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合接着又说:“这第二件嘛,不过是给右相大人提个醒。皇上登基未久,朝野未稳,有许多事纵然是皇上,也不是想做就能做的!下官曾派人杀害萧氏满门不假,不过下官在邑州尚有六王爷。”
他这样说,别人就开始明白他的意暖了,不过宓谦仍暗自恼怒。六王爷虽有一些根基,但现今坐拥天下的终究不是他。说穿了,阎合倚仗六王爷,但洛相的背后却是皇上,两者岂能相提并论?
紫瑄不动声色地看着他,默不做声。
阎合指了指第三杯酒,神情中透出一股笃定,“这第三杯酒所代表的事,下官本不愿轻易说出口。”
“咳,阎大人!”宓谦在倏然间领悟到他想说什么,惊骇得连忙阻止,“此事无凭无据,不到万不得已,你又怎么能——”
他冷笑地打断他的话。“抚台大人心软了?难道眼下不是万不得已之时吗?”
贺东林听得豁然开窍地惊呼,“阎大人莫非想说洛相他……”
见他们如此,紫瑄和沉湛对看了一眼,忍不住皱起眉,“怎么,这件事与本官也有牵连?”
初秋夜凉,贺东林竟打了个冷战,和宓谦齐声道:“还望右相大人恕罪!”
阎合的笑意收敛,忽然做了一个揖,“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下官也要请右相大人恕罪。”
他们这番弄得扑朔迷离,紫瑄的心头不禁罩上了一片阴影。
阎合缓缓地说:“事已至此,下官尽可将全部实话都说出口。右相大人可还记得初下江南时的事吗?那一次抚台大人将微服私访的右相大人请去他的府中,席间曾献上一壶锦波香,右相大人饮下可无恙?”
他一提起当日的事,她自然想到了和沉湛初次的……不由得脸色发红。
除了沉湛,别人想的却是另一层意思,宓谦他们当然想不到她脸红到底是为了什么。
连阎合也没有另生疑心,又接着冷笑,“说实话,那壶锦波香中已被下官下了一剂合欢散,药性十分邪恶,只需喝下一口,就非要床笫之欢才能化解,而右相大人后来无恙,不知是为什么?”
沉湛已隐约猜出他的用心,冷冷地插话,“洛相乃当朝宰辅,阎大人做下了这种卑劣之事,居然还有脸反问!本朝的律令虽以宽仁为本,阎大人就真的不怕?”
“我怕什么?”他竟仍泰然自若,“后面的实话,下官还未说完。那日洛相急匆匆离去后,抚台大人曾派人一路跟随,却见洛相进了南悦客栈,正是沈少爷搀扶进去的,是吗?南悦客栈是沈家的产业,我原本以为老板碰巧搀扶客人进门,也在情理之中,不过随后——”说到这里,他又微眯起一双凤眼,笑意阴冷,“随后除了沈少爷,未有旁人进到洛相房中,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是你解的毒。”
听他说完,沉湛叹息地摇摇头,“我不得不承认,阎大人,你的手段够毒辣。你那时莫非是想参洛相一个荒淫的罪名?”
“不错,我本想以此要挟。”阎合也承认,“不过后来既是你替洛相解了毒,又何需再用那个罪名?”
紫瑄脸上的红晕消逝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苍白。
知源对官场之事不甚了解,但她却是知道的。本朝有严令,为官者绝不可沾染龙阳之好。
其实造成这般为难的境地,连阎合他们三人都万万料想不到。
紫瑄若依然默认自己的男儿身分,按那日之事,则不得不承认她有断袖之癖,依本朝律令必罢官夺爵;但若承认她是女儿身,不啻承认犯下欺君大罪。左右皆是死路,实在是一招绝杀!
不过偏偏在这时,却有个男仆匆匆跑来,急着回禀,“大人,出大事了!”
阎合正等着要挟洛相和沉湛,闻言冷着脸怒斥,“混账,瞎嚷什么?!”
“大人,从邑州来的快马急报!六、六王爷……六王爷他在一个叫无忧谷的地方坠楼身亡!”
“什么,死了?!”阎合惊得瘫坐在身后的石凳上。
岂料正应了那句老话——祸不单行。片刻后,又有一个男仆急匆匆地咆来。
“大人,不好了,东首的凌云阁那边起火了!”他的神情惊恐,“是、是个女鬼放的火!”
阎合的神情随之立即变得古怪,甚至近乎扭曲,他想起了那日醉酒后在暗巷中碰到的那个女鬼青梅……
心虚的人,总是特别容易疑心生暗鬼的。
“大人有鬼啊!”那男仆吓得忘了规矩,蜷缩在他脚边大呼小叫,“她披散着头发,就在那边……在凌云阁的火堆里飘来荡去……手、手里还拿着一把明晃晃的东西!”
“不中用的蠢货!”阎合勉强回过神,厌恶地狠狠一脚踢在男仆身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宓谦心中也一阵发凉,他凑过去为难地问:“阎大人,这是——”
“抚台大人用不着担心。”他咬牙竭力挤出最后一丝镇定,“眼下洛相和抚台大人都在我的山庄里,就是有什么山妖水怪、孤魂野鬼的跑出来,也必被正气吓退。下官这就去查看是什么鬼在作祟!”
