陵乐冷哼一声,大概猜到她要讲什么。
“小妹先前与孙允之交谈,觉得此人性情温和,不像心狠手辣之人。”
俊目眯了起来,兰陵乐不悦地讽刺道:“你对这个二面之缘的朋友倒是观察得很仔细。”
“呃……”杜少容苦笑,假装若无其事的继续刚刚的话题,“家父与孙相虽然不和,但却不曾想过置对方于死地,乐爷,你想那日买通‘落樱楼’杀手的人会是谁?”
“自然是觊觎那个位子的人了,除了你、我、孙允之之外,昨日在文华殿上应试的考生都有嫌疑。少容,你自幼生长在官家,对这种事情应该不陌生才对。”
兰陵乐语气极其平淡,明明身不在官场,却深谙官场上的尔虞我诈,这一点让杜少容很是汗颜。
她叹了口气,忍不住抱怨道:“这小妹也知道,但小妹纳闷的是为何只针对我?”明明这事孙允之也有一份的,可对方居然只挑她下手,太不公平了吧。
兰陵乐打趣地看着她似嗔似恼的俏颜,一语点破她的迷思,“初时孙允之身在京城,声望远不及你,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谁是最大的绊脚石,你碍着了人家的路,人家自然得铲除你了不是?权力斗争就是这么现实,没得怨的。”要换做是他,肯定也挑她下手。
原来是树大招风啊,她完全懂了,默默在心里琢磨着以后是不是应该要低调一点。
但她想着想着便出神了,接连打了几个呵欠,完全没有注意到一旁投射而来的眼神。
一夜未眠,兰陵乐精神还算不错,但杜少容脸上却明显有着倦意,眼窝下笼着两层淡淡的阴影,看上去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偏偏她自己浑然不觉,反倒是兰陵乐觉得有义务要提醒她一下。
“问完了?”他挑眉。
“不,小妹还有一个问题……最后一个问题。”眼皮愈来愈重,杜少容又忍不住打个呵欠。
“你的问题可真多,也罢,你问吧。”兰陵乐哼了声,嘴里虽然调侃她,但却没有拒绝。
杜少容眼皮垂了几下,勉强撑起来说:“回京前,乐爷曾断言小妹过不了文试──”
“我的答案依旧不变。”兰陵乐的语气十分坚定,然而杜少容纳闷的正是他这份不容置疑的自信。
“是啊,所以小妹才好奇乐爷怎么这么笃定。”简直是斩钉截铁了。
“我会这么说自然是有根据,你要不信的话,大可拭目以待……”见她眼皮慢慢垂了下来,兰陵乐眉头轻蹙,轻唤:“少容?”
“欸。”她眼睛登时一亮,咕哝了声。
“你不累吗?”
杜少容先是一愣,而后讪讪地冲着他点了点头。“唔,是有一点……啊,对了,小妹还没问完呢……”
“你问了我也不答。”他顿了顿,语气放软道:“别撑了,进去歇着吧。”
不让她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兰陵乐迳自上了马车,杜少容反应不及,只得眼睁睁看着马车扬长而去。
三日之后,文试结果出炉,两相之子双双落榜。
紧接着众所瞩目的武试如火如茶的展开,最后由北堣第一首富拔得头筹,喧腾已久的朱雀京兆尹之争终于宣告落幕。
同月,兰陵乐前往朱雀城就任,开始了他的官旅生涯。
一个月后,朱雀京兆尹官邸内!
“大人,朝中又有大入托人送画轴来了。”手里捧着一堆、左右腋下还各自夹着一卷画轴的玄衣秀才蹒跚地跨过了门槛。
正埋首看地方预算表的兰陵乐头也不抬一下,熟练地指着一旁的柜子道:“放那儿吧。”
秀才依言走到柜子前,勉强腾出一只手拉开柜门,才打开,立即傻眼愣住。
成堆的画轴哗啦啦地掉了下来,转瞬即淹没了他的双脚,剩下那些没掉下来的也好不到哪去,乱七八糟的叠在一起,一看就知道放画之人根本是随便塞塞了事。
“大大、大人!”秀才结结巴巴地唤着,被困在画堆中寸步难行。
“嗯?”兰陵乐抬起头,看也不看那些画轴一眼,随口问了声:“怎么了?”
秀才使劲的挪啊挪,而后问道:“大人,这些闺女图您都没看吗?”该不会一幅都没有看吧?
兰陵乐挑了挑眉,答得很是干脆:“是啊。”
“可是大人,您不看也不回应,这样不大好吧?万一日后回京述职,碰到这些大人岂不是很尴尬?”秀才皱着眉头说道,显然无法苟同新上司的作风。正因为当事人置之不理的缘故,所以城里现正流传着新任京兆尹不喜女色偏好男色的谣言,无论男女老少每个人都在揣测他的性向喜好。
兰陵乐耸耸肩,满不在乎地说:“尴尬也没有办法,谁让他们送来的画本官都不感兴趣。”有什么好看的,画中之人又不是她。
“大人,您都没看,怎么知道不感兴趣了呢?”秀才咕哝着。他曾私下看过几幅,画中女子个个貌美如花,简直惊为天人,看过之后很难不动心。
思及此,秀才不禁叹了口气,怀疑谣言根本不是空穴来风吧?
