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励带讶望着她,那目光复杂深邃又奇异,而后他慢慢扬起温柔的笑,取过她手里的火把,继续烧着剩下的人偶。
要跟她成亲的那个大人偶,逐渐失去一半身体垮了下来,人偶的僵笑消失在灰烬之中,火焰飞扬,窜袭所有的人偶。
橘光融融,一朵朵焰火绽开妖异的色泽,迷迷蒙蒙的……她傻傻地望着那些灰烬,一时之间调不开目光。
她的恶梦、她的害怕、她的渴望,她的寂寞……
「勤之,妳今年几岁了?」
她还有点回不过神来,答着:「师父也知道的,我十岁了。」以前觉得度日如年,但这一年过得好快啊!因为有个师父一直很有耐心地待她。
她终于回神,朝长孙励大喊:
「师父,我够义气吧!」以后恶梦一起作!
「是啊,妳真是义气。勤之,天朝女子十二岁便可成婚吧?」
「好像吧。」她不太注意这种事,也不清楚为何师父突然说起这事。
「再过两年,我先请皇上指婚,将妳定下来,等妳十五六岁再娶妳,可好?」长孙励丢掉火把,回望着她。
「咦……」这一声惊疑后,再也没有办法发出半个音了。
人偶烧尽了,只剩偶尔流窜的火光,但并不足以让她看清对面的长孙励。她傻傻地,慢慢地,甚至有些结结巴巴地:
「师父,你……要我当师娘?」
「是啊。」那声音有些笑意。
她站在那里,手指头躲在袖里数着,十五岁耶,还有五年……她能活这么久?师父对她这么有信心?成亲,不就是老爹跟老娘一样?以后师父变成干巴巴的老爹,她变成胖老娘?
「妳不想?」
「……」莫名其妙地,她小脸红了。咕哝道:「这个我要好好想想……」
「那点穴功呢?妳也不想学?」
点穴功?她想啊!想得不得了,等她学会点穴了,她就要把师父点成石头,每天让师父求饶!
她开始思考点穴跟当师娘之间的相关性……想着想着,想到这个师父令她看了就欢喜。
老实说,她看不大出什么叫好看,但真心待她好的人她都喜欢,老爹说过师父是亲王,这身分显贵但也是一种负累,她不太懂其中的关系,但她不管师父有多贵,她都想叫老爹再做一个人偶,人偶上贴着他的名字,等将来她住进去后,看见这人偶就可以想起在短暂生命里,有一个人对她很好很好。
「师父为什么……想要勤之当师娘呢?」她低声问着。
「……」
她立即抬眼,怒道:
「师父想不出来?」
「也不是。」长孙励绕过灰烬,来到她的面前。温笑道:「理由很多,若是我娶了妃,妳可再也不能来我那了。」
她张大眼。
「妳……总是令我放心不下。」
她望着他。
「再者,我若娶了妃,妳怕是会闹不休了!」语毕,笑得清朗。
她还是呆呆地看着他,低声着:
「原来师父烧掉人偶,是怕人偶抢我去成亲。」她撇开目光,不敢再看他。
掌心轻轻落在她脸颊上,暖暖地。
「勤之?」
她沉默着,然后咕哝道:
「我爹说我顽劣难驯。」
「是没错。」
「我就像个男孩子。」
「确实如此。」
她皱起眉。那声音怎么有点苦恼?
「我也不差啊!我、我识字啊——」满面通红。「我是我老爹小孩,读书一定很强,你、你也可以教我啊!」
「这倒是个法子。」
「我爹说,亲王是个很麻烦的东西。他说啊,皇上年纪大了,但你跟另一个亲王还年少,将来说不得会遇上什么不得不为之的事,老皇上除了好色点外,其它都还不错,但他终究是老了,不知道他的皇弟一点野心也没有。」
「老太傅果然不愧为一路教导我的明师。」他柔声说道。
她垂着脸,低声说道:
「我会说两句小楚国的话喔。」
「嗯?」
她忍不住得意扬扬看向他,道:
「我爹说师父对翻书房的译文很有兴趣,将来一定想出海避嫌,对吧?我也学会两句……那个、那个以后师父出海,我还没有住进那房子的话,我、我也是要陪师父去的!咱们一起当海盗!」
「好啊!」他微微扬着笑,黑眸也在笑,浑身上下都充满了笑意。
她小脸遽红,总觉得怎么看师父都……变得跟以前不大一样。
忽然间,长孙励叹了口气。
「师父不能叹气的!你年纪大,还要多点时间陪我的。」
他一弹她的额面,笑道:「我只大妳一点儿。」轻松地将她打横抱起来。
他不想对她说,她这样的容貌,最好别再让外人看见了。
以前不会特别在意,只觉这丫头皮相太过妖精,红颜薄命,难怪老太傅认为她命不久矣,但现在他可要好好想想,该怎么把她养得健健康康,该如何修正她过于野蛮的行为了。
「我带妳回房吧。」
「师父,等等等等,我、我手脚摆哪啊?」她局促地说道。
他一愣。有动到轻功的地方,总是他抱着她走,她怎会不知如何窝个最好姿势?
