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负气的喊声看在越紫非眼里,嘴角诡谲的弯了起来。
她对他也不是没感情嘛。
繁德儿见他还笑得出来,头发都竖起来了。
“那就祝你一路顺风!”然后半路发疯吧!
“不急,我还有件事要拜托你。”
“我从来不接受人家拜托。”她气得不轻。
“听我说说看嘛。”
这种柔软的口气,这家伙是在哄人吗?
“说吧。”心马上软了一块。
“这个家就拜托你了。”
她把手搭上他的额头,再摸双耳,又按了他的脉搏,一脸难以置信。
“很正常啊,没烧没热,可怎么说这么奇怪的话?你又不是不打算回来了。”
拜托,在这别院,她压根是个外人好不好,把这个家托付给她,不像是脑袋清明的他会说的话。
“别妄自菲薄,除了你,我不以为还有谁有能力扛起这样的责任。”
“这冷笑话一点也不好笑。越紫非,在这个家,我只是个跟着你屁股回来的食客,巴总管呢?方婆子呢?他们随便一个资历都比我长久,要替你扛这么大一个宅子,随便哪个人经验都比我多。”
“没办法,我就中意你一个怎么办?”自从遇见她以后,他就变得很爱笑,可这笑里怎么看都多了几分狡猾。
“神经!你信不信你前脚踏出大门,我后脚马上跟着出了后门?”她大怒,却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生气。
只因为这消息来得太突然吗?
她梀然一惊。
她历经再世为人,有什么好想不阔的?
人生聚散如浮萍,世事多变,就像掠过指尖的风,抓都抓不住,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相伴她一整年的人终究要回到他自己的轨道路线去了。
这有什么不对?
……但是,有没有什么可能让他留下来?
她又惊。
为什么她非要他留下来?只因为这三百多天她得到的温暖?她舍不得放手?人真自私,她也是。
她整个慌了。
只是相处一年的人,她居然就搁下了感情。
就因为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活在这间生冷酷的朝代,然后有人给了她温情,她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沦陷下去了?
繁德儿啊繁德儿,你不是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你真实的年纪已经二十六了好不好?
前世到底是怎么死的,不就因为太信任别人吗?
换到这个地方来,你又重蹈覆辙了吗?
这该死的心软毛病!
“没什么不可以的,那就让天青、浮屠,还有你走到哪跟着你走到哪的那个啰嗦丫头别院所有的下人都回老家去吧!”他从来都不是阴险小人,只是偶尔工点心计。
“别逼我。”
“我又不是要逼良为娼,再说了,这叫托付,不是逼迫。”他应答如流。
“你不知道跟着一个无用的主子,下人的命运会有多惨吗?”
“所以,我这不是在替他们找一个‘有用’的主子了吗?”
“越紫非,我发现你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不知道为何,他就是喜欢捉弄她,想使唤她,要不就逗慌她,或者看她跳脚咆哮的样子。
“我知道,自从遇到你以后,混蛋就变成了我的代名词,下次我要去向我娘告状,说你总是在私下偷偷骂我。”讲到这里,他突然伸出手抚上了她的脸,繁德儿一哆嗦,马上退了好大一步。
“你不要脸,都几岁的人了还向娘告状!”繁德儿战败,溃不成军。
“那我就当你答应了。”她的个性很好拿捏敲打,表面强悍,一颗心其实柔软得一塌糊涂。
最重要的一点,她的肌肤摸起来触感好得像剥光壳的鸡蛋。
他喜欢。
“你这些家产要是被我卷款潜逃还是败家败光了,你就别哭!”他敢给,她有什么不敢接的!
“欢迎你用力的花。”
她逃之夭夭,这回,繁德儿大败,连原本提着的食盒都忘在角落。
“怎么?这样就要走了?”他还在笑。
“哼,我很忙,我要回家收衣服煮饭打小孩!”
