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看看二哥在哪?”
四姐之令,不得不从,她又缓缓起身,微微眯起眼,让目光调至一个高度,一一扫过他们的面色。
放衣物的大石后,有个眼熟的……不对,是两个眼熟!刹那间,徐烈风头晕了一晕。怎么五哥也在里头呢?不是只在旁看照着二哥吗?
“怎了?”
“……在大石后头。五哥也在,正帮着二哥洗背呢。”
徐四惊异地转头看她。“你眼力真好。”
“不不,我眼力不好……”她什么也没看见,请别戳破她的一生秘密。
徐四这一回想,讶道:“阿奴,你五感很强么?”不管是射箭的眼力,闻到他人根本没感觉的血腥味,再仔细一想过去几年她与阿奴的接触,不由得一震。“这是胥人的特性么?……我竟然没有发现?……”
“不不,四姐你误会了,我是普通小百姓……”
“我居然轻忽了。我以为我在徐家处处注意着每个人,虽然也随着他们忽略你,但我自认我一直细心地注意徐家每个人的事?……”
“四姐,这种事就不要……”
“这些日子过得太混乱了,我都忘了。阿奴,你觉得徐长慕真喜欢你?”
徐烈风想也没想点了头。她不是一厢情愿,五哥一直试着让她明白,他们是两厢情愿。以后,她不会再一转头,发现世界又变了,不会再以为自己老是在自取其辱。
“我不喜欢他。”徐四坦承道,看见徐烈风吃惊的表情,她再度强调:“徐家里,我就不喜欢他,他太聪明太凉薄。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回南临后会留上这么久的日子?照说,他见劝不动父兄,陛下也无视他时,他就会一走了之,但,他留下来了。阿奴,我虽名为他四姐,但我跟他之间,却没有任何牵连,直到这次他在边关及时救了我跟你二哥,他要我还他这份债,要我在村里顾着你些。我,不是为了还他债,而是我自认欠你的。其实他早预料小周一灭,驻守边关的徐家首当其冲,他亲赴边关想与西玄阴兵交手探底,哪知他们只是一支轻骑,比任何军队都还快,他只来得及救起我跟你四哥,找大夫让我们撑过那段日子,而那时,你正在天牢里。如果他早点回去……你不见得会落得这般下场。”
“不……我宁愿……用现在这模样换你跟二哥安好……五哥救得好……真的……”
徐四凝视着她,再道:
“徐长慕那四年,捎了些信,虽然没有一封是给你的,但里头每封信都会问到你近况如何,他捎来的外国玩意,若是给女孩家的,珍贵如一份的,他只写上阿奴的名字,无视我这个四姐。前两天我瞧你整理衣物时,将那蝙蝠帕子视若珍宝,你还真是在乎他。”一顿,她声音微微放软:“你从来没有问我,所以我不说,我知道你一直误会他那四年没有想过你,我却没有解释过,任着你误会……对不起,阿奴,这一句是我自己的,徐家收养我,我该站在他们那一边;对不起,阿奴,这句对不起却是为死去的父兄,我知道在他们临走前想说,但他们已经说不出口了。”
徐烈风闻言,撇头看向另一头,嘴角拼命往上拉,但始终拉不起来,最后她放弃了,转回来时眼眶已红,她哑声道:“我没关系的……”她懊恼地抹去掉落的眼泪。“我都不怪的。如果两年前五哥亲口跟我说,我也是不信的,只会觉得他在骗我,现在我却是会信……谁都没有错,我知道父兄他们心里也苦闷,我只是遗憾没有让他们在世时更喜欢我,让他们没有太多牵挂的走。”
徐四静静地看她一会儿,目光又拉回男仙沐浴天上池。“是啊,有时,能少些遗憾就少些吧。”
徐烈风听她言语有些异样。“四姐?”
徐四难得一笑。“现下我要去抢他的衣物,少份遗憾也好。”
徐烈风啊了一声,就见徐四走了出去。他的衣物?谁?五哥!徐烈风瞪大眼,此对,她见树丛后一名村落少女直往溪边奔去。
那女人意欲为何?想抢谁的啊?
五哥在村落里虽是有妇之夫,名草有主,但他俩间什么也没有,没有夫妻之实没有婚缘书,就只是冒充个名儿……家里有四人,谁知有没有大嘴巴?
万一有人抢五哥的裤子……四姐也想抢五哥……怎么……怎么可以?她不让……怎能让?连她都没跟五哥主动求过婚,怎能让人捷足先登?一直只有五哥在暗示明示她有两人长程的未来,她却胆小不敢有动静,她怎能让五哥面对其他姑娘的求亲,让他有片刻对她一厢情愿的错觉?
思及此,她拔腿狂奔,跑得比谁都快,当她越过徐四时,徐四瞠目几乎以为杏花村里出现了飞跃中的神奇白羚羊。徐烈风一时忘了她的发色,忘了她心里的芥蒂、她的战战兢兢,如风一般奔到大石旁,她双手一压,翻身跳上大石,就着男人的衣物一股脑儿的翻着。
五哥的裤子呢……哪件?这件?那件?衣物都是她洗的,她怎会认不出,但这些衣裤里没有五哥的啊,还是他今天换了新裤……她眼尖,看见眼熟的长裤,连忙抓起跳下石头就跑。
徐四本在她旁边找着,一见阿奴眼明手快抢上一条就跑,她先是愣了一下,回头喊道:
“阿奴,你抢二哥长裤做什么?”
