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的出场方式给他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让他更想立刻认识这个极富传奇色彩的女子。
但父亲是对的,此刻不是与她交谈的时候,于是他安静地站着、看着。
一个宽额头、大鼻子的男人面对土丘说:“百合酋长,这不是我的错,是他们抢了我的女人!”
“乱说,她不是你的女人,只是一个逃难的汉人。按规矩,谁抢到她,谁就能得到她!”另一个小眼睛、阔嘴巴的男子毫不示弱地大喊。
“是我先抓到她的,就该属于我,可你竟敢偷走她!”
“那只能怪你没本事守住她”
“你这个没种的贼!”
“你这个王八蛋……”
两个男人越说越火大,再次扑向对方。
但就在他们的身体即将撞在一起时,一根木棒瞬间横在两人胸前。
“你们很想打吗?”百合年轻的脸上没有笑容,也没有愤怒,平静的声音彷佛在询问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可那两个男人立刻不安地后退了一大步。
冯君石父子和其他在场的人一样,都吃惊地看着她,因为没人看清她是如何从那座小土丘上,眨眼就来到众人身边的。
“不、我不是……我只是……请酋长做主,要回我的女人。”
“酋长,那女人已经是我的人……”
两个男人嗫嚅着扔掉了手里的武器,其他人也纷纷放下棍棒。
冼百合摆弄着手中木棒,冷然道:“打死对方,你们能心安理得地得到她?”
没人说话,被训斥的男人虽不敢反抗,却无意退出这场竞争。
她将木棒扔在地上,扫了他们一眼,威严地说:“好吧,既然你们都坚持自己该拥有那个女人,那就请出那个女人,让我们听听她的想法。”
小眼睛男人迟疑了一下,对身后的一个中年妇女说:“带她来。 ”
中年妇女很快从木楼上带来一个身穿汉服,长发圆脸的年轻女子。她盯着百合的眼睛既有惊惧不安,也有敬畏忧虑。刚才在楼上,她已经将发生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她对同为年轻女子的百合能驯服蛮横无理的男人,感到惊奇不已。
百合等她走近后才开口。“这两个疯狂的男人在为你打架,你可知道?”
她点点头,目光缩回到脚下的地面。
百合微微叹了口气。“要让他们恢复理智,你必须说出你的意愿,你想跟哪一个男人?或许你谁都不想要,只想回到你的家人身边?”
“我没有家人,爹娘在逃难的路上死了”女人白着脸说。
百合声音温和地问:“既然这样,你是否愿意嫁给他们之中的一个?”
女人脸红地点点头。
“那么请你当着大家的面,在这两个男人中做个选择。”
女人红着脸,匆匆看了小眼睛的男人一眼,低声说:“我、我愿意跟他……”
小眼睛男人立刻眉开眼笑,一把将她搜入怀里,毫无顾忌地亲了一口。
宽额头、大鼻子的男人气鼓鼓地瞪着他们,但脾气没有发作。
百合对大鼻子男人说:“你都听到、看到了,这个女人做了自己的选择,难道你还想违背她的意愿抢走她?”
大鼻子男人闷闷地说:“会耕地的牛儿是宝,没心肝的女人不要!”
“很好,以后谁都不得再来骚扰她。想要女人,找选择你的那个!”
“是,百合酋长。”众人渐渐离去,地上散落了大片的木棒竹棍。”
百合要小眼睛男人召集他的族人清理“战场”,而那个汉女也跟随在他身后,尽职地扮演起女主人的角色,喧闹的场地恢复了平静。
第1章(2)
这时,冼百合的目光终于转向了一直站在场外观看她治乱的陌生人。
她先看了看年长的冯融,再看看董浩和衙役,最后将目光锁在身着官服的冯君石身上,缓缓向他们走来。
当她走近时,冯君石终于看清了她的容貌。
他一直以为能令野蛮好斗的山民佩服的女酋长,就算不是高大的悍妇,也该是蛮横娇女,毕竟她出自岭南势力最大的冼氏家族,又有异人传授武功,会骄横跋扈也在所难免。可眼前这个女人,虽然身材不算娇小,但纤骨凝脂,仪态端庄娟秀的面庞线条清晰,平静的目光明亮而凌厉。
他知道无论自身的教养还是风俗习惯,他都不应该如此放肆地盯着她看,可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眼睛,无法不被她独特的气质和魅力所吸引。
她走过来站在他面前,安静轻灵得像一朵随时可能飘走的云,又像游弋在溪水中的天鹅,悠然舒展,亭亭玉立。
她有着岭南人深刻的五官,但那漂亮的浅色肌肤、鲜红的薄唇和洁白的牙齿却不像当地人。与百越人断发纹身的习俗不同,她露出来的肌肤光洁无瑕,那闪亮丰厚的长发,用一条丝带绑成辫子用在身后,耀眼地吸引着他的目光。她额头佩戴着一个用红色锻带和翡翠装饰的头饰,那是她身上唯一的装饰,而显然,那个头饰最大的作用是约束她鬓角飞舞的碎发。
也许是对他灼灼目光的无声抗议,她看着他,下巴很凛然地扬起,脸上没有笑意,眼神依然平静而稳定。而当她开口时,冯君石知道自己惹恼了她。
“阁下就是本郡新任太守冯大人吧?”她薄唇微动,似乎在轻轻吹气,但发出的声音十分清晰响亮。“百合外出数月方归,尚未拜见大人,今日我族人无礼于大人,百合深感抱歉。请大人先回府,百合改日再行求见。”
言毕,她倏地转身跃起,将插在梁上的利刃取下,落地时对他们微微欠身行礼后,迅即离去。
她的动作一气呵成,冯君石根本没有时间插话。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后,他才连声惊叹:“这个女人真是言如流水,行似疾风啊!”
