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吴清源年已五旬,家中惟有一个独子,那孩子的玩乐心颇重,到了该正经读书的年纪,请了几位西席都调教不好。机缘巧合之下,请到当时从上书房行走被眨官的洛廷轩为师,虽然只教了百日,但那小儿此后果真收敛了心性,用功读书,他因此事一直对这位右相心存感激。
见到太医吃惊的表情,她苦笑之意更甚,退后一步,低头拱手请求,“还望吴大人莫见怪,廷轩此举实足有事相求。”
吴清源吓得赶忙阻拦,“微臣岂敢受右相大礼?”
岂料他话音刚落,洛廷轩竟一掀袍摆,直挺挺地跪在他面前。
“万望吴大人一定要成全!”她的言语铮铮,目中亦闪出泪光。
太医不过是正八品的小官,吴清源当场吓得双腿都发软了,惊骇得瘫坐在身后的檀木椅上,一手向前,指端发颤,“右,右相大人这是何故?太折煞微臣……”
这时内室走出来一人,面容俊美,风流倜傥,他不觉更加诧异。
沉湛心疼地扶起她,“廷轩,你是相爷身分,怎么好跪臣僚,话传出去,可是会引人议论的,快起来吧!”
“右、右相大人……”吴清源这才陡然醒转,忙滑下椅子地跪倒在地。“下官该死,右相大人若有何差遣,下官岂敢不遵!”
洛廷轩叹了口气,“吴大人,你也起来吧。”
待他站起,她向身旁一指,缓缓地介绍道:“这位是我的义兄。吴大人也是知道的,我自幼父母双亡,又无兄弟姐妹,孤伶一人,但却多亏了我义父的养育之恩。”
他战战兢兢地一点头,“是,下官明白了。”
她神情哀伤的又说:“我义兄前几日刚从南边快马赶来报讯,我义父病重,他老人家待我如亲儿,倘若我不能去见他一面,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说到这里,虽是演戏,但她触动真情,止不住又是潸然泪下,“教我还有何面目存活子这天地之间呢?”
吴清源看着眼前的这位右相大人,却不由得怔住了。
在他的印象中,右相永远都是从容而淡雅的,对人对事,鲜少有如今这样动情的景象。
他的心被打动了,但仍谨慎地探问:“……那右相大人的意思是?”
沉湛代她请求,“吴大人精通医理,恐怕早已知道廷轩这个病不过是装的。”他顿了一顿,边观察太医的神色,边接着说:“如今廷轩自然是急着想去见我爹一面。只是朝廷体制严苛,眼下皇上又离不开廷轩,若呈明缘由,多半是要夺情不准的,所以我们兄弟俩一思索,只得行这下策——托病。”
吴清源想了想,一咬牙,又跪下道:“下官明白了,此事但凭右相大人差遣,下官全依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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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书房中,逸帝刚批阅完十数份各地呈报上来的奏折。
小太监满禄进来通报,“皇上,太医吴清源从右相府回来了。”
逸帝忙放下手中的朱笔,“快让他进来。”
岂料太医进来竟是一副灰头土脸、战战兢兢的模样,他俊拔的眉宇一皱,不耐烦地沉声问;“吴清源,你给洛相诊过脉了?他的病况如何?”
“皇、皇上……”他吓得跪伏在御案前,“臣无能……洛相他——”
“他怎么了?”逸帝急得立起身。
“洛相病势沉重,臣、臣束手无策。”
“混账!”逸帝一听大怒,恰巧满禄端来一碗莲子羹,他气恼地一挥手,连托盘带碗都摔翻了,金漆的托盘掉落地,白玉碗和汤匙更是摔碎在御案旁。
满禄吓得忙招司职的小太监进来打扫。
逸帝厌烦地瞥了他们一眼,又把目光转回书房中央,阴着脸怒道:“吴清源,你在太医院的年头也不短了,又是太后她老人家最宠信的,朕才独独派你去右相府。洛相因何染病,你竟然诊断不出来吗?”
吴清源惶恐地跪在那里,“臣罪该万死!洛相的病势实在古怪难懂,臣平生未见此例。”
“你——”逸帝一时气结。“好好好,你看不了,朕再派别人去,把太医院的老东西统统都派去,朕就不信你们这些人全是一帮尸位素餐的蠢材!来人!”
刚要下旨,他忙上前膝行几步,“皇上,如今这天下可救洛相的,恐怕只有一人。”
逸帝紧盯住他,“谁?”
“此人流落在民间。”
他暗地里吸了口气,按照原先和沉湛拟好的台词说道;“十五年前,先帝时陇西一带曾有大瘟疫肆行,后来却有一人广施草药,与人看病,分文不取,皇上那时虽在深宫读书,此人的名号却也是听过的。”
“你是说……”逸帝自幼博闻强记,目光只微微一扫便回忆起来了,“云石老人?”
