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呢?他无错、他认错,我便该与别的女人共享夫婿?试问,倘若你的妻子在无能为力、无过错的情况下,与其他的男子有了关系,你是不是也肯与那男子同处一室、共享妻子的温柔,并且甘之如饴?”
她问得他说不出话,片刻,方才回答,“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那是女子。”
“明白了,原来错在我身为女子,原来同样的事,男人犯的叫做错误,女人犯的叫做死罪?”她咄咄逼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的意思是男人犯下错误,只要可以做出合理解释,女子就该宽大包容,但同样的情况发生在女子身上,再多的解释都是枉然。谁让我们是女子,天生弱势,谁让主导这个世界的是男人,女人只能依附男子,所以规矩、道理只能由男人来订。”
“你非要曲解我!”
“我曲解了吗?不,你只是找不到更好的说词,事实上你想的就是这样。蒋大将军,请你听清楚,不管这个世界的制度是谁订的,从现在起,我不会再依附任何男子,我的人生我要自己主导。至于你为我做的,我铭感五内,一旦有能力,我便会悉数还清!”
“你是我见过最固执的女人。”
“谢谢夸奖。”
“值得吗?为了固执,舍弃家庭丈夫儿子。”他苦口婆心。
“你又弄错,不是我舍弃家庭丈夫儿子,而是钟岳帆舍弃我。”
“我已经讲过无数次,错不在他。”
“所以错在我?”她怒声反问。
“对,错在你的固执、你的不知变通、不愿妥协,只要你愿意退让一点点,整个家庭就会圆满,你不会失去儿子、失去岳帆,不会灰溜溜地当个弃妇。”他被激了,不多话的他变得多话。
“首先,这个家庭自从蒋孟霜加入后,就已经破碎,不相信的话,你可以物色另一名女子摆在岳帆身边,看看蒋孟霜还会不会像现在这般温柔体贴善良,还是会因为妒嫉变得面目可憎?
“第二,成为弃妇不叫灰溜溜,留在尚书府变成一个连自己都瞧不起的女人,才是灰溜溜。第三,如果你还存着劝我回尚书府的心思,可以停止了,就算你从劫匪手中把我救出来,我也不会感激到想回钟府。”
“其实解决的方案很简单,你大可向岳帆建议,让他放出我病重的风声,过两个月,燕无双就可以顺理成章的因病身亡。放心,此事没有人会牵扯到令妹身上,要承担恶名的会是皇太后,是她的戒尺把我打得伤重不治,你说怎样?”
“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样的人?”
“我把你当成……蒋孟霜的亲哥哥。”
所以在她心里,无论他做什么,都是有目的、有阴谋?所以他是敌人的哥哥,她认定他所有举动都是作戏?
气炸了、气疯了,孟晟气到说不出话,纵身跳下屋顶,奔回房里。
固执的女人让他也变得固执起来,对,他就是故意的,故意把她留在屋顶,故意等她开口求助!
他就不信,固执真的有这么重要。
无双望着孟晟的背影,苦笑不歇。
是气到忘记,还是刻意把她留下?不管是哪个,她都不会喊他回来,因为这关系着她的骄傲与自尊。
拢了拢棉被,真奇怪,为什么他在的时候,一床棉被便觉得温暖,现在,还是同样的棉被,却让她感到寒冷?
是心境?还是因为争执让肾上腺素攀升?
蜷缩成团,看着天上明月,她不知道未来会变成怎样,她没有把握自己会不会过得更好,但她确定,她可以保有自己的良善之心,可以用一辈子去做正确的事情。
这样就够了。无双缓缓闭上双眼,今天是很辛苦的一天,从明天开始,她要试着当回女强人,但愿……但愿这辈子的自己,事业线和上辈子一样平稳顺利。
她没有呼救!
蒋孟晟根本躺不住,他在屋里走来走去,他的标准越修越低——
一开始,他打定主意,只要她喊“快把我放下来”,他立刻推门出去把她救下。
后来他想,没关系,她只要叫他的名字,他就不计较,把她抱回屋里。
可是她没有,连讽刺地喊一句“蒋大将军”都没有,于是他说服自己,她肯定是冻僵了,好吧,她只要哼一声,小小一声,他立刻跳上屋顶……
她没有哼,而他的脑袋在“冻僵”两个字上面盘旋,然后等不了了,像在对谁生气似地,他用力推开门、用力飞上屋顶,用力……
她居然睡着了?
怎么睡得着?这么冷,她又没有内力?她故意和他对着干吗?她的固执比小命更重要?
气疯了,没见过这么能招人怒气的女人,他气得想把她乱摇一通摇醒,但是手触到她肌肤那刻……
该死,她发烧了!
