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仗从来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兵力、财力、粮食、武器、人员、民仗,少一样都不成。
有王氏出力,如虎添翼,这场乱,很有得瞧了。
盖世王朝疆域辽阔,所有的势力以玉、越、葛三大世族是龙头。
而这三家各有各的势力,繁德儿住在这里好些年,只听说他们斗得平分秋色,倒也没听过谁把谁斗倒过。
这次,王氏出手,看起来是厌倦了目前的局势了。
“会影响到我们的生意吗?”繁德儿问。
“行会的生意遍布全国,哪里有战争都会受影响,差别在于影响的是点还是面的问题。”这些年的经历让天青已经是个见多识广的商场枭雄,说出口的话头头是道。
她思索了下,“其他地区先按兵不动吧,至于会被战火波及的地方,店铺能歇的先歇着,不能歇的就算进呆账里,人员部分,尽量减少损失到最低。”
“知道了,我马上去办。”
没有太多停留,尽责的天青快马加鞭回大鲧去了。
繁德儿在正厅坐了半天,让丫鬟们把饭菜撤了,慢慢的走回遥水小宿。
八年,好长又好短的时间。
多年的历练让她明白,要在一个地方站稳,权力和力量的重要,但是她要是没有像天青、浮屠这样的得力下属,没有这些人,就像是没有翅膀的鸟,是飞不起来的。
水阁上层层的青色纱帐随风飘动,恍若蝴蝶翩翩飞舞,廊桥下的荷花开到一个极致,花香得招来取蜜的蜂和蝶。
她想起别院还有了处种满大片大片荷花的地方。
踩上廊桥的脚转了弯,穿过曲折的抄手游廊,一刻钟后她来到了开阔的后院。
穿过月洞门,果不其然,塘里的荷花已经开得满满。
她就地坐下,脱下鞋袜,两脚泡入了荷花塘里。
她发出舒服的叹息声。
风沙沙吹过,轻柔的吹起她的衣袍。
一些久藏,难以开口的心事,因为这样的宁静,因为这样的景致开了一个口子,纠缠的心思,一圈圈,像她脚下水面的涟漪一样,散了开来。
这宅子真正的主子呢?都过了多少年了,还不想回家吗?
这些年,他看那座山,还看不厌烦吗?
然后她大刺刺的躺了下来,也不管两脚还泡在水里面。
天空一如往常的清爽。
浮云款款,浅浅相依。
“这天有什么好看的?”
她看得痴了,突然有人出声。
“我也不知道,就是好看。”她懒懒的、下意识的答……接着,怔了下,眼光从远方挪回来,落在一件袍子下的脚上。
那脚穿着一双云履。
那履沾着不少黄泥,显然,走了不少路,而且,看起来是用一种很迫切的方式在赶路。
她伸出拇指和食指去量那双脚的长度,也不管这样的动作合不合宜,看在别人眼里会是什么样子。
量完了,她忽然说:“鞋子脏了,脱下来洗一洗。”
那人也没二话,不避讳的当着她的面脱下鞋子只剩下白袜。
她起身,两脚从荷塘里收了回来,赤着脚,拾起那双鞋,便往远处丢去。
这一丢,鞋子飞过和别院相通的水道,咚地一声掉进了河里了。
嫉妒那双鞋子可以陪着他去天涯海角,走千山万水。
很可笑的心态对吧?
这叫嫉妒吧!
她的心狂跳,这举动不属于她设想了千百万次两人再见该有的情景里,她千想万想,所有的想象里都没有这一样。
可那又怎样?她就是想这么做。
“想我了?”越紫非的声音有几分缥渺。
“你也想一起下水,清醒清醒吗?”霍地转过头来,怒气冲天。
可是就这一眼,一眼,像有千言万语。
她忍不住心头一颤,赶紧错开目光。
第7章(2)
“小九。”
这名字有多久没有人喊过了?