徐烈风奔得太欢快,差点扑地。她低头摊开仔细地看……满面通红地走回去,石上已有几个大胆的姑娘在抢了,她还抢得到么?
徐四朝她伸手。“把二哥裤子给我,我要。”
她也没深想,就交给徐四。她记得五哥跟二哥是在这块巨石后的,她绕过巨石,想探头一看,瞧瞧五哥衣物是不是放在他身边,让她抢一抢吧!
哪知,她才微一探头,就见有个衣着整齐,双臂环胸的男人长身玉立在溪里倚着大石掩去身影。
他斜斜往她看来,笑道:“阿奴抢裤啊。”
“……”五哥你都看见了吧?你都听到了吧!你很欢乐吧!
“要我脱下来吗?”
“五哥……”她艰涩道:“你穿得这么整齐,怎么沐浴?”
“我是帮你二哥,又不是我自己要洗。”他笑,自大石后现出身影。
五哥后头还有个光裸的男子躲在石后,她下意识要细看,徐长慕却轻轻转开她的脸。“那是你二哥,他有什么好看的。”
……二哥是被这些大胆的姑娘吓到了吧?她有点同情二哥,但更怀疑五哥早就知情,才一身未脱地入溪,他是想整二哥还是整她哪……徐烈风见他自巨石内侧天然的凹槽取出乾净的衣物,转至另一头石后。
她注意到大石上的几名少女往这看来,她立即面无表情负手跟在他身后,适时掩去他的背影,同时趁他在石后换衣时,像个门神一样的驻守在旁。
天上有飞鹰吸引她的注意力,她抬头看去,飞鹰盘旋几圈后扬翅而去,消失在天的那一端。那一端已经越过南临边界了吗?
她慢慢蹲在地上,托腮看着天空。
南临的天空,一如徐家颜色的白,令人着迷。国土虽小,却是美丽丰饶,她只在京师待过,但双眼一闭,满脑就能浮现出五哥曾绘出的南临地形。
徐长慕一转出来,见她蹲在那里,面色大变。“阿奴,你哪儿不舒服?”他语气微紧绷,极力掩饰刹那的惊慌。他自她身后环了过来,要将她一把抱起。她道:“五哥,我没事。”
“……没事?”
“我真没事。”她连忙起身面对他。
他一身乾净衣物,长发微湿披散在肩后,面带狐疑,上上下下打量着她。
她注意到他全身上下都不是白色……
“五哥……你不爱穿白色吗?”自来村落后,不,正确地说,自父兄走后,他就再也没穿过白色。
他闻言,先是一怔,而后轻轻一笑:
“阿奴现在才发现么?那种颜色不过是徐家的枷锁,徐家差不多都走了,南临君王是怎么对他们的,你最是清楚。我对南临一点留恋也没有。”一顿,他又忽道:“在国外四年,我走过大魏、北塘、西玄等大国,又去过一些小国,却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阿奴觉得我太薄情吗?”
徐烈风柔声答道:“那一定是五哥还没有找到可以留根的地方。”
他看着她,笑着:“也许。阿奴的根,却在南临了。”
“我……”
他将湿答答的衣裤全塞进她怀里。“阿奴要我裤子,现在我给你了,接下来呢?”
“……”五哥你这是要我替你洗吧?但她仍是紧紧攥着他的长裤不肯放。
徐长慕见她跟防贼似的保着他的长裤,心里又愉快起来。他道:
“昨天我听说,今日有抢裤求亲。之所以用抢,就是趁其不备,你要不允我婚事,我就不还你,叫你光溜溜的没法回村落。”
“好毒……”这已经算是霸王硬上弓了吧?
“所以呢?”他笑,很拽地看向另一头,没看着她。
“五……五哥,你……你……愿不愿意接受阿奴的……求亲?”
“如果不愿意呢?”
“……五哥不愿意,我……我……就不还你长裤……”她说得好艰难,只觉立场整个颠倒了。
她偷偷瞄去溪边,发现二哥正注意这头。她脸上烧得厉害,她不还长裤还能怎样?他又不是没穿衣,难道逼他脱裤子吗?
“哎,这可怎么好呢?……”
她咬咬牙。“五哥存心戏弄阿奴吗?”
“也不是。只是,我还在想,阿奴为什么要求亲呢?”他美目终于转了回来,与她对视。
他的目光紧紧缠着她,不让她回避。她徐烈风什么都没有,就是够胆子!她坚定地报以回视,清楚地说道:“当然是因为我喜欢五哥!我从很久以前就喜欢五哥了……”她从袖袋里小心取出蝙蝠帕子。那帕子都经过三、四年了,居然如全新的一样。
“五哥捎这帕子给我时,还没喜欢上我,但,这时候我心里早有五哥了!我比你早,当然由我求亲了!”她无比豪迈,豪迈无比地说着,豁出去了!她假装站在此地的自己,戴了好几层面具,谁也看不见她此刻赤裸裸挖出来的情意。他轻啊一声,自腰间取出绣着小青蛙的帕子,故作姿态地回忆他是何时拿到这帕子。
她咬牙切齿地想着:别装了你!