他说完便走出了湖心的凉亭。
过了约一盏茶的时间,东首的火势似乎并未削弱,不时传来仆从们的惊呼声。
贺东林等不住了,结结巴巴地提议,“右、右相大人,这山庄里恐怕有不干净的东西,下官以为我们不如——”
宓谦拦下他的话,“不如再等一等,阎大人既然去查看了,还是等他回来再走不迟。”
紫瑄亦颔首,“嗯,我们还是再等一等。”
她的话音刚落,却有三四个男仆上气不接下气地奔过来禀报,“我家阎大人被那女鬼杀死了!”
“什么?!”这下换宓谦的脸色变成灰白。
“阎大人刚到凌云阁那边,披头散发的女鬼就突然冲出来,一刀捅进了他的胸膛……”
沉湛走到紫瑄的身旁,冷冷地反驳,“要用刀杀人的,不会是真正的鬼。”
“不错,贤、贤侄所言甚是。”宓谦心有余悸,话音虚软地附和。
这时其中一名男仆回头往湖岸边一望,吓得整个人抖如筛糠,“鬼、鬼……妈呀,那鬼要过来了!”他喊着,三四个人已抱成了一团,眼看着那鬼朝湖心亭飘来,抖得活像冬天打赤膊站在寒风里似的。
宓谦也在微微发抖,两股战战,贺东林则已瘫靠在一旁的围栏上。
只有沉湛冷眼看着那鬼,低声对紫瑄这:“不用怕,这鬼也是用脚走来的。”
果然,那鬼缓缓地走到湖心亭前,跪倒在他们面前,而自她袖中哐啷一声掉下地的,竟是一把血淋淋的尖刀。她一身缟素,长发凌乱,在月色下看去,即便是活人也沾上了三分鬼气。
“你……”宓谦勉强定了定神,“你是什么人,竟敢谋害当朝命官?!”
谁也没有想到,女鬼的声音居然十分好听。
她垂头跪在那里,温软且平静地回答,“青梅苟且偷生,只为了等报仇的这一日。”
“青梅?!你居然还未死!”宓谦大吃一惊。
她叹了一口气,“但青梅的心早已死了。萧老爷是青梅的大恩人,如今他们一家的仇终于得报,我来自首,正是要追随他到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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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层秋雨一层凉。
窗外,连绵的细雨仍然未休,窗内的入神情沉郁。
紫瑄已经思索了良久,几次提笔,又几次搁下,直到房门被打开。
沉湛走进来,从身后轻轻拥她入怀,柔声问:“阎合既然已经死了,你还担忧什么?”
她摇了摇头,“萧氏一案我再无挂念,皇上圣明烛照,自会有所处置的。”
“隐退折子还没写好吗?”
“不知从何处下笔。”她叹了口气,“知源,虽然我答应过你,等萧氏的案子一办完就辞官,和你回苏州成婚,不过洛廷轩这个身分……”她转眼望着窗外的雨丝更添忧虑,“这个身分受先帝知遇之恩,以致年纪轻轻便贵为宰相,在天下人眼中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若突然隐退,皇上一定不会准的。”
“当然不能明着来——”他抱得更紧了一些,“要再想个办法蒙混过去。”
“蒙混?”她一时迷茫,“如何蒙混?”
沉湛的唇角勾起,“你前次离开邑州是装病,这次不妨故技重施,不过正如病理上所言,去顽疾需用猛药,也是所谓‘置于死地而后生’,这一次,我是要你装死。”
她猛地一惊,睁大眼,“装死?!”
“没有错,是装死。”他郑重其事地点头,“昨晚从逐月山庄回来后,我前前后后都想过了,除非你装死,一了百了,否则朝廷必定不肯放人。而你年纪轻轻,若说是厌倦官场,实属无稽之谈。”
紫瑄不再说话。
沉湛忽然伸手轻撩起她的袖口,目光落下,看着皓腕上的一只翡翠玉镯,温软地微笑,“奶奶她老人家可一直在盼着见你呢。人老了,去留全由天,你怎么忍心让她失望,嗯?”
她美丽的眼眸中也生出柔情,“知源,这些我全明白。”
他点点头,“那好。不过这件事一定要做得妥帖,绝不能让别人生出疑心,况且你眼下仍是当朝宰辅,持盈履满,也不能说没就没了——”说到这里,他凝神想了想,一字一字说出建议,“紫瑄,你先写一份称病折子,尽声……你在常州旧疾又犯,再无良方可医,弥留之际,上书拜别国君。”
紫瑄用心地听完,自然有所顾虑,“写这个不难,只是我担心……”
沉湛却放开了怀中娇躯,“不必担心,我已想妥了。你先上折子称病,不出十日,我安排就在常州的这座宅子里替你‘出殡’,再请江苏一省的官绅写报丧折子呈上去。”
他说着走开去,“我让人再泡杯新茶来,你先把折子写完!”