他低头一看,看见她苍白的鹅蛋脸上有两朵很明显的红晕,眼波流转得足让天下最冷静的男人迷醉。
他微地失神,勉强撇开黑目,轻咳一声,道:
「妳抱稳了就是。」这时就知男女有别。这小丫头情窦初开的模样真是……
她抿抿嘴,小手臂轻轻勾住他的颈子,偷觑他一眼,可惜角度不大好,只能瞄到他光滑的下巴。
有风掠过她的脸,她知道师父在施展轻功了,便把小脸埋进他温暖的怀里。以前他飞天她忙着四处张望,现在她不想随便就受风寒……啧,这样仔细一想,她以前是不是太坏了?脾气该好一点才是。
她记得庞府里还有其他堂姊表妹的,以前她不喜欢闷在屋子里,当然不会去仿她们,不如以后她多多注意一下她们,等她再大一点,变成师娘后,就可以跟他一块出海当海盗去!
再大一点啊,这句话用在她身上好像也不会那么令人吃惊了……她很想发出小老鼠得逞的笑声,但,她想她还是收敛点好。师父比人偶好多了,她不想跟人偶玩,所以她会很努力地活着……
以前她是不是真的很坏啊?
第五章
小小的身子跪在地上,小脸垂向地面,阳光自正前方打来,在她周边造成些许阴影,束起的长发垂地,暗色宽袖微地在抖着。
「妳抬起头来,朕要再看看妳!是朕看错了么?」
眼前是金黄色的袍襬,成熟的男人催促着。
她内心一阵暴怒,很想冲上去用师父的武功把这个老头子给打爆!
若是平常,她二话不说就是一阵暴打,但她十二岁了,已经明白这个世间的运作,眼前的男人是天子,比她还为所欲为,又是一个大色狼,后宫女人数也数不清。
刚才那惊鸿一瞥,彼此照面,他是背着光的,她看不真切,只知留有胡子,但那胡子连她老爹的亲切感都没有!她恶作剧时喜欢绑老爹的胡子,可她连碰都不想碰这人的!
她只喜欢师父……眼角瞥到散乱的书籍。那些都是各地的典章制度,她特地来背给师父听的,以后出海当海盗多方便,所以她对这些总是很有兴趣!
「怎么没听到朕说话?快抬起头来啊!」
她看见一双男人的手进入视线范围要扶起她,她本能跪着退后几步。她不抬头不抬头……
「皇上?」有人快步而来。
师父!她面上一喜,抵在沙砾上的掌心不由得用力成拳。
恭亲王自她头顶微讶一声:
「这不是庞府的小公子吗?」
「小公子?」
「是啊,他是老太傅的幼子庞何,脾气倔坏,时常胡闹……皇上,他有不敬,请看在老太傅的面上原谅他吧。」
她头顶上的声音一直沉默着,沉默到她都快摊了,那金黄色袍子的主人才慢慢开口:
「庞何?朕倒不知老太傅的幼子竟是如此的……国色天香……」
恭亲王朗笑一声:
「这孩子,相貌生得好,皇弟第一眼看见他,也以为他是个女孩,但哪家的女孩这么粗俗?他年幼多病,说不得明儿个就去了,所以老太傅一向纵容他。」
庞何看见师父的靴子就停在她的面前,她一直看一直看着,直到一滴接着一滴的水珠落入泥地里,她才发现她满面大汗。
「这样说来,庞府女子也该有如此美貌才对。」
恭亲王又笑一声:
「老太傅家教甚严,女孩家绝不出房,皇弟年少,对这些还没兴趣,不曾注意过。」停顿一会儿,又道:「但想,老太傅既有此子,其他孩子应是差不了哪里去。」
师父!
庞何虽然平常喜欢嫁祸其他人,但天大的事可不会拿来开玩笑!这大胡子老头在想什么她也清楚!师父岂不是要嫁祸其他堂姊表妹吗?
她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就算得罪了她瞧不顺眼的人也不怕。可是这次……这次……
「皇上该回宫里去了。」有一人的声音传来。
她想起这是雍亲王的声音。她曾随师父见过雍亲王,没说过话,因为雍亲王根本无意理会她这跟屁虫。
「你可见过老太傅这孩子?」皇上忽问。
「见过。」雍亲王道:「听说是老太傅的幼子,皇弟曾在京师见过他一面,当时他在酒楼二楼拿着西瓜砸得街上路人重伤,最后教庞家人给逮了回去。」
「老太傅教出这种孩子?」
长孙励自在笑道:
「正因如此,没有人敢向庞府千金提亲,有这小舅子可辛苦了。」
雍亲王又道:「皇上该回宫了。」
「你抬起头来,让朕再看一眼。」
师父!
「莫非皇上有意行男事?」雍亲王忽道:「天朝不禁男风,只是不能赐他官职,如果皇上喜欢,就跟老太傅说上……这也不行啊,男风不禁,但也不是能光耀门楣的好事,老太傅自父皇在世时,就是世人敬仰的天朝圣儒,如今他唯一的儿子成皇上的玩物,这传出去,庞府没有面子是必然,皇上也会留下不圣贤之名……」语下之意,似有几分苦恼跟厌烦。
她瞪大眼。这雍亲王,是在替她说话?