他慢条斯理道:“我回南临才拿到你这定情物,确实你……比我早啊,那你主动求亲也是应该。”
她闻言一噎,索性充耳不闻了。
“瞧你害羞的……”他当着她的面,轻轻吻上那帕上小青蛙。“这小青蛙啊,我愈看愈欢喜,我就允了你的求亲吧。徐夫人,以后你就陪着你夫婿飞遍天下寻找可以留根的国家吧。”语毕,他拿出自己的学士方牌,乾脆地一折,断成两丰后毫不留恋抛到草地上。
“五哥你……”
他抬眼凝视她,笑道:“在此之前,我就陪着你留在这小井底吧。”
徐烈风被震住了。学士牌子代表一个学士可以毫无顾忌地游走天下,天下各国君王也得尊重他们,没了学士牌,意指此人已被国籍锁住,从此,他不再是学士,只能被当成一个效忠南临的南临人……
“带着一个心有牵挂的阿奴走,还不如,这几年就姑且妇唱夫随,等到南临解了围,你须得一世夫唱妇随,我要你做什么、要你去哪儿、要你活多久、要你守护着我,你都得做到,行么?阿奴?”
蓦地,热气涌上她的眼儿,她强忍着,忍着忍着,眼眶都红透了。她哑声道:“好!五哥最会以债养债了,五哥暂且把债都记下,阿奴答应你,我跟你,绝不在南临结束,阿奴这只小青蛙,还想让你叼着走,到那时夫唱妇随,阿奴都双倍还你,定教你过上比学士还好的生活。”
徐长慕闻言,深邃的美目噙着春风笑意。这学士生活哪及得上她?当日在学士馆见到她,她光彩夺目地陈述火攻防术,加以同一偏才,不免令他砰然心动,首次有了夫唱妇随的想望,却没料到这个少女是他心里一直挂念的妹妹阿奴。相互切磋,夫妻共同在他国战场上实践己身理念的想法,顿时被他放弃。他只想带她远走高飞,护着她宠着她,让她避开南临这个兵事专才实践理念的最佳立即战场。
他上前一步,等着她也主动跨前一步来到他怀中,他才环住她的身子,让她一头过腰的白发悉数都圈在他的怀抱里。他清傲但隐含柔情,在她耳边低语:
“阿奴……自们成亲吧。”
让他这个丈夫一块分担,陪着她还清胥人的血、疼她的陛下,以及她认为欠过的南临人情,一并还清后,那时,她就真真正正是徐长慕的阿奴,与他人或胥人再无干系。
半个月后,南临边关―
“南临长慕?”方三郎惊声叫道:“人在哪?快叫他进来,不,我亲自去见他!”
徐长慕!徐长慕终于出现了!方三郎匆匆随着这名徐家军往外走去。
一名年轻男子负手站在不远处,不必看那美丽的相貌,就知道他必是学士解非——南临长慕。
那一日学士馆的学士解非,他印象极深,有意结交,甚至想留住这个学士解非引为知己,将来成为自己专属的军师,后来知道他就是徐五长慕时,他只觉有点遗憾。
他由已逝的帝夫那里得知徐家上下是劣民,徐五长慕不会得重用,正是方家出头的好时机!
是啊,时机是到了,他也有满腔热血愿意奉献给南临,南临百姓不要再尊徐家为神了,南临还有个方家啊,给他们机会,方家也可以成为南临的神啊!
时值今日,他每每回忆学士馆的那一日,懊悔与钦佩不时混杂在心头。
徐长慕早有远见西玄有意对付南临,他怎么不说出?还是,他说了先皇根本不听?出自他手的兵策与军甲,都扣在宫中,直到现今陛下才得重用,还来得及么?来不及了!
每个京师贵族安逸太久了,都以为南临国运昌隆,不会有事的,论兵有兵,论将有将,知情的人都知徐家是冒充的劣民,全数阵亡不意外,南临还是有未来的。那是他们没有经历可怕的西玄阴兵!
就算当日学士解非有意鼓动,这几个月来京师陆续有年轻人参军,但,这些人连实战训练都来不及,而他手下的军兵就像大风吹一样,一次又一次急遽的消失,在战场上打扫到的,只有肢解分离的南临兵,哪来的全民?
他是不是该庆幸,刚登基的萧元夏是三代帝王里唯一在关切边关战事,愿意全力支持,而非如以往鸵鸟的萧金凤?帝夫怎么死的,他也不想理会,只要能保住南临,他愿意牺牲自己,可惜……他好像……力有未逮了。南临皇室召南临长慕回京,他根本不抱希望。他后悔极了当日怎么不救徐六,怎么不劝帝夫放弃监斩徐六?如果当日徐六未死,也许还能得他相助……今日,简直是曙光啊!无论如何他都要留下这个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