冯融看看他,再看着女酋长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
董浩笑道:“大人难道没看出,那位酋长正在生气吗?”
冯君石当然看得出来,也知道初次见面就得罪她是非常不智,但他并不介意。
***
“君石,为父决定了,立刻向冼氏大都老提亲!”
晚饭后,冯氏父子坐在位于良德镇的太守府说话,此刻他们早已梳洗干净,换了干净衣服,冯老爷的伤口也重新处理过,此刻看上去精神不错,耳他忽然冒出的这句话,着实让冯君石有点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提亲?向谁?”他惊讶地问。
他们不是正分析着当前的岭南局势,对高要与新宁两郡太守“七年征越”导致云雾山一带反抗不断,官府与当地土著的关系日趋紧绷的前景表示担忧吗?怎么父亲忽然扯到亲事上去了?
冯融很关心地说:“当然是为你向那位女酋长求亲。”
“爹,这个玩笑不好笑!”他以不满的语气表达了反对的意见。
可是冯融只是看着他笑而不语,那神色让他浑身不自在,忙站起身想转变一个话题。“爹是不是被石头打伤了头,我还是让董浩去找个郎中来吧……”
“我很好,你坐下”冯融拦住他。
他只得坐回去,试探地问:“您不是开玩笑?”
“当然不是。”冯融认真地说:“你已二十七岁,早该成亲,可是多年来因你在京城,爹在岭南,一直没为你说门亲事。今天看到那位酋长,爹觉得她与你不仅外貌相配,个性也很合适……别插话,先听爹说完。”
挡住想插嘴的儿子,他继续说:“最重要的是,就像咱父子刚才分析过的,百越人剩勇好斗,如今沉重的赋税和孙冏、卢子雄的压迫更是逼得他们对朝廷心存怨恨。我们受朝廷派遣,他乡羁旅,缺少人脉,本就号令难行,如今更加举步维艰。冉陆升不务正业、疏于职守,但因为与骆越族都老、部落君长有私交,因此朝廷要的稻米捐税他一向都能完成,皇上才不仅没采信前任太守的奏折,反而谪其官,贬其职,重用冉隆升。由此可知,如果我们要想在岭南站住脚,就得争取当地大都老的支持。联姻,会是最有效也最持久的一条路径。”
听了这番话,冯君石确信父亲的深谋远虑,可这毕竟关系着他的终身大事,他不想太过马虎,因此略显局促地说:“爹爹的想法虽很突然,但君石能理解。不过冼百合看起来年纪不小了,难道至今尚未婚配?”
“没错,她从未婚配。”
冯融其实早在数年前得知冼家有个少女酋长时,就萌生了冯冼结亲的念头,可惜那时儿子在京城,与岭南相距太远,因此不得不作罢。今天要是没有遇到那位姑娘,他恐怕一时还想不到该将这个曾经有过的计划付诸行动呢。
听她从未婚配,冯君石奇怪地问:“怎么可能呢?她有多大了?”
“让为父想想。”冯融触额沉吟。“七年前她的两个哥哥在云雾山战死,大都老受此打击一病不起,她十五岁时回来接任南越族酋长,以此推算,现在她应该有二十二了。”
“二十二?”冯君石咋舌。“百越女子十四、五岁多已出嫁,她为何没想过赶紧把自己嫁掉?”
冯融轻笑。“你今天也看到了,那样威严、美丽的女酋长有谁敢高攀?”
