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说,既然没有办法做到,就不要轻易许下承诺。”他挑挑眉,丢下一抹嘲讽。
转身,不想跳绳了,回去默书吧,他不想在“坏人”身上浪费时间。
他一手牵起珊姨、一手牵着珍姨,三人头也不回地离开。
“我没办法带走孟霜,但我可以想办法帮你找到你娘。”话脱口而出,孟晟懊恼,这不是中了人家的激将法吗?
天,那个“人家”才五岁。
孟晟猜错了,那个“人家”根本没使激将法,只是没空理他,所以连头都懒得回。“不必,我的娘我自己找。”
这种态度……是小孩该有的吗?太不给人面子、太可恶、太伤人自尊。孟晟幼稚了,竟和一个五岁小娃杠起来。“你才五岁,等你大到能出门找娘,你娘不知道已经走了多远。”
不过,他的幼稚竟然成功地让圜儿停下脚步,他怒气冲冲地走到孟晟面前,怒气冲冲地指着他的鼻子说:“如果是这样,还不是你们家的人害的。”
孟晟咬牙,端起态度说:“你可以选择继续拿我当敌人,或是让我帮你一把。”
“你会帮我?当我是傻小孩吗?”那个霜姨会希望娘永远不要回来。
“我当然会帮你,就算找不到你娘,我也可以当你的师傅,指导你练武功,否则,就算你有本事跑一百圈园子,还是无法飞天遁地,还是无法打败坏人、保护你娘。”
话说完,他炫技似地,纵身飞上树梢、足点高枝,绕着园子转一圈,再跃回地面,稳稳地站在他的面前。
好厉害……好厉害啊!圜儿的眼睛发直,心脏怦怦乱跳,脸颊充血,他羡慕得快要流口水了,可是……正邪不两立,远小人、亲君子,他……用力扭头,骄傲地抬起下巴。“不需要,我爹会教我。”
“你爹有空吗?”他指的是皇帝重用岳帆,时时召他入宫商讨大事。
“我爹确实没空,他得照顾霜姨。”童稚的声音却说着令人发酸的话语,实在让人很难相信,眼前的孩子只有五岁。
在圜儿面前,孟晨觉得自己很幼稚、对方很老成。
“你爹是皇帝的肱股大臣,男子以事业为重,他没有太多时间留在府内。”
“意思是,你很闲?”
啧,钟宇圜和他娘一个样儿,气死人不偿命,他强压怒气,回答,“对,我闲到发慌,才有时间替你找娘、教你武功,要不要?一句话!”
“不必,多谢费心。”圜儿再度转身,背影傲气得让人跳脚。
孟晟深吸气,这个小家伙比扎卡达西更有把人惹到气炸心肺的本事。
“尝到苦头了?我早说过,他是头养不熟的白眼狼。”蒋孟霜的声音幽幽传来。
呼……孟晟吐气,转过身,看着自己的妹妹。她眼下有淡淡的墨晕,瘦了,脸上落落寡欢。
嫁给岳帆不是她最大的梦想?如今心想事成,还有什么不开心?
“圜儿因为你而失去母亲,你期待他怎么对待我们?”他口气清冷。
“哥,那不是我的错,你不能把事情算到我头上,我是你亲妹妹啊。”她目眶一红,泫然欲泣。
没错,正因为她是亲妹妹,他才会罪恶、才会难为,但……木已成舟,他能怎么办?
“在尚书府,日子过得不好吗?”
见哥哥缓了口气,她点点头,楚楚可怜道:“公婆对我客气却疏离,可是他们以前对待燕无双却像对女儿一样,我初接府里中馈,这么大的一个家,掌理起来有多困难,知道吗?谁能够不出一丁点儿错?
“下人非但不帮忙,还在背地里等着看笑话。钟宇圜更不必说,从刚刚的态度就不难知道,他是怎么待我的,即使我对他千般万般好,他还是用看仇人的眼光看我。在尚书府里,我能依靠的只有岳帆了,可他一天到晚不在家,哥知道我有多苦多闷多冤。”
她真的恨,如果有个对手,还可以跟对方缠斗,问题是她没有对象、没有一个“刻薄的嫡妻”来彰显她的可爱温柔,她没办法让岳帆向自己更靠近,她觉得孤立无援,害怕极了。
“你得受着,这是你选择的。”
“我没有说我不受着,但是……我苦啊!”
“很苦吗?燕无双刚嫁进尚书府的时候只有十四岁,十四岁的她必须掌家,必须代替丈夫孝顺公婆,必须独自生下儿子、教养儿子,因为她的丈夫常年在外打仗。然而她日盼夜盼,终于把丈夫给盼回来,却没想到丈夫身边有了新欢,想想她,再比比自己,谁苦?谁闷?谁更冤?”
