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行的公公立刻送上圣旨,附马接过笑道:
“徐二公子接旨吧。开道郎君多半是选择与皇室亲近之人,夏王这一回婚礼的开道郎君是本附马与王妃的堂兄,但,陛下也不舍徐家,所以,由此开始,咱们换手吧,接下来的开道就交给你们了。”徐家四人同时抬头。
她正巧对上夏王的目光。
他撇开头。
徐烈风心里恼怒。什么陛下下旨!陛下不但早已交给这对姐弟监国,连夏王的婚事都是大凤公主一手操办的,居然让徐家当开道人!
“别动怒。”徐定平轻声道。“别丢徐家的脸。”
“……阿奴懂得,阿奴再怒也不会自找麻烦的。”她回以同样的低声,只让徐定平听见。“就算父兄跟四姐都不喜欢阿奴,……阿奴也不会为了再引起你们注意而惹麻烦。这种事本也简单,何苦痛了这么多年?你们不喜欢阿奴,阿奴喜欢你们就够了。”
徐定平一怔,转头深深地看着她。
附马笑着让太监呈上银盘。盘上,两件是银线绣着的鲜红大袍。
“请。”方附马微笑。
徐二凝目盯了半天,再抬眼看向夏王,夏王皱着眉头却也没有多说话。他嘴角隐约带讽,恭声道:“谢陛下恩典。定平,你跟我……”他伸手欲拿其中一件,徐长慕轻笑地取过另外一件,道:
“二哥,咱俩一块吧。我不从军,无所谓的。”
“你怎可……”徐二话还没说完,他指头下的那件也被人取走了,他转头一看,正是笑脸盈盈的阿奴。
“二哥,我来吧!”她爽快道。
“阿奴你……”她不以为意说道:
“只要南临人都知道,徐家人从不穿红色,因为那是鲜血的颜色。迷信也好,触霉头也好,怎能拿南临开玩笑?徐家人要全身是红,那只有流尽鲜血的时候,到时受苦的将是谁呢?二哥是要去边关守护南临百姓,怎能穿上这颜色。”她声音清脆悦耳,并不高声也无激动,但长街之上,人人皆得闻。
一时间,鼓锣乐音尽停,就连未来的王妃也自车里掀了一角,往这头看来。
她一律视若无睹,又道:
“但,此番既然是夏王大婚……”她终于与萧元夏目光交接。“我与夏王,勉强算是青梅竹马,曾在宫里见过几次面,曾在京师里说过几句话,那,由我这个还没上过战场的徐六烈风送夏王一程,也是合理之至。即使要见血,大不了也是我顽性,跟人闹闹事受点小伤罢了。”
夏王微微一笑:“六小姐此法甚好。”
徐烈风走到徐长慕面前,低声说着:“五哥,阿奴总要陪着你的。这都是迷信,我不信的。”
徐长慕眉目沉静似水,凝望着她无比明亮的眼神。
“正是如此,不过迷信而已。”他清声道。
两人相视轻笑,抖开大红长袍,双臂一扬,衣袂翻飞,顿时一身红袍套在身上,甚是喜气。
徐烈风走回自己的开道马匹前。她这头,正是附马所骑,她见这年轻附马还怔怔看着自己,她一脸莫名但仍是笑道:
“附马爷儿,你不把缰绳让给我,我怎么上马?”他面上抹过狼狈的淡红,一连退了数步。
徐长慕跃上另一匹马,朝这头微微颔首。“请附马见谅,徐六虽是不拘小节,但男女毕竞有别,这马鞍还是换新的好。来人,去拿六小姐平日的马鞍。”
徐烈风又想瞪大眼了。这五哥,是替她生洁癖呢,还是……其实是个独占欲很强烈的人呢?她嘴角很想扬起,但此时此刻她实在怕人友现她的害羞。
附马本要讽刺几句,但徐六此刻就站在他的身侧,隐隐带着香味。阳光照在她丽容上,流光荧荧,居然色艳异常,让他一时间说不出半句损话。
附马又往徐长慕看去。一身红袍衬着徐长慕好生的潇洒风流,明明他正心不在焉抚着马背,举手投足间却是舒畅悦目。
现在到底是怎么了?附马心里十分不甘。徐家子女骨子里个个是脓疮,却在外貌上硬生生抢了丰采,公平么?这徐五明明出国了,如今回来却变了个样,又要跟他抢去南临第一的锋头吗?出去了就死在外头吧!居然也没人提他劣民身分,真真火大!
马鞍送来,徐二亲手接过,上前道:“附马借道。”
附马忍气吞声,多看徐六一眼,才退至夏王身侧。
萧元夏淡淡地扫过附马一眼。
徐二替她换好马鞍,平淡道:
“阿奴,今日你不辱徐家之名。”
她瞪大眼。二哥……这是在赞美她吗?有生以来第一回啊!怎么跟脸部表情一点也不搭?
“你这身白衣留着,不必归回。父亲那儿我说去。”
她已经目瞪口呆了。二哥你是被谁打傻了?我去替你报仇!