气死、气死、气死,她不知道自己才撞了梁、挨了打,药汤才刚刚断,就这样不在乎身子,如果逃家的目的是找死,何必辛辛苦苦跑出来。
气炸!不管了,他现在就要把她带回尚书府,谁要管她的心情或固执。
说到做到!孟晟打横将她抱起,狂奔到村子口,他的速度飞快。
穿过密林,他慢下几分,不是因为体力不济,而是因为……
双奔大道,脚程又更慢了,他越走越慢、越走越慢,最后,他像战败的公鸡似地,垂头、服输……他被她的固执所屈服。
回到林子口、穿过密林、走往村子、回到蒋家老宅、回到她的房间……他的动作没有这般轻柔过。
她被折腾得剩下一把骨头的身子,禁不起他的粗鲁,所以他轻轻地把她放在床上,轻轻地打来一盆水,打湿布巾覆在她的额头,再轻轻地把她扶到自己怀中。
右手抱住她,不让她往下滑,左手掌心贴在她的背后,用内力为她驱逐寒气。
她熟睡着,苍白的脸庞渐渐浮上一抹红晕,慢慢地,嘴角拉出弧线,淡淡的笑意成形。
他并不知道梦里的她正幸福着,返家的丈夫、亲爱的儿子、共享天伦的公婆,幸福一点一点包围……
她的笑容让他跟着放松,轻叹了口气,他真的拿这个女人没辙啊。
第六章 左右为难(1)
与人撒气似地,返京已经一个月,孟晟每天都板着脸孔。
他的职务被调动,成了宫中带刀侍卫,三品将军居然去当个小队长?疯了吗?明明不合理,可所有人都羡慕他能在御前行走,还说有几个三品将军可以日日朝见天颜,说他是皇帝身边的新红人?
但他宁可到京畿大营训练士兵,就算晒出一身黑皮,至少可以溜班去探探固执的燕无宝,不像现在……只能乖乖等待排班休沐。
阿元最近常到京城,每次都带来让人振奋的消息——
“阿云妹子可能耐了,给每家每户都取个别致的名字,还给咱们写对联呐,实在太有才,阿晟,你的运气真好,居然有这样的妹妹,若她是我家妹子,多好!”
“阿云用枯藤编织成一道拱门,竖在林子外头,让焦大叔移来九重葛,要不了多久,藤蔓爬满拱门,就是一道再美不过的花墙,到时再把贺叔刻的‘锦绣村’牌匾挂上去,咱们村子就不难找了。”
“村子上下总共有八十几个房间可以出租,今儿个,我就是来买漆的,把墙壁刷好,就可以准备开门做生意啦。阿云妹子让贺叔把雕好的饰物挂在每个房间里,客人要是喜欢,就可以买回去。贺叔可乐啦,他闲来无事就喜欢雕山雕水、雕风景,贺婶老嚷着屋子都快没地方走路了。”
“阿晟,今儿个来是要跟你说一声,你家的厨房太小又太旧,我打算寻人翻修,否则要是一口气来几十个客人,哪来得及做好饭菜?”
“有三十几个摊位来报名,卖鸡卖鸭卖鱼、卖花卖木雕卖画儿,还卖酱菜、卖腌料……大夥儿全卯足劲儿想挣钱呐,就是阿碧,也想卖卖绢花,这不,我特地带她来挑绢布。”
“好消息,阿云妹子可厉害呢,把咱们村里大大小小的孩子哄得服服贴贴,这些天妹子忙得脚不沾地,还得空出一个时辰教他们念书识字,咱们村里,人人都感恩你啊,谢谢你把妹子送回锦绣村。”
阿元每次带来的消息和锦绣村有关系,孟晟从里头抽丝剥茧,多少可以拼凑出燕无双的生活片断,她很忙,忙得兴致盎然、忙得起劲、忙得精彩。
真这么开心吗?那么,伤心有没有少一点、忿怒少一点,有没有……回心转意的空间?
送走阿元,孟晟拿起桌上的“宣传单”仔细看。
阿元说,这叫做版画,听说西域有,但中原少见,版子是贺叔刻的。
左上角是一首诗——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花落家僮未扫,莺啼山客犹眠。整幅画勾勒出田园乡居的乐趣,让人看着心痒,不想干活儿了,只想往锦绣村一游。
燕无双举办的活动叫百花宴。
百花宴?赏玩用的花,真能变成餐桌上的珍馔?他怀疑,但想到她谈起改造锦绣村时的自信,孟晟微微一笑,怀疑女人不难,怀疑燕无双自信的目光,很难。
早上,阿碧领着村里几个漂亮的小姑娘,站在京城每条街道巷口散发宣传单,他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怎会想到把年轻姑娘打扮成花仙子?
不管怎样,效果肯定不差,因为阿元过来时,乐津津地说着,“我们已经接到两单生意,房间卖掉二十几个,而且是连续住上三、四天呢。”
他刻意泼冷水。“说不定人家只是说说,不见得会去。”
“就算不来,咱们也赚啊,门票一人一两、马车一辆三两,阿碧那里已经收下不少订金。”
锦绣村的村民,务农了几辈子,哪里见过这么多钱。
“门票?”
“对啊,这笔银子要用来雇导游,让人讲解锦绣村的历史与故事、带领游客四处走,还要拿来种下一季的花花草草,阿云说,这样游客才能绵绵不绝。”
连这个都想到了?有意思!