她瞥到长孙励就站在她的身侧,他的手指动了动,在她的视线里慢慢握成拳。
她的手也跟着握成拳,使力压在自己的胸腹上。
随即,她呕了一声——
哗啦哗啦,早上吃的饭、午餐吃的饭,全部喷了出来。
今天是师父生辰,所以她吃得特别多,她把所有食物全吐出来,吐得不过瘾连黄色胆汁全都喷了出来。
一定要吐到吓死人为止!
师父受到波及不说,连那金黄色袍子的主人都被喷得靴子都是。
她看着那金黄色袍子连连后退了几步,发出嫌恶的声音。
「这孩子……」长孙励皱眉,却是连动也不动。
她抹了抹脸,弄得满面秽物,在恶臭四溢的情况下,她抬起噁心的小脸,看向那个令人讨厌的老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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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孙励匆匆推门而入。
他的礼帽随意搁在桌上,礼袍不及换下,便来到床边。
「勤之……勤之,我知道妳睡觉老爱偷听,张开妳的眼睛。」他声音有些严厉,动作却很轻柔。
他撩过衣袍,坐在床缘,小心地将她连着棉被抱进怀里。
温暖干燥的掌心触着她的额面,她迷迷糊糊地张眼,凤眸顿时通红——
「师父,我害死人了!」她小脸潮红,大哭道:「我害死人了!」
「妳哪害死人了,妳不害自己就好了。」长孙励撩过她汗湿的刘海,触摸她冷热不定的额面。
「姊姊被我害死了,接下来轮到我了——」她哭着说。
「胡说八道,妳堂姊还活着。倒是妳,我教妳的呼吸法妳都荒废了么?」
她抽噎着,呼息确实不稳。「师父……姊姊是不是要变成人偶了?」
「今天是妳堂姊册封的大喜之日,妳在咒她么?」他抹去她的眼泪鼻涕。满面的通红,气若游丝……这副病奄奄的样子,确实我见犹怜,没有平常的嚣张跋扈,他却有些发恼。
「老皇帝不是快死了吗?皇帝的老婆都要陪葬的……」小凤眸又蓄满了热泪,哽咽着。
「皇上今年不过四十,哪这么容易走?再者,庞宁嫔成为老太傅的干女儿心甘情愿入宫,无人胁迫她。妳以为,每一个人都像妳一样吗?」
「……那为什么……人偶回来找我了?」小手紧紧揪着他的衣袍。
长孙励一怔,反握住她的小小手。「哪里来的人偶……」顺着她虚弱的目光,往墙角看去。
先前急匆匆而来,根本没有注意房内情况,现在才发现,墙角竟有被打得稀烂的人偶。
「……我用师父教的武功把它打烂了……」她低声,把脸埋进他怀里,不想再看见那个人偶。
长孙励难得火怒。庞家那些粗鲁的孩子是怎么了?就算平日不和,也不该趁着庞何病榻,这样子吓她!
「师父,我爹呢?怎么这次没看见他跟娘在我床前说话?」
「妳爹还在宫里呢,今天是庞宁嫔入宫大日,他一定要在场的。」
「那师父是老皇上的弟弟,为何就能来呢?」她喃喃地,有点疑惑地看着穿着宫中礼袍的师父。
他微微浅笑着,没告诉她,他自皇宫里隐遁,一路回到恭王府,第一次主动翻过庞府的那一面墙。
「原来师父比我爹还待我好啊……」她叹道。
他轻笑出声:「妳这话,要是让老太傅听见,他不掩面痛哭才怪。」
她明明狂流着汗,手脚却很冰冷,于是,他掀开棉被直接上床,让她躺在他的怀里,再以棉被包住二人。
她有点惊讶也有点反抗。「师父,很热……」
「这是妳自找的。妳若病好了,自然用不着这么热。」他遮住她滚烫的眼眸。「妳再睡一睡,能多睡一会儿就多睡,我就在这里,不必怕人偶再来找妳。」
「……师父,你不能教我练点穴功了,是不是?」她轻声问着,连呼吸都是热呼呼的。
他沉默不语。
红咚咚的小嘴掩不住叹气。「我也不是笨蛋,现在我成了小国舅,如果师父跟我成亲,那不就是戳破那天的谎言吗?骗皇上,是死罪的,对不?」
他还是没有说话。
她放松力量,整个人靠在他怀里。她有点疑惑,这次师父的心跳声不大一样,跟她平常挺像的,有点不稳。
「一辈子当个男孩,也没有什么不好。师父,你猜皇上会给你指婚谁呢?」她有点好奇,想着有哪些姑娘家很有可能被指婚给师父……
她听庞豹说过,京师里,有几户大臣的闺女琴棋书画样样行,都有可能成为邻居恭亲王的对象,那时她躲在一旁偷笑,因为这个邻居已经被她定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