待他亲自端着茶具托盘进来,紫瑄已快笔写好了折子。只不过他们却不知道,此时在邑州的皇宫里,逸帝已看完关于萧氏一案的所有详情,气恼之余正等着洛廷轩赶回去呢。
他又岂能预料到,几日后没见人回来都城,竟只收到了一封称重病的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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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常州这边,沉湛日夜替紫琼安排,七日后,一切总算都已妥当。
尘埃即将要落定。
天光还未大亮,东方只露出一片鱼肚白,前院的脚步声却半刻也没有停过。
只见到处都摆满了旗幡、挽联,空地上堆着数不清的纸人、纸马、纸轿,还有纸糊的金条、元宝……一应俱全。供案上摆着祭肴供品,大铜鼎里燃着香,香烟袅袅间,白纱制的帐幔在晨风中飘荡,妇仆丫头们捧着东西在白幔、灵幡间来来回回地穿梭,忙碌中却又让人感到一股寂寥阴森的味道。
沉湛也已起身,负手站在游廊下,冷眼看着面前白花花的一片。
一个戴着孝帽的老者三步并作两步地走来,“大少爷,人都已请来了——”他说着向旁边一指,“这是常州宝华寺里的和尚,右相大人的身分不同寻常,我便多请了些,还有那边是清风观真的道士。对了,还有那百余人披麻戴孝,是专门哭丧的。待会儿抬棺出殡,人都走空了,少爷便可和陆小姐离开,这里的场面活儿我都懂,一定料理得妥妥当当,少爷尽管放心。”
这位老者正是沈家在苏州大宅子里的管家崔伯,装死送葬的事若交给别人,沉湛终究不放心,便把他从苏州招来,也没有隐瞒,将真相都告诉了老人家,只叮嘱他绝不能让葬礼露出一丝破绽。
当下沉湛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去忙吧,别出差错。”
崔伯应了一声,急急忙忙地走开。不出片刻,前院便热闹起来,吹笙的、吹喷呐的、敲锣打鼓的一起奏起哀乐,和尚和道士都在素幔白幛的环拥下席地而坐,闭起眼睛,自顾自地诵起经来,而那些哭丧的,都跪在木棺正前方的空地上,待老总管递了眼色,开始卖力嚎哭。一时真是吵嚷到足以令人头痛!
那口上等紫楠木棺中所躺的当然不是紫瑄,只是一个泥塑布裹的假人罢了,不过棺中即便真的躺了一个死人,外面这样的吵法,恐怕连死人都会被他们吵得还阳。
他皱眉走回了房中,见紫瑄却又改扮成了男装,不由得失笑。
“扮成男装,沿途可省去许多麻烦。”
“眼下不同寻常,你恢复女儿身才更稳当。”沉湛牵着心爱的人又走回内室,
“我们骑马回去,万一路上遇到曾经见过洛相的人,你扮男装岂不是让人怀疑?何况……”他的笑容更加温柔,如春阳般醉了她的心,“我们先回去苏州,奶奶上了年纪,见我领一个男人回去,禁不住刺激,怎么办?”
待紫瑄换完装,前院已开始辞灵。按规矩,辞灵盖棺后便是出外路祭。
他们自然不便过去,只得站在一丛浓密的矮花树后,静静地旁观。
因为当朝的右相大人竟在常州突然病故,有如青天霹雳,不光江苏一省,就连周遭几个省的大小官员都连夜赶来,闹得人仰马翻。方才沉湛走入房中后,便有官员陆陆续续赶来送悼,及至辞灵、拾棺,前院已挤满了人,也忙坏了崔伯,每来一个客人他都必须亲自迎接,还得不顾口干舌燥地解释,他家大少爷和洛相一见如故、结为好友,如今洛相突然殁了,沈家便代为入殓安葬。
不过这么多官员,却独独少了江苏一省的总宪,巡抚宓谦,和常州的知府贺东林。别人不知内情,议论纷纷,按说洛相殁在这常州府,且又在宓谦辖下的江苏,这两人本是最该来奔丧的。
只有沉湛和紫瑄已得了消息,逸帝在接到有关萧氏一案的奏呈后,便下旨分别夺去了宓谦、贺东林和阎合的官位,但阎合既死,逃过公堂三木之苦,剩下宓谦和贺东林被押去邑州,眼下恐怕已被关入刑部的大牢里。
崔伯示意盖棺安钉。
念经哭丧的都停住了口,四下一时静寂下来。
室内跑出一个小厮,捧着一只木盘,盘中放有五枚铁钉,另有人拿着榔头,在木棺的四角和中央各安了一枚铁钉,每钉一枚还要唱吉句。
“一点东方甲乙木,子孙代代有福禄;二点南方丙丁火,子孙代代发家伙;三点西方庚辛金,子孙代代发万金;四点北方壬癸水,子孙代代大富贵;五点中央戊己土,子孙寿元如彭祖……”
唱到最后,念经哭丧的又跟着“热闹”了起来,再度吵得令人心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