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只是轻轻抚着他背上的老疤,凝望着他。
他是那么紧张,像是怕她开口,怕她询问更多,关于这个疤、关于昨夜的行踪、关于他真实的身分……
就是这份紧张,和他眼中的那抹忧郁,以及昨夜那份刻意转移她注意力,无端透出他内心情绪的激情,让她知道他是在乎她的。
这个男人在乎她,只是还无法信任她。
她不急,她可以等。
等他愿意信任她,愿意自己告诉她,关于他的一切。
于是,她把手缓缓往上移,她才动,他的眼就变深了,且不自觉屏住了呼吸,她轻轻的将手滑过他的背、他的肩,溜上他的后颈,慢慢穿过他调度乱翘的黑发,抚上了他略略紧绷的脸庞与眼角,微笑悄声开口。
「早安。」
某种不知名的情绪,从他深黑的眼中闪过,他没有如往常一般回以她微笑,只是用那双忧郁的眼凝望着她,然后抬起手,抚摸她的脸。
他的抚触无比轻柔,好似怕她一碰就化了、碎了,消失无踪。
她当然不会,她不是玻璃做的,但她也没有阻止他,她让他轻抚她的脸,她的唇,然后在他缓缓将她揽进怀中亲吻时,伸出双手拥抱他。
天亮了,天又黑了。
一天又过去。
她与他窝在彼此的怀抱中聊天,闲聊两人各自去过的地方,她和他聊着几个国家的风土景色,和曾经看过最让人惊讶的风景。
「你知道海豚和鲸鱼的差别在哪吗?」当他提到有次他去阿拉斯加时,曾听过鲸鱼的叫声时,屠欢忍不住热切的问。
他闻言不确定的笑答:「鲸鱼比较大?」
「当当当当,没错,你答对了。」她伸出食指,笑着道:「四公尺以下的叫海豚,四公尺以上的就叫鲸鱼喔。小时候,有一次我爸和叔叔带我出海,结果竟然遇到一头蓝鲸耶,它的眼睛超大的,有这么大喔。」
她从他怀里坐直,像个孩子般兴奋的用两手比画着:「我一开始吓死了,它比我们整艘渔船都还要大,我发誓连我爸都愣住了,你要知道,他身高超过两百公分,除了去动物园之外,他很少看见比他还要巨大的生物。」
她对父亲的比喻让他笑了出来。
「我爸和我叔叔们都是业余的渔夫,有空的时候才会出海,在这之前根本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鲸鱼,而且还靠得这么近,那只鲸鱼不知道为什么在我们船边浮出来,还用其中一只超大的眼睛盯着我们看,我们船上的每个人都僵住了,然后我记得耿叔用好小的声音说——」
她说着压低了声音,板起了脸,学着她的叔叔,一脸严肃认真的道:「喂!你找了同类来吗?」
话一完,她自己就先哈哈大笑出来,道:「我爸没好气的瞪着他,说这一点都不好笑,他声音也压得好低,但莫森叔叔忍不住笑了出来,害我也跟着喷笑出声。后来是双胞胎先清醒过来,他们兴奋的飞奔到船舷边,把莫森叔叔吓了一跳,然后阿光认出那是蓝鲸,还说它只会吃很小很小的虾子,再大的食物了不起就是乌贼和一些小鱼,它嘴巴虽然很大,好像可以把我们吞下,但喉咙很小,大概只有足球那么宽而已,所以就算我们不小心掉进它嘴里,也不可能会被吞下去的……」
她边说边笑,笑到眼泪都流出来,可说到最后,她的笑声缓缓淡去,脸上浮现一丝怅然。
笑容还残留在她脸上,但她的表情变得五味杂陈,透着淡淡的哀伤。
「怎么了?」他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泪,问。
她摇摇头,扯着嘴角,看着他说:「我好久没想起来这件事了。」
水气又在她眼里浮现,他抚着她的脸,温柔的看着她问:「为什么?」
这男人温柔的触碰,像渗进了心中,然后下一瞬,屠欢听见自己说:「双胞胎是莫森叔叔的孩子,但阿光、阿磊就像我的亲兄弟一样,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很好。
「发生了什么事?」他再问。
她又扯了下嘴角,才道:「我们十几岁的时候,笨蛋阿光在台风来时跑到堤防上,为了救一个落海的钓客,反而被疯狗浪卷进海里,我们一直没有找到他。」
他看得出来,即便她看似已让这件事过去,但儿时玩伴的意外,仍深深的在她心里烙下了一道很深很深的伤。
心疼不舍的,他将她拥入怀中。
她没有反抗,只伸手环抱着他的腰,将脸埋在他胸瞠。他能感觉泪水浸湿他的衣,察觉到她颤颤的吸着气。
他抚着她的发、她的背,等她终于好一点了,才问:「他是你成为意外调查员的原因?」