根本是胡诌嘛……
越紫非瞧着踌躇间已经跑得远远的背影,又低头瞧瞧早就凉了的茶血,再看看这屋子,唇边笑容褪尽,眼里的深思默默沉凝了起来。
对他来说,这是非常奇特的一年。
和原来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同住一栋别院,这别院,还是他私有的宅邸,就连兄弟也不给进的宅子。
再说了,她每天穿着男装到处乱跑,与他向桌吃饭,一从浮屠那里学到什么新奇的功夫,马上跑来演练比划给他看,又或者脸带心虚的跑来问他能不能收容她在街上撒到的小动物,甚至偷偷塞银两给穷人……
而她能这么快活的出门,全都归功自己要浮屠做给她的人皮面具。
这一年中,他单调的生活里充满了她。
而他也发现自己很熟悉她的一举一动,这间阁子充满她的气息,她每天卯时进门,叫他起床,他要是稍微赖个床,热烫的巾子就会往他脸上招呼过来,烫得他龇牙咧嘴,她却若无其事。
她收碗盘,总是先收汤碗,再收菜碟子,最后是筷子,有时候他在做别的事,只听声音就能猜出她在收哪个。
她没架子,凡事会替别人想,几乎是每一次都顺手把食盒带回厨房,为的,就是不让那些下级仆人们多跑那么一趟,她没说的是因为体恤紫气东来阁距离下人房还有厨房很远。
她总是说,多跑几步,有助于她的腿力,却从来不提自己的心好。
她,一个奇特的女子。
但是师父已经派人来催促了。
为了她,他已经延迟了一年上山。
长痛不如短痛吧。
他离家的那天风很大,大到会令人眼睛睁不开。
他没有要求繁德儿来送行,繁德儿也没有向他告别。
遥水小宿的阁楼上,繁德儿劳劳独立,长发被风吹散,如漆黑的蝴蝶一样漫天狂舞。
她没看见,骑在马背上的越紫非曾回顾,他目光深沉,好像有什么东西隐藏在下面,那么深,深得让人无法去碰触。
他们都没有察觉,因为那样相濡以沫,不离不弃守候着对方,不知不觉中,已经将对方的影子都渐渐放了下去。
离别,太痛。
不如遥望就好。
第7章(1)
转眼八年光景,稚嫩的娃儿,渐渐成为十九岁的少女。
翻飞的马蹄带着淡淡的烟尘从路的一方直奔至别院大门前,马背上的人也不等马停,径自跳下了马背。
动作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
马儿自己停下蹄子,转回头来温驯的打了个响鼻,热气喷在她手心上,这人马的默契可见一斑。
“才跑那么一圈回来就想邀功,想吃糖啊?我今天忘了带怎么办?”她娇笑,红扑扑的脸蛋,两边嘴角微微翘起,就像一只眯着眼犯懒的小猫。
雪白的马嘶鸣了声,继续赠她。
她被蹭痒了,笑了出来。
“嘿,别急、别急,早就给你准备了。”
身穿藏裙墨绿象牙间色衣衫,一副男子打扮的繁德儿打开手掌,两块饴糖马上被白马的舌头卷进了嘴里。
“好吃吧?乖白雪。”
马儿的蹄子倒了下,表示认同。
练武、溜马已经成为繁德儿一天的开始。
“小姐,您回来了。”从偏门匆匆出来的小厮接过马缰,恭敬地低着头。
“嗯,它跑了仙女城一大圈,带下去好好给它梳洗梳洗,别忘了饲料。”
“小的知道。”
马被带了下去,她拍拍身上的灰尘,进门。
“小姐,您可回来了。”巴总管身边是一个斯文略带苍白的男人,但他眉目干净,于身月牙色的长袍,是出门经年,少归的天青。
“咦,天青,你回来了?这么早。”寅时刚过一刻,这不是他向来回到这的时间。
“小的连夜起程的。”
这些年他被主子派驻在大鲧,除了每年除夕前会返回别院一次,其他时间忙得不可开交,往来消息多是派人送信。
“你这性子也不改改,小姐刚从外头回来,别说汗没擦上一把,等换下一身衣服,用过膳,有话慢慢说都来得及。”巴大贝碎碎念着天青。
“事情真的很急。”天青看了繁德儿一眼。
“你的急事最好有天塌下来那么严重。”
“比天塌了还麻烦啊。”天青看了看小姐,又噤了声。
“进屋里说吧。”看着越发清醒的天青一眼,她踏上台阶,进了正厅。
小丫头马上端出了繁德儿喜欢的胭脂茶。
“小姐还空着肚子呢,一早喝什么茶。”如烟随后捧着一漆盘的奶酪盒子,怪小丫鬟不会看眼色。
小丫鬟差点跪了下来。
这些年,别院除了鸡鸭还养了乳牛,有了牛乳,她说想吃奶酪,把作法说上一遍,如烟的巧手就把奶酪变了出来。
可是这种东西好吃归好吃,没有冰库怎么都不耐放。
冰库别院是有现成的,至于制冰,找来硝石,她要的奶酪加冰,绝世夏季冰品就出炉了。
别院的老老少少人人有分,人人吃了惊艳得要死,大家尝过一轮以后,天青决定了,这种好东西要跟好朋友一起分享。冰块不是家家户户用得起的,乳牛,闻所未闻的人更是多得很,这样好吃到让人觉得幸福的点心怎么可以不拿去卖来赚钱?