“本官已经有意中人了,还看那些画做什么。”兰陵乐嗤之以鼻,顺手合上看了一早上的预算表,站起来舒展筋骨。
“既然如此,大人怎么不找人说媒去?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那也很正常啊。”秀才边说边将画轴捡起,然而数量实在太惊人,单单一个柜子根本容纳不下,于是匣自作主张打开另一个柜子,奇怪的是里头居然也摆着一卷画轴,而且待遇明显和他脚下的这些截然不同。
象牙为架,彩缎为绳,简直是小心翼翼的收藏着了!秀才看了半晌,一股强烈的窥视欲望乍然自心底涌起。
“你以为本官不想吗?但她身份特殊,由不得本官,欸,挺复杂的,说了你也不懂。”兰陵乐喃喃低语,感叹满腹心酸无人知。
秀才干笑了两声,完全不晓得怎么接话。
“现在什么时辰了?”
“快晌午了。”见兰陵乐徐徐走近,秀才吓得赶紧把柜门合上,然后顾左右而言他,“大人,一会儿要让人把午膳送过来吗?”
“不用,本官中午约了人,不在府里用膳。”顿了顿,他问道:“你收拾好了没有?”
“呃,就快好了、就快好了,大人,您赶时间的话先走没关系,这里交给小的打理便成。”
“也好,那你慢慢整理。”
目送上司离去后,秀才立刻转身拉开柜门,从取画到解开绳结,动作一气呵成。
神哪!请原谅他这个饱读圣贤书的读书人败给了好奇心,只要看一眼就好,看一眼就好……
缓缓摊开画轴,一看,秀才彻底呆掉。
原来,该幅画正是当日杜少容差人送给兰陵乐的肖像画,当时的她是以男儿身入画,但秀才不明就里,误以为自己窥得不可告人的秘密,为免露出破绽,从此每逢兰陵乐所在之处,秀才必定绕道而行。
不久之后,谣言有了更进一步的发展,根据可靠人士的消息指出,新任京兆尹确实有断袖之癖,其恋人乃是杜丞相之子,两人关系暧昧已久,因碍于性别限制而使这段恋情无法开花结果,实乃命运弄人。
消息辗转传回青龙城,一时之间,送往兰陵府求亲的画轴登时骤减。
其后,该城男风渐盛,据说陆续有不少男宠被送往兰陵府侍寝,却惨遭当事人严厉拒绝,原因至今仍有待查证。
“出去!”
震天价响的咆哮声自书房传出,随后即见一名衣衫不整的美丽少年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碰巧与进门的杜少容擦身而过。
杜少容见情况不太对劲,遂道:“临时想起来还有点事,我改天再来好了。”语毕转身,打算挥挥衣袖走人也,但身后的人不允。
砰地一声,兰陵乐愤然拍桌,“你、敢!”
杜少容吓了一跳,赶紧转过身陪笑道:“哈哈,我开玩笑的。”她顺手把门带上,咕哝着:“乐爷,你心情不好也没必要迁怒他人吧?我看那孩子被你吓得不轻,挺可怜的。”
兰陵乐挑了挑眉,语气满不在乎,“他一进门,什么话也没说,就当着我的面宽衣解带,我轰他出去算是客气了。”要换做是某位崇尚暴力的同门,小命早就不保了好吗?
“他也是身不由己,要是能选择,谁愿意当男宠?你拒绝他们只是让他们再一次被当成货品献给其他人,最后下场可想而知。”她叹口气,小脸笼上一抹正气,严肃的指责他,“严格说起来,这件事情乐爷你难辞其咎。”
“干我什么事了?”兰陵乐一脸莫名其妙,悻悻然地替自己辩解,“我喜欢的是女人,如假包换的女人!”
杜少容置若罔闻,喃喃说道:“朱雀城民风保守淳朴,可是自从乐爷上任后,男风渐盛,许多地方官员及大户人家府里皆有豢养男宠的情形,这实在不是好现象呀。”
“豢养男宠的问题本来就存在,也不是我来了才开始。”不对,说得好像自己是万恶之源似的,他根本就不喜欢男人好吗?
兰陵乐脸色一沉,撇清道:“我从没说过喜欢男人,真要追根究柢的话,还不是因为某人言而无信死都不肯恢复女儿身,才让谣言有机可乘,你道这是谁的错?”话末几乎是在抱怨她了。
杜少容闻言很是心虚,干笑数声,假装若无其事的继续刚才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