她听着他的心跳,吸了吸鼻子,叹了口气,说:「嗯,阿光走了,阿磊后来一直无法接受这件事,莫森叔叔不得不将他送离老家到北部念书,他刚开始情绪很不稳定,我没有办法让他自己一个人去学校,就一起跟着上来了。我们住在岚姊家,她和老公是开意外调查公司的,然后我发现,阿光虽然真的是意外,可有很多人的遭遇,却是人为的,我没有办法接受这种事,人们上门来找答案,我能够理解他们想要真相的感觉,后来事情就自然而然发生了。」
他能够理解。
她生长在一个大家庭,还有疼爱她的兄弟姊妹与双亲,那让她乐观爱笑,大胆且勇敢,相信正义的存在。
台风是天灾,但刻意的谋杀不是,刻意将谋杀掩饰成意外让她无法忍受。
之前,他曾好奇像她这样一名得天独厚的女子,为何会来从事这种既不舒服也不愉快的行业,可他现在已经明白。
「你需要正义。」他听见自己说。
屠欢微讶的抬起头,看着眼前的男人,那一秒,知道他真的了解明白,他真的懂,懂得她在想什么,为什么会这么做。
「是的,我需要正义。」她扬起嘴角,含泪微笑。
他心口微紧,眼前的女人如此美丽,她长得很好看,但她的心更美好,她对那些受害者有同理心,她替他们找到真相,导正这个不公不义的世界的天平。
他不相信正义,他从事保险调查员的工作,只是因为那让他有事情做,有正当的收入。
可她不一样,她让他想要变好,让他也想相信正义。
情不自禁的,他抚着她的脸,温柔的亲吻她的唇,悄声道:「你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
「我才没那么伟大呢。」她轻哼了一声,重新缩入他怀中。
但他能看见她红透的耳朵,听见她的语音带笑,她这害羞又开心的逞强模样,让他扬起嘴角。
他握住了她冰冷的手,她则顺势和他十指交握。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在十二点整时,她的手机轻震了一下,她没伸手去拿来检查,她不想离开他。
她安静的待在他怀里,然后说。
「新年了呢。」
他喉头紧缩着,轻轻应着:「嗯。」
「新年快乐。」她听着他的心跳,悄悄说。
「新年快乐。」他怀抱着她,真心诚意的道。
然后,她没再多说什么,他也没有。
他与她就这样坐在沙发上,听着感觉着彼此的呼吸与心跳,十指交握的静静窝着。
一天又过去了。
那一夜,她没睡,他也没有。
他舍不得睡,也睡不着,只是温柔的拥抱着她,希望这一夜不要结束,希望太阳不要升起……
第七天。
七天好短,他从来不知道,七天竟然可以这么短。
当日光从窗外透进,他看着手机上的日期时间,有那么一秒,他只想要把时间往回调到七天之前。
但她已经起身去穿上了衣服,收拾了行李,像是迫不及待要离开他。
这念头不公平。
她的公司替她订了今天早上的飞机,她得去赶飞机。
他知道她也不舍,她一晚都没睡,只是和他一起窝着,她没有迫不及待,她只是应该要离开了,她有工作。
可是他应该还有一天的,如果她的飞机是晚上的班机,他至少还能再和她相处一天。
纷乱的思绪在脑中飞窜,可他不敢透露出丁点愤慨,因为他根本不应该有这些不满。
她不是他的,她不欠他什么。
所以他强迫自己下了床,冲了澡,穿上衣服,开车送她去机场。
她重新在脸上化了妆,看来如此美丽,美得不可思议,自信如雅典娜一般。
可那不是他喜欢的样子,不是真正的她。
现在他晓得了,知道她其实有多么温柔可爱,有多么娇美动人。
当她下了车,回头看着他时,有那么一瞬间,他只想将她拉回车里,脱掉她身上的套装,弄乱她的长发,再一次的将她吻得晕头转向,再一次的让她为他意乱情迷。
那冲动是如此强烈,强烈到让他心口都痛了起来。
但最终,他只是强迫自己也开门下车,帮她把行李从后车厢里拿出来。
然后她来到他身边,握住了他的手。
交握。
他一怔,转头朝她看去。
「再陪我一下,好吗?」她瞅着他,微笑:「一个人等飞机好无聊。」
他一直以为她不受影响,急着离开,但显然,她并不是她表现出来的那样。
一时间,心好紧。
他紧握住她的手,帮她拉着行李,陪着她一起进机场。
确定了机位之后,她没再说过一句话,只是和他一起坐在椅子上,脑袋靠着他的肩,小手握着他的手,看着人来人往、时间流逝。
他能清楚感觉到她的眷恋,察觉到她的不舍。
他也难舍,几乎想开口要她留下来,或者上前多订一个机位和她一起走。
可是,那又能如何?