突然发觉,每次碰到燕无双的事,他就会变得多话,如果多话能帮得上忙便罢,偏偏说得越多,心中的无力感越重。
哥哥问堵了她,蒋孟霜一时无法回答。
“当初,你第一眼见到岳帆就存了心思,那时我是怎么告诉你的?我说岳帆与妻子鹣鲽情深,谁都无法插足两人中间,你却告诉我,男人三妻四妾是天经地义。
“我让你熄了非分想法,你却在事成之后告诉我岳帆对你的承诺,你一脸得意地说:‘谁说他们之间无人可以插足?’还说再密的鸡蛋都有缝,何况是夫妻。
“你信心满满一定会成为岳帆心中最重要的女人,现在你的信心呢?燕无双把位置腾出来给你了,你还要怨东怪西,她什么都不要求,只求你善待钟宇圜,可你是怎么说他的?你说他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不!你才是真正的白眼狼。如果燕无双知道你这样对待圜儿,决心回来与你一争,你真的认为自己有胜算?孟霜,我已经讲过很多次,现在我再告诉你一遍,我这辈子做过最大的错事,就是在岳帆受重伤时,让你随侍在他身边。
“我不会同情你,我不会在乎你的埋怨,有本事,你就把日子往好的过,没本事,就把岳帆还给燕无双。我没有对圜儿说谎,我是真的会想尽办法把燕无双找回来!”
“大哥……”蒋孟霜的心抽痛着,双眼含泪望向哥哥。“爹娘临死前要你好好照顾我和孟瑀,可瞧瞧你是怎么对我的?你不希望我幸福吗?”
她又戳中他的软肋了,大掌压在她的肩上,他语重心长说:“孟霜,对钟宇圜再好一点,他的娘已经把自己的幸福让给你了,倘若你还不懂得惜福,只会不断抱怨,你真的不配当蒋家的女儿。”
“孟晟,你来了。”此时钟岳帆大步朝他走来。
一进家门,就听见舅爷来访的消息,钟岳帆很高兴,他有许多事想与孟晟商量,过去几年生死相依,他们是最好的兄弟。
听见丈夫的声音,蒋孟霜立刻背过身,悄悄拭去泪水。
钟岳帆走近,发现气氛不对,连忙问:“怎么了?兄妹吵架?”不会吧,蒋家兄妹情深是人人都晓得的事。
蒋孟霜笑盈盈地转过头,回答,“没事,是太久没见着哥哥,想他了。”
钟岳帆笑道:“这么大还撒娇?”
“怎么,吃醋啦?”蒋孟霜含笑问。她希望他回答:是,吃醋了。
因为她开始缺乏自信了,那夜……他在梦里喊着燕无双的名字。
她知道他一直在找她,没有停止过,她知道他时常往燕府跑,希望能得到一点消息,她知道他时常看着圜儿的脸,想念燕无双……这一切都让她惶惶不安,始终放不下燕无双吗?
燕无双是在后宅养大的女子,不知道外头有多危险,更何况她没带走任何嫁妆,这样的女人根本无法在外面存活。
一个月过去,杳无音讯,说不定她早已曝尸荒野。
连公婆都不认为她还活着,岳帆为什么放不下?是因为太喜欢了吗?
钟岳帆没有回答,只是拍拍孟晟的肩膀,说道:“以后多往家里来吧,免得孟霜挂念。”
她又心酸了,不只因为答案不在预料中,更因为他不喊她“霜儿”。
是不是因为他心里有另一个“双儿”,是不是因为她再努力都无法取代另一个双儿?小心眼,让她更加难受……
深吸气,她勉强自己微笑。“我去备酒菜,你们一定有许多事要谈。”
“好,麻烦你。”钟岳帆没有多心,领着孟晟往书房走。
看着两人的背影,蒋孟霜眼眶泛红,许久,咽下委屈,她握紧拳头对自己发誓,“我不会输的,燕无双,我绝对不会输给你的。”
刚坐定,钟岳帆就问:“孟晟,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知道无双的下落?”
这句问话让孟晟心头一震,眉心微蹙,怀里那张宣传单突然变得灼热。
要坦白吗?说自己收留燕无双,让岳帆整整一个月像无头苍蝇那样到处乱找?他会不会误以为自己是在帮助孟霜,不让燕无双回家?
岳帆如果这么想,那么孟霜……想起她的泪水,想起她的处境不易……身为哥哥,怎能落井下石?
“你怎么会这么想?”孟晟反问。
第六章 左右为难(2)
钟岳帆凝睇好友,半晌轻喟了声,是自己疑心太重,怎么可以怀疑到兄弟头上,在战场,他三度救回自己的命,他们并肩作战无数回,他们是一个眼神就可以明白彼此心意的好兄弟。
怎么能因为皇上一句有意无意的“你有没有让蒋孟晟帮着找无双”,他便疑心孟晟知道些什么,这种怀疑过分牵强。
他知道的,当年皇上虽为他与无双赐婚,可心底对无双……那样美妙的女子,谁能轻易舍忘?
“没有,我是走投无路了,才会指望你。”
孟晟悄悄舒口气,这会儿,怀里的宣传单不宜拿出了。他拍拍好友问:“这些日子,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没有,我只能确定她不在京城。”他已经刨地三尺、一搜再捜。
沉吟须臾,孟晟试探地问:“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把她找回来,要怎么安置孟霜?”