“正是,臣所指的正是此人。”吴清源点点头,“臣惭愧,其实论起来,他还是臣的一位师叔。但论医道,别说是臣,就是臣的恩师,恐怕也是远不及于他。”
逸帝不由得叹了口气,“真如你所言,洛相就有救了。但他们那种人终年游历江湖,行踪不定,这一时半刻的,你要朕派人到哪里去请?”
“臣知道他眼下在何处。”
“哦?”逸帝大喜,“那么你快去将他请来!”
“不不,请恕臣无法办到!”他忙又吓得伏首顿地,“臣早已听说,云石老人在几年前遇到了一桩烦心事,从此便归隐在钱塘江畔,闭门不出。但凡要求他看病的,钱财事小,只是规矩甚严,若有一丝不合他的意,纵是王侯将相也一概不治!而且……”他为难地苦皱起一张老脸,“他还有一条出了名的规矩,绝不外出就诊,病人只能亲自去他的医庐。”
“什么,还有这样的规矩?”逸帝大吃一惊。
“是。”吴清源咬牙点头,“臣字字据实,绝不敢欺瞒皇上!”
逸帝不做声了,只在御案后缓缓踱步。须臾之后,执笔匆匆写下了什么,沉声道:“罢了,看病救人要紧,朕虽贵为天子,也只能依了他的规矩!满禄——”
侍立在一旁的小太监赶忙凑过来,“奴才在!”
逸帝把手中刚写就的旨意递给他,“让上书房以廷寄知会,此去浙江的沿途各省督抚,做好各自辖下的防范保护,若出了一点纰漏,朕拿他们是问!”
满禄领命,急忙退出。
逸帝又对吴清源吩咐,“朕会派一队侍卫负责洛相沿途的安危,你也陪着去,小心伺候。”说罢,他感到一丝困倦,不耐地挥挥手,“你下去吧,准备妥当,明日就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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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
晨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
在竹林的另一头,有三个人在话别。
而不远处,另有七八个随从在马上等待,那都是沈府中自幼习武的家丁。
吴清源拱手,恭敬地向洛廷轩低头禀报,“下官已备妥了一切,只望右相大人一路上万事小心。”
“好。”她一颔首,由于心中挂念老父,说完便转身上马急欲出发。
沉湛陪在一旁,亦翻身跃上另一匹高头骏马,挽起缰绳,诚挚地道;“吴大人也请多保重。”
言讫,两个人并驾驰出,随后的家丁护卫们亦紧紧跟上。
尘烟扬起,吴清源呆望了半晌,才慢慢地走至竹林的另一头。
另一边的阵势却严整得多,百余名禁军侍卫,白钟银甲,列队在官道两旁,当中停了两辆马车。当先一辆大而华美,只是帘幕紧闭,晨风中边角不扬,随后那一辆却小得多。
“吴大人——”领队的一名侍卫下马迎向前,“可否启程了?”
吴清源还未答话,前面的车厢侧壁忽然掀起一角,探出一张秀美的小脸,原来是小菱。
只听一片静寂申,她脆生生的声音响起,“吴大人,相爷方才点了头,该启程了。”
“是,下官明白。”吴清源恭敬地低下头。
领队的侍卫上马一扬鞭,声色凛冽,“前面的去探路,有山贼劫匪,杀无赦!其余的护好右相的马车,皇上有吩咐,右相大人眼下病弱,不宜急着赶路。”
于是,大队人马慢吞吞地在宫道上行进。
可怜小菱一个人蜷缩在华美的车厢中直生闷气。
都怪小姐不肯让她随他们同行,这老牛拖车似的,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杭州呀?
第五章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水乡泽国,盛夏时节正是草木葱茏的时候。
杭州,巡抚衙门。
空中烈焰当头,暑热难耐,衙门后院的宅邸中一片死寂,惟闻浓荫深处的声声蝉鸣。
一串脚步声穿过爬满藤蔓的长廊,且越来越急迫。
“哎哟!”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接着是府上的老总管喝斥一路狂奔的门房,“跑什么?撞翻了叶大夫,你吃罪得起吗?!”
“小、小……”门房大口喘气,一时竞答不上话来,只得连连伸手向后指。
须发花白的叶大夫咳了一声,“总管请留步吧,我这就赶回去帮抚台大人配药,幸好药材都是铺子里现成的,一配齐,就让我那小伙计送到府上来。”
“好。”总管满意地看着老人家穿过长廊走远,然后才转向一边,压低声恶狠狠地威吓,“你不要命啦?!大人才刚服了药勉强睡下,你就跑到东院来嚷嚷,小心我撕了你的嘴!”
“总管,”门房这才缓过气来,“是是……是小姐回来了!”
“你说什么?”老总管登时呆若木鸡。
难道是离家多年的二小姐?
毋需门房再多说,沉湛已陪着洛廷轩步入东院。
老总管回首,细细打量之下不禁老泪纵横,“小姐,可真是你回来了?”