那很久、很久不见的人,用他惯有的语调喊这个连她自己都遗忘了的名字。
她的心,酸涩了起来。
他一身烟青色长衫,未束的黑发张狂的漫天飞扬。
眉目深刻俊朗,看人时,如山润水,泉,清冷却难以忽视,那高贵的气质,雍容的轮廓,风骨自生,比起以往更胜一筹。
以前的他似一把未出鞘的宝剑,如今的他,冷清气质只多不少,就像随时都可以破锋而出的利剑。
“混……蛋……”她哽咽。
看似大片的沧桑岁月从他们之间穿梭过去,其实真正相处的只有一年,静静的走来,又静静的消失。
“果然不能离开太久,记性不好的人都把我名字给忘了。”伸出长臂把人搂进怀里,紧紧的,不放。
他眼神闪过千万风景,青涩的少年时光,过往的岁月,然而,多年的风霜辗转,八年过去。
被空虚多年来拢着的心,哪怕外面寒风凛测或是倾盆大雨,心里总有一块是温暖的。
她的一颦一笑,她讲话的声音,他从来没有忘记。
那思念这般厚重。
繁德儿将额头死死的靠在他胸膛,熟悉又带陌生的味道飘荡在鼻息之间,眼眶发酸,无力的闭上眼。
“这么隆重的欢迎,害我都心虚了。”从他结实胸膛透出来的声音撞击着繁德儿的耳膜。“让我好好看看你。”
她这才害羞的退开,但是因为他的靠近而红了的耳根还是泄漏了少少的少女情怀,她局促的说:“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就老样子。”
离开那温暖过头的怀抱,突然有些不舍。
“是老样子,我还以为可以看到一个妸娜多姿的大家闰秀,哪晓得都多少年了,你怎么还是男装打扮?”可就算着男装,依旧看得出来她的改变,她的眼是一种纯粹美丽的黑,有一种通透的美丽,五官轮廓拉长了,有了秀美的姿态,衬着纤细的手脚,像一株生气鲜勃的花。
“我到处行走,穿女装不好做事你也是知道的。”
越紫非拉拉她挽发的锻带。“好好的一个姑娘家,被我糟蹋了。”
他忽然觉得心酸,这孩子,承受了多少不该她承受的东西?还要继续多久?
“我可是替自己攒嫁妆,谁理你啊!”
“哦,这些年,有看对眼的好人家了吗?”越紫非拉着她的手一起坐下,坐下来陪她看着那片明明什么都看不见的天。
“我每天穿成这样,你觉得会有谁看得上?”
“那天下的男人都瞎了眼。”
“是啊……我说你回来怎么没叫人带个口信?”
“我回来奔丧。”他的眼掠过一抹痛。
繁德儿错愕。
难怪他的神情无论看起来多轻松,就是觉得勉强。
“我爷爷过世了。”
“怎么……这么突然……”她很难相信的低喃。
即使和那位老人家素未谋面,可是透过越紫非,也听了那位老人家不少事情,感觉跟他爷爷就像认识却住在远方的人那样。
“那么,你要回本家去吗?”
“你也知道我回不去的。”一个在族谱上被除了名的人,只是一个不相干的路人罢了。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你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吗?。”这问题放在她心底很多年,只是越紫非不说她也不问,不碰触他不想提及的伤口,就像他从来也不问她不想说的事情一样。
这是他们之间不说出口的体谅与尊重。
“这件事,以后你会知道的。”当然,如果可以,他并不希望爷爷的预测成真。
没有人知道那预测让他心惊胆战了许多年,吃不好、睡不香,辗转煎熬。
“我们替老人家摆个香案吧?”
越紫非惊讶的看她一眼,点了头。
繁德儿温柔的伸出的手,掩在他面颊上,让忍着狂痛的他,无声的把眼泪流进她掌心里。
她侧然,心颤动。
这样深沉的男子原来也有心思感情外显的时候,人的感情不总会被自己的意志压抑,再怎么死撑,该痛的时候,再坚强的人还是会流泪。
最亲的亲人离开,都没办法去送那最后一程,即使是怎样的富贵无边,梦却荒凉。
对镜梳妆,对一个寻常姑娘家来说就跟吃饭、蹲茅房一样,是每天都不可少的事情。
对繁德儿来说,却很生疏,她怔怔的对着铜镜坐了许久。
“小姐,你决定好发式了吗?”难得听见自家主子要梳发,自觉英雄没有用武之地许多年的如烟,磨刀霍霍,不,是早就想把十八般武艺使出来,这会儿站在繁德儿背后一步距离之处,手拿牛角梳,等着吩咐。
“嗯,我对发式没研究,你看着办就好了。”
除了发型,她还换了女装。
“我穿这样会很奇怪吗?”在铜镜前面照来照去,她对打扮自己这一块实在没把握。
“不奇怪,小姐早就该这么打扮了,就跟仙女下凡一下,等一下主子看到不知道有多高兴。”如烟赞不绝口。
“谁说我是要打扮给他看的?”
“女为悦己者容,这是很正常的,小姐不要害臊。”
“都是你的话!”被戳破心事,她嗔了如烟一眼。
于是,这晚,因为天色微雨,打着一把青竹碧伞,高高箍起的发簪着一根金步摇,身着珍珠色的裙和墨绿色的衣摆交相缠绕裙装的繁德儿,从回廊往敞厅过来的时候,正巧落入在窗前看雨的越紫非眼中。
她香肩细致,腰线惊人的窄,却又在窄到极致时,有恰到好处的起伏。
繁德儿在浑身被他的眸光扎得发疼中进了用膳的厅堂。
她局促得很,却强自镇定。
候在门外的小厮们也齐齐吸了口气,眼里都是掩饰不住的惊叹。
越紫非迎了过来,拿走她手里的伞,一只手牵着她的手。
那动作,仿佛扯动了根线,牵动她心尖,连带五脏六肺都震动了。
“不要这样看我……”都认识八年了,不,真格算起来是九年,已经熟到不能再熟了,现在才害羞个什么劲?