“你在说什么?都是我的妻子,当然都住在尚书府。”
“燕无双态度坚决,宁死也不与人共事一夫,难道你打算把她找回来,再逼死她一次?”
“孟晟,你不要也逼我好吗?我会说服她、会让她知道,即使有了孟霜,我也不会轻待她,我会彻底让她明白这一点。”
“如果她是个可以被说服的女子,就不会抛夫弃子,宁愿玉碎不肯瓦全。”
女人心哪这么容易转圜?何况现在他身边只有孟霜,孟霜都能满腹抱怨,如果再加上一个燕无双,情况能像他想象的那样?
钟岳帆蹙紧双眉,痛苦问:“我该怎么做?你可不可以教教我。”
孟晟的眉眼一样紧,如果孟霜不是自己的妹妹,他会建议把孟霜送到庄子里,如果燕无双只是个平庸女子,他会提议派人把她的院子层层封锁,总有一天她会转换心意。
但是,他改变不了与孟霜的血缘关系,更改变不了燕无双的杰出优秀。
“是我的错,我不应该让孟霜去照料你。”
钟岳帆嘴角微涩。“没有孟霜,我早就死在汪泉溪手里。我不相信命运的,但我现在相信了,也许命中注定,我不配得到无双。”
“不要这么想。”除了这句,孟晟竟找不到更强而有力的安慰字句。忍不住苦笑,心如在火上慢慢煎熬。
“当初娘请慧觉大师为我们合八字,大师说我们的八字很合,他说无双是个难得一见的能人,能助我仕途更上一层楼,能为我掌家理事、安定内外,是我命中注定的贵人,但我们成亲的话,怕是无法一生一世相守。慧觉大师的结论是我们当朋友比当夫妻好。
“我对他的话嗤之以鼻,哪有八字很合却无法一生一世相守的说法,我甚至指控他收下旁人贿赂,刻意阻挠我们的婚事,没想到……”
没想到是真的,他咽下激动,当年自己曾经怀疑皇上,怀疑他求而不得,暗地破坏。
“我娘以为慧觉大师的意思是指无双的身子不好,有早夭之虞。是,在生圜儿时,无双差点撑不过去,之后的撞柱、刑罚……那几天,娘命人到处为无双点长生灯,佛堂里十二个时辰都有人诵经,她深信是我害了无双。”
孟晟不知道有这么一段,难道真有命定之说?
“别多想,燕无双临去前要求你善待圜儿,你必须做到。”
“我知道,府里虽然请了师傅,但父亲还是拨时间亲自教导,父亲说圜儿聪慧无比,过去调皮、定不下心,如今大有长进。”
“我来的时候,他正在园子里跑步,听见他与婢女的对话,方知他想快点长大、把身板练壮,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亲自教导他武功。”孟晟没把圜儿的拒绝放在心上。
钟岳帆笑望孟晟,他懂的,是对无双深感抱歉吧?他想尽力弥补圜儿、减轻罪恶,他是个良善之辈,圜儿若能得他教导,当然是好事。
“不成的,我爹希望圜儿考科举、当文官,家里有我一个武官,娘已经担心得连觉都睡不安稳,过去几年,她都生生熬老了。”
“练武不一定要走武举,也可以强身健体。与其让圜儿像无头苍蝇似地乱练,不如给他找个好师傅,免得伤身子。”
“你说得在理,我去同爹商量商量,孟晟,谢谢你愿意帮我。”
“你现在的困境,我有责任。”孟晟摇头,这样的谢意,他承担不起。
钟岳帆搭上好友肩膀。“我们两个谁也没欠谁,我们是一辈子的好兄弟。”
他的话让孟晟更为难了,一边是兄弟、一边是燕无双,他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
在尚书府用过晚膳,孟晟带着几分微薄酒意离开。
天色已经暗下,路上行人渐渐稀少,但不过走了十步……那种感觉又来了。
返京月余,经常觉得有人在暗地里盯梢,他耐心等待,却迟迟不见对方出手,而对方不出手,他便无法猜透对方目的。
扬眉、微笑,他轻哼小曲,走得歪歪倒倒、喝醉似地。
转进小巷,这条巷子很长,但夜黑无人,他靠在高墙上,打个酒嗝,顺手悄悄把怀里的荷包撂下。
他摇摇晃晃地回到家里,小厮赶紧上前扶起,将他送回房间。
不多久,平阳将军府的大门打开,小厮领着几个人走出门外往尚书府方向走去,一路上,大伙儿都低着头,像在找什么东西。
小厮一面走、一面吆喝,“仔细些,那荷包是二小姐绣的,要是丢了,赶明儿个二小姐闹起来,咱们家将军可有得受。”
下人们呵呵笑起来,谁不晓得,府里没有夫人,将军把小姐当成眼珠子疼,半点委屈都舍不得让小姐受。
沿途找去,不久,有人喊出声,“在这儿,我找着了!”
小厮快步跑到巷口,拿起来对着月光前后看看。“就是这个没错,做得好,明儿个将军定会有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