“我就敢。”冯君石好强地拍拍胸脯。“不过我们不是高攀,而是屈就”
冯融提醒他:“你可不能有这样的心态,女酋长虽为蛮民,但因得异人教养多年,智慧才华都不输中原俊秀,你要是看轻了她,说不定她会拒绝我们的求亲。”
“会吗?”冯君石对此似乎很不以为然。对他来说,虽然对方地位崇高,但身为北燕皇族之后、朝廷地方官的他,少年有才,青年入仕,如今要娶一个“蛮夷”为妻,多少有点屈就之感。
知子莫若父,冯融当然明白儿子的意思,也知道等年轻气盛的儿子与才貌双全的女酋长相识并熟悉后,他们会喜欢上对方,因此并不急于说服他,转而考虑起自己急待处理的事。罗州虽不及高州大,但因地域相连,因此高州若出事,罗州必定难以求安。为防止云雾山一带的骚乱扩大,他得回去加强防范措施。其次,儿子的亲事一定要尽快求媒提亲、问名送庚……
真是有很多事要做呢。思及儿子和女酋长——
他再看了眼儿子,坚信两个年轻人虽说初次见面不太愉快,但女酋长是儿子辖区内的土著首领,雷峒村与高凉太守府所在地良德相距不过十来里,今后好多事他们必须合作,他相信稳重隽秀的儿子一定能打动女酋长的心。况且儿子聪明又识大体,做事有魄力,绝对不会漠视冯冼联姻所带来的政治优势。另外,从今天儿子注视女酋长的目光中,他也看到了兴趣,而那是个好兆头,他相信这门亲事绝对是天赐良缘。
“君石,急件”
就在冯融沉思时,董浩走来,将一个公函袋交给冯君石。
“什么急件?谁送来的?”冯君石问道。
“冉大人派人送来的。”
“冉隆升?”自他上任以来,他那个上司极少与他联络,更无书信往来,因此 冯君石有点惊讶地接过信,看到封口处鲜明的虎头封泥时,皱眉道:“什么了不起的信,值得如此虚张声势?”
董浩说:“你该去看看那个鼻子朝天的信使,如果不是我捏碎了阿宏为他上的茶碗,他还坚持要亲自见你呢。”
“狂妄!”他撕开封泥,从中取出两张白南齐以来便流行于官宧人家的蓝色彩纸,展开读完后冷笑道:“你相信吗?傲慢懒惰的刺史大人居然为高要太守传信,而孙冏则以‘西江督护’一职给我‘颁旨’呢!”
“他不以高要太守之名,而用皇上新封给他的头衔,一定是为了赋税吧?”精明的冯融冷静地问。
“没错,您看看吧,我相信他不会忘记罗州”
冯融接信函,冉隆升只写了短短几个字:“着高凉太守三月内办齐。”
“三个月?”他冷笑着将信放下,再取孙冏的信凑在灯下,看了几行便轻声念了起来:“……山泽鱼盐市税,以任公用。为昌国运,今于岭南各郡加征税米每丁五石,或出全丁摇役三年以代口税,另加课丁布缉各二丈,丝三两,绵八两,禄绢八尺,禄绵三两……我的天,这真是狮子大开口!”
董浩双臂抱在胸前,忧虑地说:“去年赋税刚缴完,今年的稻苗刚入田,春蚕方吐丝,哪里来的税米禄丝?他还不是逼民造反吗?”
“巧取豪夺,孙卢二人贪得无厌,冉隆升助纣为虐!”想起京城传闻,冯君石价怒地屈起手指敲打案几。“被他们搜刮去的财富,真的都进了国库吗?”
董浩嘲讽道:“能有一半入库皇上就该笑了。看看他们豪华的私宅,家中女眷无不穿金戴银,极尽奢华,那些钱财从何而来?无非是中饱私囊,以公肥私!”
“贪官横行,皇上不查,只是苦了百姓。冯融将信函递还给儿子,忧心仲仲地说:“这次的征税令很难施行,我得上奏朝廷。西江都护府近七年的所作所为已经引发了百越人不下百次的暴乱,如果再让这种掠夺的行为继续,必将引发更大规模的冲突,我们不可坐视不管。”
“是的。”冯君石把那两张纸塞回牛皮袋内扔到桌子边,赞同道:“我也会写回函告诉他们,高凉无法在三个月内完成如此重的新税。”
“拒绝等于抗税。”董浩深感不安地提醒他。“太守领兵古有惯例,但冉隆升夺你兵权,如果他们向高凉出兵的话,良德恐怕会成为第二个石龙峒!”
提到石龙峒,冯氏父子神色严重,那是岭南人忘不了的惨案。
七年前朝廷实施征越令,遭到土著激烈的抵抗,孙、卢二人以暴力镇压,冲突最激烈的石龙峒部落首领向大都老求援,冼氏长子与次子赶去协调,不料在云雾山遇袭身亡,随即石龙峒被朝廷军队血洗。大规模的抗税斗争终以百越人付出惨重代价而失败,但各地的零星抵抗从来没有停止过,汉越矛盾日趋尖锐。
沉吟片刻后,冯君石坚定地说:“即使如此也不能纵容他们胡作非为。五岭相阻,交通不便,皇上不一定知道岭南实情,奏本还是要写,也要组织力量维护村寨安定。明日我去雷峒村,找大都老和百合酋长谈谈,争取他们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