“当然,没有徐家主事的允许,你平日是不能穿出去丢脸的。”
“嗯!”她偷偷对上五哥那灼光里带着明显怜惜的目光,掩不住灿烂一笑。
徐长慕转头朝着夏王,漫不经心恭声道:
“那么,就请容徐家二子为夏王开路吧。”
夏王微地点头。“有劳二位了。”
徐烈风翻身上马,轻柔红袍飞扬,与底下白衣交叠翻腾,那样鲜目似血的璀璨光芒,灼入长长车队每一个人的眼底,成为他们这一生记忆里最难忘怀的画面。
“好!开路了!”
一年后——
徐烈风匆匆随公公入宫,迎面而来的是余延显。
他一看见她,先是一呆,而后低目考虑半天,对着领他来的公公说了什么,随即朝她走来。
“徐烈……六小姐!”他叫住她,再对她身边的太监施礼。“公公,廷显与徐六小姐有话说一说,不知可否?”
那太监机灵,笑着道:“怎么不可以呢?余大人将要入朝为官,是南临国之栋梁,自然是可以的。”
余延显挑眉笑道:“这大人公公是喊早了些呢,将来延显定不忘公公的。”语毕,往另一头走了几步,但不脱那太监的目力范围内。
她心不甘情不愿地上前。“余公子,有事么?”
“以往不是叫我油炸鱼么?”余延显上上下下打量她。“怎么每隔一阵子,你身上的躁气又少了些,这要怎么惹是生非?”
她轻轻哼了一声。“余公子你每隔一阵子,身上贵气也多了些,想来贪赃……大富大贵指日可待了。”
“是啊,眼下我将有大富贵。我与方家、罗家走得近,这两家是大凤公主与夏王的背后势力,当年你真真可惜了,否则如今的王妃怕是你了。”
“你少乱说话,我跟夏王清清白白,对他并无任何想念!”
他勉强一笑,嘴里动了动,没有说出话来。
……我要是早知道就好了……
她读出他的话来,微地一怔,又听见他心不在焉道:
“这事,尚在保密。王妃有喜脉了。”
“哦,恭喜。“
“一年多来没有一点消息,怎么到了最近忽然有了?这么巧合?”
徐烈风古怪地看着他。她都快十九了,该懂的都懂了,这不算巧合吧?该来时就来,不该来时求也求不来。大凤公主一直没有子息,如今夏王有了,南临皇室将有延续,这是值得高兴的吧。
余延显见她不开窍,又看了远处等候着的太监一眼,道:
“夏王是刻意的。徐烈风,你注意了!过去一年多,夏王是故意没让他的王妃有喜讯,却在最近有了动作!南临皇室子息过少,因此曾有一名朝臣重罪受剐刑之罪,碰巧遇见皇室中人有了身孕,为让皇子顺利诞下,便赦免那重罪碎尸之苦,改为保全尸。”
“……夏王……想对付徐家?”她简直一头雾水。这人的话能信么?没了徐家,谁来守护南临,谁敢害三百年前的胥人一族?又不是傻了!
余延显淡淡道:“陛下这两日召你的次数未免多了些,你心里早该有底了。现在就等遗诏了,但,将是谁继承大统,你我心知肚明。徐烈风,你时常骂余家是猪狗不如不尽忠的臣子,眼下,余家将被保全,徐家呢?你好自为之吧。”他转头即走。
徐烈风隐有不安。余廷显的话哪能信?夏王这事太牵强,就算被萧元夏发现她是劣民而拒绝往来,也绝不可能想害徐家吧?他心里该有底的,谁都能对付,谁都能整,但不能动摇整个徐家,动摇徐家就等同动摇南临!余延显真真莫名其妙。
现在京师里的徐府上下只有她一个主子,前几个月五哥暂时离开京师,她知道他心里有事,他一直在追查如何破解西玄阴兵,三百多年前的神话军队令他如此执着,早已出乎一个学士所追求的程度。
她又想起五哥离开前的那一晚,她抄写熬不住睡倒在他房里,早上她醒来时却在他床上,双手居然还紧紧攥着被包好的暖石。可能是她作梦,她梦见……唇上有点疼……有点……有点温暖……
至今一想到,她仍是脸热无比,无比脸热。前两年她还小,以为五哥在巷里那句不再飞,等着阿奴这只小青蛙一块走的话,是兄妹间的承诺,但这一年多来,她反复地想着,觉得不是自己一厢情愿……是另有含意。
五哥他根本是……另一种承诺……不只兄妹……还包含了……
“到了。”领路的公公轻声道。
她微一施礼。“多谢公公。”
那公公受宠若惊,回礼道:“陛下这几日直想着六小姐,这才一天连召两次,六小姐如今如此大家,陛下这从小看到大的,想必宽慰不少。”
她微微一笑,入了陛下寝宫。
“都下去吧。”南临帝王有气没力道。
宫女太监无息地退下,只留一名年迈的公公立在角落。
徐烈风不由自主地紧绷了。
“过来,小烈风,朕总觉得很久没有看见你了。”
徐烈风寒毛直立,眼眸却是无法控制热了起来。她上前柔声道:“陛下才见过我呢,哪有很久。”窗口大开,明亮的阳光在寝宫里打着转,眼前坐靠床头的男子才四十多岁,却是无比削瘦,面容有病气,却比昨晚的精神好上太多……太多了!