于是他在征得了繁德儿的同意后,把她前世非常普通的小甜点卖了个翻天。
她还随口说了说:“这地方不知道有没有芒果,要是有就好了,天青,你知道吗?芒果冰沙、千层芒果蛋糕……都是会叫人口水直流的好东西啊。”
只要有芒果,其他步骤都是可以克服的啊,谁叫那个越紫非什么都没有,就是银子最多,现在家里她是老大,她想怎么花谁敢作声。
反正那个一出去就像丢掉的混蛋也说了,这一家子的钱随便她花,要是能花光,算她能干。
她怎么能违背那个一去就不知道要回来的混蛋的托付,当然能有多用力花,就给他多用力花喽。
只是不知道是她功力不够,还是手底下的人太能干,据账房说,这姓越的家产是越来越多了。
天青看见提到“芒果”的繁德儿时,她还是一点也没有女孩样的小姑娘,她的脸上微微地露出向往,甚至在回昧着什么……
他当时看了怦然心动。
但也只是瞬间,他立刻杀死心里不该有的念头。
“小姐,您可以详细把那个芒果的模样说给小的知道,方便我派手下们去找,如果有着落也许我们可以种在自己的田庄里,收成后做成您说的千层芒果蛋糕,大鲧的人爱新鲜,也许能赚钱也说不定。”
繁德儿笑得很开心,她拍着他的肩膀,就好像哥儿们。
“天青,我看人的眼光不错呢,你不只有经商才能,最厉害的是你对商机的嗅觉,非比寻常啊。”
她的手很小,贴在他的肩上,那温度渗进了衣料,滑入了他的皮肤,他脸上可疑的红了……
想起过去,天青又局促了。
不过,繁德儿的声音很快让他清醒。
“你怪她做什么,是我一进门就喊渴,她不给我茶,能给什么?”
一家之主挥挥手让小丫头进去,免得恶魔女管家婆哆嗦个没完,把青春拿来听她发牢骚,那多划不来。
她随手把如烟拿来的奶酪直接送到天青手上。
“先吃点这个填肚子吧,如烟,你让人把早膳直接关到正厅来,也要准备天青的分。”
“小姐,这不成。”准备天青的分绝对没问题,可是在正厅吃饭,这是哪门子规矩?
“我懒得动了,你行行好吧。”她双手合十。
“都怪浮屠,什么河西走廊的战马非要他去挑不可,那什么走廊可是远在天边,他一不在,猴子就作怪了。”如烟抱怨。
浮屠坐镇家里头的时候,起码猴子还惧他几分,他这一出远门,猴子的分寸高低都没了。
“猴子大王我肚子饿了,王母娘娘的蟠桃我不希罕,来点什么好吃的吧。”她诞着笑,跳起来就想去拉着如烟的胳膊撒娇。
浮屠不是去玩,是去管她在河西走廊的大草原上拥有的上万匹战马。
会派浮屠去,是河西走廊那上万匹的战马天青管不来,而且他在大鲧的产业就已经够他忙的了,把人都榨干了,可不是她所为。
浮屠曾是军人,他懂马,战马和普通的马匹最大不同就在于,普通的马匹中一百只里也不见得能挑出一匹能上战场的好马,如今有上万匹,叫人瞠目结舌的数量,浮屠仍管得轻松愉快。
专业人才就要各司其职,这样才能物尽其用……呃,不,是人尽其才嘛。
更何况这些年,她师傅不也管习惯了,不放他出去溜溜,他的心还会痒呢。
她这是孝敬师傅的男类法子。
略过天青在别处的产业不提,单单就马匹数量,而且还保证每一匹都能随军远征,繁德儿只拥有这一项,就简直可以说富可敌国了。
“得得得了,别来赖我,我去弄就是了。”如烟暗自大叹了一口气。
这么惫懒的主子真是长了眼睛没看过,即便从来不做姑娘打扮,但骨子里好歹是个货真价实的女儿家啊,这……这以后要怎么嫁人啊?
繁德儿回来落坐,往嘴里丢了个小零嘴。
“欸,又让你看笑话了。”嘿嘿。
“怎么会是笑话,小的希望小姐永远保持现在活泼动人的模样,这是大家的幸福。”
“确定是幸福不是大家的恶梦?”她闲闲的吃小点。
“就算是恶梦,也会是这辈子作过最值得的一场梦。”他眼神真切热烈,像有松枝的火把烧着。
“好吧,你这好听的话我收下说吧,我听着,有什么事不能派信鸽、遣人送信,要这么心急火僚的赶回来。”她不以为意的挥手,要天青言归正传。
天青放下舍不得吃的奶酪,表情严肃了起来。
“要乱了。”
“要乱了?”
“嗯。”
“这几年,这世道,还不够乱吗?”
战争,是大人物掌中棋耍戏,谈笑间攻城略地,战场却是小人物面对的修罗场,战火侵袭下,人事物刹那灰飞烟灭。
这些年,盖世王朝宫方版本再怎么说是歌舞升平,小老百姓的苦楚,明眼人都看在眼里。
皇帝好战,连年对外用兵,国库空虚。
国库空空,世族撒手不管,皇帝不省心,老百姓就惨了,征税的名目多不可数,加上涝旱一起来,百姓要平安没平安、要吃食没吃食,许多过不下去的百姓,带着一家子离去,老人、小孩死在家里,或是不甘愿的进山里,当了盗匪,起先劫劫财,糊口饭吃,后来野心膨胀了,财色人命都不放过,形成了一害。
苛政猛于虎。
“我们有良心会这么想,那些门阀外戚,散居各地的藩王可不这么想。”天青的生意很大,无论水上、陆上都有他的人,消息自然比所有的人都灵通。
“怎么,以前只是地方上起来闹一闹,这次连藩王也想要分一杯羹了吗?天青,消息正确吗?”饭菜丫鬟们流水般的送了上来,她却什么胃口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