孟晟让阿元带上满满一马车的纸笔书墨,上次准备的不多,只够无双一人使用,但现在要领着孩子念书,用量肯定惊人。
再看一眼宣传单,他承认相当吸引人,不管是画面还是诗词。
心念起,如果他把宣传单交给孟霜,她肯定能说服岳帆一起出游,到时夫妻见面,能不能和好如初?
不对,孟霜在场只会坏事,无益于两人,还是私下怂恿岳帆同行,可是……燕无双会迁怒他吗?
肯定会,但为着她好,就算让她怨上一辈子又如何?身为孟霜的亲兄长,又犯下那么大的错误,本就该受她埋怨。
就这么做吧,他把宣传单收进怀里,走出家门。
身为尚书府的舅爷,孟晟轻易地进到后院。
小厮领着他往霜夫人的院子方向走,穿过拱月门,他发现一个小小的身影迈着两条小短腿,辛勤地绕着园子跑。
园子里有两个丫头,一个帮着计算圈数,一个跟在少爷身后跑。
他认得她们,一个叫语珍、一个叫语珊,都是燕无双身边的大丫头。
岳帆让她们留在圜儿身边?聪明!那几个丫头心里只有小姐、没有姑爷,圜儿有她们照顾,肯定妥当。
不过……那是在玩吗?不太像,圜儿一脸的严肃,气喘吁吁、衣服湿透,还坚持跑着,所以是在锻练身子?
用这么粗浅的法子?
孟晟对小厮说道:“你先下去,我知道霜园怎么走。”
“是,蒋舅爷。”小厮退下。
孟晟斜着身子靠在门边,静静观察钟宇圜。
“小少爷,十圈了,可以休息了。”
“不,我还有力气,给我跳绳。”圜儿向语珊伸手。
“少爷身子骨越来越好了呢,要是小姐在,肯定很高兴。”
圜儿认真说道:“我得快点长大,把身子练好了,才能去找娘。”
语珍听见这话,既欣慰又感动,小少爷始终没有忘记小姐。“是,小姐一定在哪里等着小少爷去找她。”她蹲下身子,用干净的帕子给小少爷抹去满脸汗水。
“是啊,小姐要是知道少爷让师傅称赞了,肯定会乐得把小少爷抱起来转三圈。”
语珊看着圜儿,心肝儿发疼,自从小姐不在,小少爷变得更懂事听话,像个小大人似地,天未亮就起床锻练身子,师傅还没到书房,自己先练上几张大字。
念书、运动、作文章,就是晨昏定省也从未缺席过,每次看他小小的身子端坐在书桌前,就让人忍不住鼻酸。
小姐在的时候,小少爷哪是这个样子的,他也会撒娇、也会耍赖,现在是不是因为……
小少爷也明白今非昔比,必须自立自强?
“娘还没托人捎信来吗?”
圜儿一问,两个丫头都低头沉默,这话,每隔两日小少爷便要问上一遍,他想娘了,也担心娘在外头过得不好,对吧?
见语珍、语珊不语,圜儿勉强一笑,说道:“是我心急了,哪有这么快,要找到合适的地方落脚,得花时间的。”
语珊忙接下他的话。“可不是吗?小姐性子挑剔,又不是随便什么破烂地方都能住得下的。”
语珊的话让在旁偷听的孟晟抿了嘴,依她们的标准,蒋家老宅大概就是所谓的破烂屋子吧。
他站直身子,朝圜儿走去,还没走近呢,不只圜儿,语珍、语珊也满脸戒备,一人一手拉住圜儿,想把人给藏起来似地。
他在她们眼底看见敌意。
“蒋舅爷走错地方了,霜园在另一个方向。”语珍冷淡的说。
“我来找圜儿。”
只见圜儿从语珍、语珊身后站出来,回望孟晟的目光中带着寒意,这是……五岁孩子的目光?
孟晟苦叹,看来因为孟霜的介入,受苦的不仅仅是燕无双。
“找我有什么事?”圜儿抬高下巴,满脸倨傲。
孟晟失笑,这个表情真像他的娘,都是骨子硬的骄傲家伙,将来他会不会也像燕无双那样,事事不低头?
“我想告诉你,如果有任何事需要帮忙,可以找我,我很乐意。”他释放善意。
“任何事都可以吗?”他的下巴抬得更高,眉一挑,十足十的使坏表情,又跟他的娘一样。
“对,任何事都可以!”孟晟回答得笃定,他还不至于对个孩子言而无信,更何况他也好奇一个小娃儿能多“坏”。
“好,请你把霜姨带回蒋家、永远别出现,可以吗?”他笑着,得意非凡。
他的骄傲像他娘,丢难题的能耐也像他娘,强将手下无弱兵,够狠、够坏,比起他的娘,青出于蓝胜于蓝。
语珊、语珍双双低头,掩嘴轻笑,好样儿的,果然是她们家小姐亲生的,脑子就是比别人家的好使。
“不行吗?我还以为‘任何事’都可以。”圜儿瞠大眼睛,死盯孟晟,等待他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