她连忙向前扶住跌跌撞撞的老家人,“是呀……曲伯,你没看错,是紫琼回来了。”
“好哇!好哇!”老总管抹了把浑浊的老泪,喜得连连颔首,“天佑我陆家,老奴可终于把小姐给盼回来了!小姐——”他猛然想起府中的现状,更添感伤,
“大人他……” ”
洛廷轩遥望了一眼父亲所住的小院,泪水倏坩滑过脸庞,“我已知道了。爹爹他得了重病,是不是?”
“唉!”老总管懊丧地叹了口气,“请了十几个大夫都不见效,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心思已不在总管和其它人身上,她放开搀扶总管的手,转身迳自往屋内走。
一颗思念已久的心怦怦直跳,仿佛近乡情怯。
她慢慢地穿过景物陈设依旧的前厅,待走至父亲的卧寝门口,泪水彻底迷蒙了双眼,双脚更是无法再向前迈动一步!
恍惚间,身后有人扶住了她的双臂,在耳畔柔声劝道:“进去吧。”
迟疑地回首,原来是沉湛正用温柔的笑意诱哄着自己。
她任他轻轻拉扯着,一步步靠向病边,看着老父病容,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爹爹——”
看着床帐内双目紧闭苍老不似当年的父亲,既是洛廷轩的身分,也是浙江陆巡抚女儿的紫瑄再也隐忍不住,任泪水肆意滑落。
“……紫瑄不孝,当年负气离家,害爹爹日夜担忧……”
她跪在病榻前哭得伤心,呜咽着低诉女儿的心事和这几年来的离别之苦。沉湛虽心疼,却也无可奈何,只得踱步到窗边默默等待。
忽然,一个年轻人也快步走入房内。
一眼便可瞧出,他的眉宇五官和紫瑄极像,只是脸色略显苍白,神情之中更透出一股萎靡厌倦之色。只在见到床前所跪的身影时,双眼中才绽出光彩,俊美的唇瓣颤动,哑声问道:“……紫瑄?”
她闻声回首,一时怔在那里。
“哥!”
默然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兄妹重聚的场景,沉湛在心里欷吁苦笑。眼下他还只不过是一个外人,既挤不进身,也插不进嘴。
倒是大哥陆炯先回过神来,望向窗边,“这位是?”
紫瑄尚未答话,沉湛微微一扬唇,开口自我介绍,“在下沉湛,是紫瑄的一位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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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犹沉睡不醒,紫瑄无奈,猛然想起吴清源的嘱咐,即刻便想去求见云石老人。
沉湛什么都愿意依她,陪着她出了巡抚衙门。
杭州城往南百余里之外的山脚下、幽谷中,静湾密林,便是云石老人所居之处。
叩柴扉久不开。
紫琼急得几乎失了分寸,正在焦躁时,忽然从河湾的另一边走过来两个身影。
一位是上了年纪的老者,葛衣皂袍,高冠雅髻,那悠然的神态简直像一位云游方归的山中仙人,另一个却是娇俏的小女孩,不过六七岁的年纪,细白的小手中握了一根长长的钓竿。
老者看到他们,停下脚步,颇显不悦地问;“你们是什么人?”
沉湛和紫瑄对望了一眼,然后一拱手,恭恭敬敬地道;“老前辈勿怪,若非想求您救人,我们也绝不敢打扰您这里的清静。”
“救人?”云石老人倨傲地将眼珠子一翻。冷声又问:“要救什么人?”
“本省的抚台大人。”
岂料云石老人听了,却不耐地叹息,“我是民,为何要救官?”
紫瑄情急,忍不住道;“我——”
沉湛忙轻咳一声拦下她,从容地道:“陆抚台为宫清廉,历来公正严明,非寻常人可比,还请老前辈以世间苍生为念。”
云石老人却不再理会他们,迳自走回草庐前,负着手吩咐,“徒儿,把门打开。”
吱呀一声,师徒两人走入,那小女孩又把门关上了。
紫瑄眼睁睁地瞧着云石老人进屋,不觉五内似焚,险些站立不稳。
她闭起眼,深吸了一口气,猛然忆起在竹林旁吴清源的叮咛,忙从怀中取出他的一封亲笔信笺,上前再度叩门,叩罢三下,她退后一步,掀袍跪在地。
过不到半炷香,那门果然又打开了。
小女孩走出来,嘟起红润可爱的嘴儿,用稚嫩的声音装模作样地说;“咳!我师父说了,他近年来对官家一概不救,你们去吧,不要再来烦扰他。”
紫瑄将信笺高举过头顶,“劳烦将此信交予尊师。”
小女孩带着信进去,半晌后又出来,“我师父请你们两位进去。”
刚踏入院内,便可闻到一股幽幽的药香,沁人心脾。只见檐下篱边,栽满了各色药草,或取根可用,或取叶可炼,或取花可入菜,或取果可制丸……沉湛因为奶奶的缘故,时常跑去各省为老人家选购滋补的药材,久而久之也懂得不少,但这小小院落之中所栽种的药草,竟有一大半为他所不识!
走进屋里,云石老人正守在一只小小的瓦罐旁,小火炉里的药汤以文火细煎,缕缕白烟伴着药香飘出。奇怪的是,正值三伏盛夏,草庐中却十分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