“还怕人家看,这样的你,真漂亮。”他专注的目光只望着她一个人。
“我只是心血来潮,不是打扮给你看的。”有人很欲盖弥彰的此地无银三百两了起来。
“总之,我看见了。”他的眼里有一片风景,那风景温暖了他的心。
她这打扮十成十是为了安慰他失去亲人的创痛,这是属于她,说不出口的另类温柔,属于她的细致。,属于他的喜欢,也是属于他的收藏。
他把雨伞交给下人,把繁德儿安置在他对面的位置上,吩咐上菜。
“这是为你洗尘的,怎么好像我才是客人?”被他热烈的眼光看得全身不自在,早知道就别让如烟把她打扮成这个样子了。
“我惊艳嘛,女大十八变,变得更加赏心悦目了。”
“我的真面目你又不是没看过,这几年鼻子还是鼻子,嘴巴也没长歪,有什么好惊的。”这些年她在外面走动,都带着人皮面具,不只因为那长年去不掉的奴印,还因为自己这张脸。
好容貌,带来便利的同时也会带来麻烦,若是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那么她这张脸绝对是祸害。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看得让浮屠多给你做几张面具,你的真面目还是留在家里就好。”这绝对是私心,而且说得一点都不惭愧。
“那我要求公平,你也戴着吧。”
“连这个也要求公平,这些年你样子变了,个性却没变。”那曾淡薄如冰的眼沉在烛光的暗影中,眸色闪烁在模糊里。
见他强颜欢笑,总觉不忍,她语气轻快的不在那些话题上打转。
“这些年,你都做什么去了?我不相信你真的只待在那座山上。”
“天地宽阔,能去的地方那么多,在一座山里,的确没什么意思,我常趁着师父闭关时到处走,这几年也算看了点东西。”
“我要听。”她托腮。
于是,越紫非从高昌葡萄酒,香喷喷的胡麻饼、羔羊烤肉,阿月浑果仁……说起。“怎么都是吃食?”赶紧夹了一口甲鱼肉吞进肚子,怎么听着听着,五脏庙都跟着喊起饥荒来了?
“民以食为天嘛,再说现在是用膳时间,应景。”他指着满桌菜色。
“换点新鲜的。”青瓷碗里的羊肉丝汤看起来可口极了。
“新鲜的来喽。”两人很久没有同桌吃饭了,看着她的好食欲,自己仿佛也有了胃口。
“快说!”看他什么都没动,繁德儿给他夹了一筷子荤菜,又夹了别的,在他碗里堆成一座小山。
“譬如……西域宝石,契丹璎珞,于阗的玉,龟兹的横笛、小羯鼓。”
后来的后来,繁德儿才知晓,越紫非知道的不只他轻描淡写说的那一点点东西那些只是他游历过的地方,在另外一处,他用八年的岁月创造了一个传奇般的国度。
他看着堆满菜的碗,都只是普通饭菜,但为什么,他有回了家的感觉……
“对了。”他从宽袖里掏出一样事物,是一个小巧的花钿,也不知涂抹上什么之后,撩袍来到繁德儿身边,往她抬起的额头上贴了上去。
“咦?”
“你给我贴了什么?”她伸手去摸。
越紫非叫人取来了镜子。
繁德儿揽镜自照,看见了自己的奴印已经被一枚凤凰模样的花钿覆盖了过去,那模样,好像多了几分异国风情。
“喜欢吗?”他问。
“嗯。”原来他的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个。
多年前她刚被烙上奴印的时候,想起就会心情低落,常常躲到无人的地方待上半天,后来她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
“这是鱼鳔胶,可充接着剂。”他拿出一小瓷瓶放进她手心。
“谢谢。”他的心意,她收下了。
他们有太多话要说,虽不是能言善道的人,但是重温八年跌右岁月以后,打开了话匣子,时光在他们身上就再也没有隔闵了。
第8章(1)
吃过饭,两人掌灯彻夜长谈,直到月上中天。
她看看天色,确定外头敲过了初更鼓,伸了伸懒腰。“走吧,我们去看你爷爷。”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忽然不见,因为他看见了奇景,繁德儿当着他的面脱起了衣服。
片刻,繁德儿已经是一身黑色劲装打扮。
越紫非按着头,苦笑。
“你早就准备好了是吗?”
“我想,只能这样遥祭爷爷,你一定不甘心对不对?反正他们都做得出把你从族谱除名的事情,那你又何必什么都听他们的?人哪,不过是历史洪流里一粒沙子,做不了谁的天,你想怎么做就放手去做吧!”
越紫非双眼发亮,比夜色还要浓烈。
忽然,他将繁德儿拥入怀里。
“小九,我真高兴我遇上的人是你。”
他的气息喷嘱在繁德儿耳际,浓烈的感情本来以为好好的收藏在心魂深处,一个无人能触及的地方,可这一瞬间,他想全部给予了。
“我也是。”
在拥抱的时候,只要想着对方就好,繁德儿隐约的想起不知道是谁这么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