她有她的生活,有她该做的工作,他也有。
而他清楚知道,能拥有她这七天,已经是他生命中的奇迹。
他不该奢求太多,更多太难。
她不知道真正的他,不了解真正的他,她看到的只是一场幻觉。
但是,或许他可以告诉她,也许她能够理解。
第7章(4)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像是一点一滴的抽去他周遭的空气。
莫名的绝望,无端紧揪住心头。
一瞬间的冲动,让话语几乎就要冲出喉头,但广播开始要求她的班次登机,她没有动,只是悄悄收紧了手。
他屏住了气息,她则深吸了口气。
「在叫我了。」她说。
「嗯。」他应着。
她坐直了身子,看着他道:「我得上飞机了。」
「嗯。」他再应一声。
「谢谢你陪我。」她站起身,回头和他道谢。
他慢慢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小绺黑色的卷发在他额前散落飘荡,整张脸都被阴郁占据。
情不自禁的,她抚着他落落寡欢的脸,在他薄薄的唇上印下一吻。
过去七天,她的吻总能改善他的心情,但这一回,她的吻失去了应有的魔力。
那让她心头微疼,隐隐的痛。
她怀疑他知道他此刻的表情,她清楚他其实比她还擅长掩饰情绪,但他却忘了要藏,他乌黑的眼里满布忧伤。
从来不晓得,离别那么难。
然后才知道,因为那些离别,都会再相聚,可对他,她却没有一点把握。
这不是最后,她知道,但却有种这是最后的感觉。
虽然他没说出口,但这男人表现得像是再也不会见她了,而那个可能性,紧紧揪住了她的心。
他有秘密,她清楚;她不能逼得太紧,她知道。
但这好难,真的好难。
七天前,她还以为,事情很简单,她喜欢他,所以和他在一起,这是她的选择,没什么不好。
可是,谁晓得,竟会动了心,深深被他动了心。
「好好照顾自己。」她悄声要求。
他没应,只是悲伤的凝望着她。
她真想开口逼问他,问他究竟拿什么挡在他与她之间,问他真实的身分,问他隐藏的所在事情。
但她要的,是他的信任,他的甘愿与真心。
所以,她深吸了口气,扯出一抹笑,接过他手中的行李,转身离开。
他跟在她身旁,她知道,他一直陪着她,直到不能再往前行,她在入关前,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一个人站在那个人来人往的入口处,双手插在裤口袋里,看起来好孤单,脸上的神情像是被人抛弃的小孩。
可恶。
这男人真的好可恶。
胸口紧得像被人拿东西堵住,当她发现时,她已经松开行李,转身穿过人群,快步朝他而去。
她吻了他,在汹涌的人潮中,用所有的力气与热情,吻得他晕头转向,然后捧着他的脸,开口命令。
「打电话给我,听到没有?」
他错愕的看着她,但脸上已不再布满阴霾。
她贴着他的唇,抚着他冰冷的脸庞,再说:「我等你电话。」
说着,她故意惩罚的咬了他一口,才再次转身,穿越人群,抓住行李,快步走入海关里,进门前,她抽空又看他一眼。
他愣站在原地,伸手抚着被她咬了一口的唇瓣,一脸的傻。
那模样,比刚刚那被抛弃的样子好多了,她忍不住笑了出来,这才真的赶去登机。
她的飞机还没起飞,他已经开始想念她。
他一直待在机场,直到看见她的班机离地,飞越过天际,才转身回到公寓。
她离去之后,屋子里变得好冷清,他收拾着垃圾,将冰箱理的食物清空,把那棵圣诞树拔去插头,拆下装饰,装回盒子里。
半天过去,他将一室清扫干净,将防尘布盖回家俱上,让这屋子里,再也着不见她曾经存在这里的痕迹,但他知道,这间公寓对他来说,从此不会只是个落脚处。
她不在了,他却依然能清楚看见她在厨房磨刀,在客厅弄那棵圣诞树,在窗户上悬挂那些可笑的节庆装饰,在床上陪伴着他。
打电话给我。
她说。
当他躺回床上时,他听见她的声音在脑海里回响。
我等你电话。
他很想,但不能,他已经做得太超过了,他不该再靠近她,不该再和她联络。
他有七天的回忆,那已经足够。
他该知足了。
关上灯,他转身离开这间屋子,提着简单的行李,重新开车上路。
虽然街上人潮汹涌,霓虹闪烁,他却只觉莫名孤寂。
有的人,生来就只属于黑暗,他就是那样的人。
可是他能感觉她的吻,就在唇上,她咬伤了他,故意的,要他记得她。
抚着破皮的唇角,他无声苦笑,心中又甜又酸,他怎么可能忘得了,怎么可能忘记她?
她不会知道,他有多想追着她,走到天涯海角。
可他不行。
他是黑暗中的怪物,属于黑暗的世界。
将车停在阴暗的巷子里,他开门下车,走进中央公园里,他在森林中等待着,看着时间流逝,看着灯火渐熄,等待那个时刻的来临,然后戴上手套,悄无声息的融入黑暗之中。
除夕。
夜半十二点,钢琴声在黑夜中轻轻响起。
她洗好了澡,吹干了头发,蜷缩在床上,第一百次检查自己的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