“坐上床,没关系的。”他笑道。
她仍是轻轻颤着,坐上床缘后,任着这位南临陛下拉过她的双手。她不懂,真的不懂,这种最后时刻理当找那对姐弟来,为什么找上她?
他又嘘寒问暖一番,她一一做答后,他望着她老半天,笑道:
“小烈风这两年,真是越发的沉稳了。朕本以为你那外向的性子,会到老也不变的。”
“人总要长大的,烈风今年也要十九了,再不稳一稳,怎么对得起徐家列祖列宗呢?”
“你够对得起现在的徐家了。”他不以为意道。又朝她慈爱地笑着:“都这么大了,可有中意的人?”
“唔……还没有。”
“从你十六开始,朕就极想为你婚配啊,但,放眼南临贵族,哪个男人能配得上你徐烈风呢?”
她笑道:“陛下真是宠我。这说起来,其实是我心野,还没有想要为人妻呢。”外头多少有些流言,说她是被夏王抛弃不要的人,谁敢碰夏王不要的人?多亏这些不三不四的流言,她这才能安安静静地追着五哥走。
“朕,替你下了道手谕。自今而后,没有人能为你婚配,只有你选中的人,没有人可以为你代选。你要一生不婚,徐家人各自成家,皇室可养你一世,直到你终老。”
她怔怔地看着他。陛下怎会力她做到这地步……
“小烈风,你大可放心。将来的天子,决计不会违背朕的手谕。他对你,或者心里还调适不过来,但他绝不会违背朕的话。”
角落里的老太监眼底抹过一道光。
第6章(2)
徐烈风心一跳。这句话……分明在对她暗示下任的君王!她不及多想,自床边退下,跪在地,清楚地说道:
“烈风愿一生不婚,只求守护南临,请陛下撤去烈风不得出京的旨令,烈风愿一世驻守边关,为南临尽忠。”
床上的人沉默一阵,带着怒气问:“是徐家人要你这么说的吗?”
“不,是烈风衷心之言。这两年烈风时有所感幼年张狂无知,所幸陛下容我……烈风心里始终忠于南临,但性子直冲,不管将来是哪位皇子……烈风留在京师,迟早会冒犯天子而获罪,还不如在边关尽忠,不负徐家之名。”
“你坐上来。”
她心里闷着气,恨这个老人一点也不干脆,垂首坐在床缘。
“当日,夏王娶罗家小姐,你气么?”
她答道:“不气。”
“抬起脸,让朕看看。”
她无惧地抬眼,让这老人好好打量着。良久,他才满意地笑道:
“小烈风莫怕,以后你照样叫他元夏哥哥,他也会当你是妹妹看待。他有王妃后过得甚好,还将京师里的文人园子给封了起来,他已经明白罗家对他日后的帮助,以后,他只会代朕替你顶天,不会再胡干一些事了。”
徐烈风很想用力啊他一声,想问问这个老人是怎么了?就算她是货真价实的徐家人,也不必疼她至此,逼自己不情愿的儿子替她顶天吧?
他再度拉起她的双手,轻轻拍着。“你记不得你娘,是不?”
“我娘难产,烈风自是记不得了。”
“是啊,你怎会记得呢?瞧朕说的。”他微微笑着,痴痴看着她的面容。“你跟你娘生得极像,几乎是一个模子出来,只是没你飞扬跳脱的性子,她总是体弱多病着,南临标准的身子骨。这一年你稳上许多,眉目更似了。”
徐烈风闻言一呆,下意识回头看看角落的老太监,再看看眼前这老人。她娘……在陛下眼里她娘该是爹的妻子,娘亲哪体弱多病了,哪跟她眉目相似了?这老人开始胡言乱语,怎么这长久跟着他的江公公不去请太医?
“那徐家,就算存心纵容你又如何?一心想让你有辱徐姓又如何?朕巴不得他们这样做,你愈是骄纵朕愈是开怀,朕要你无忧无虑一世,为所欲为一世,快快活活的,难道,朕这个南临天子就护不了你吗?”
徐烈风心头一跳,猛然抽回双手。“陛……陛下或许累了……烈风、烈风先行告退……”
“别走!朕还想跟你多说说话。老江,把那东西拿过来。”
她心头颤得极快,一时间只觉这老头昏头了在乱七八糟说话了。现在是怎么了?说得她好像……好像……
真是笑话了,她要是公主,又何必把她送到徐家去?
老太监将锦盒呈上,取出里头的丝绢。丝绢一层层地铺在陛下腿上的棉被。徐烈风本以为里头藏有东西,哪知丝绢长及垂地,上头居然是一副画。
南临帝王问道:
“小烈风可听过西玄阴兵?”
她不知为何转移话题,照实答道:
“听过。是一支无坚不摧的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