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紧紧撝住自己的口鼻,直到无法呼吸,她在心里默声喊了几十遍对不起,这才松开手,大口喘气。
她仰面朝天凝声问:“老天爷,这是祢要的吗?祢要我充满罪恶感,要我活着的每一天都痛苦惶恐?好,祢赢,我认输,我不该逆天而行,我不应忤逆祢的心意,我发誓不做了,从现在起,什么事都不做,可以吗?”
输得彻彻底底,她手上所有筹码通通赔进去,她再没有力气和老天爷拍板叫喊,被钉住的两条腿软下来,她摔倒在泥地上,跪坐着,一遍一遍向老天爷妥协。
庄皇后斜卧在软榻上,身着皇后正服,五彩凤簪稳稳地插在发间,她脸上化着浓妆,厚厚的香粉遮去她微暗的脸色,却掩饰不去眼底下的黑影。
昨儿个又没睡好了,她梦见七孔流血的梅妃朝自己走来,狞笑道:“你坐上后位又如何,庄家还是落了个满门抄斩的下场,当真以为皇帝会看上你儿子?一个平庸愚蠢的太子,皇上怎肯将天下大任交付,何况,你儿子?你儿子?哈哈哈……”
梅妃的狞笑声,将她惊醒。
她弹身坐起,四下张望,半晌缓缓吁口气,还好,她在宁禧宫不是冷宫,她依旧是高高在上的皇后。
她没有唤进宫人,独自步行至镜前,雍容华贵、贞德端庄的姿态一如当年进宫时,她永远不会忘记,那时的皇太后曾经说过,“此女堪为一国之后。”
望着镜中的自己,片刻,她笑了。
她当然是皇后!皇帝为顾全名声,不会轻易对自己动手,她太懂那个男人,那样好面子的男人。
她会的,她能坐在皇后宝座上,直到最后一刻。
只是这段日子,连眼尖的宫女太监都看出来,皇帝对太子的态度冷了,他把所有心力全放在梅妃的儿子身上,朝中甚至有人暗暗猜测,二皇子将取代太子入主东宫。
她还没死呢,想废太子,也得看她肯不肯。
想起父兄,她咬牙暗恨,早告诉过他们,做大事绝不能贪图蝇头小利,偏偏他们没把她的话给听进去。
这些年哥哥盗卖朝廷武器,她不是不知道,骂也骂、说也说了,他在面上应着,背过自己照旧为恶,就算赚得钵满盆溢又怎样,被皇帝查抄出来,一道圣旨一下,分文不剩。
若不是他们盗卖兵器被抓到头绪,若不是他们妄图将港县的兵器卖与燕国,皇帝怎会寻线一步步追查,又怎会一座“温泉小山”被看出端倪?她的三万士兵,她的铁矿……
该死,那是她留给太子的最后一道屏障,如今全数没了。
皇帝身强体健,往后还不知道要生出多少皇子,太子已经不得帝心,如果不做两手准备,谁有把握能够笑到最后?可惜她的多年准备,竟在短短的一个月内灰飞烟灭,她恨!
事迹败露,占山为王、蓄养私兵、开采铁矿,一条条都是万死不辞的大罪!
父亲在皇帝跟前苦苦哀求、万般保证,他们只是爱财、只是目光短浅,绝无叛逆之心,可皇帝二话不说,把一堆贪污、荼害百姓的罪证丢到父亲面前,迫得他哑口无言。
早对父亲说过,忠心保不了庄家,树大招风、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皇帝无法忍受一个比自己还要强大的姓氏,爹不相信,认定当年共患难的情谊皇帝不曾忘怀,如今看来,谁是她心中有恨,认定港县之事是压倒庄氏一族最后一根稻草,却不知道前面的导火线是她不断逼父兄笼络权贵、勾结外臣,是庄氏这些年的势力,盘根错节、党同伐异,所以她怨父亲、怪兄长、恨丈夫,却没想过问题的根源在于自己。
她怨恨、偏激,她把所有人都当成仇敌。
忠心耿耿?笑话!肝胆相照?笑话!可以共患难之人不见得可以共富贵。
她的父亲何曾对帝位有过异心?真正对权势有野心的不是父亲、不是太子,而是她,庄可卿。
她天资聪颖,心有丘壑,童年时曾经对先生道:“做人,便当乘风踏云,笑傲四海九州,将金瓯九鼎尽数攒在手中,方不负此生。”
此言听在先生耳里,心中一悸,叹道:“可惜是女儿身,否则定能成就一番经天纬地的大事业。”
是,她非池中之物,却因生为女儿身,被限于局促之地,不得动弹,那年她誉满京城,被选入宫中,赐婚三皇子时,她便知道机会到了。
她紧紧抓住机会,撺掇娘家父兄全力支持三皇子,将原不受先帝看重的上官挺推上那把至高至尊的龙椅,她助他扫荡朝廷异议,着上十二章冕服,陪着他担起日月星辰、乾坤山河。
一路走来,多少腥风血雨,再苦再难她都咬牙与他并肩走过,杂知……他竟这般对待自己?!
在他铲除庄家余孽之后,接下来就要剥夺她的权力了吧?一个空有名头的皇后还能筹谋大事?没有自己的扶持,太子之位岌岌可危。
他这是……想把帝位传予心爱女子的骨血?
她不会教他如愿!
第二十五章 一场大火(2)
想起皇帝,一阵厌恶的冷笑从心中泛起,他再不是她的枕边人,而是对手,他不拿她当妻子,她便不当他是丈夫。
他心狠,斩除她的倚仗,可他不知道,他狠,她会还以加倍狠戾,只不过两人的狠辣不同,她不会雷霆万钧,她喜欢袖里乾坤,她擅长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她习惯在别人觉得不可能的时候出手,然后一击毙命。
她和皇帝之间的战争不会因为庄家的倒台而结束,相反地,正要开启序幕。
她眼睁睁看着皇帝对上官肇衡的重视,眼睁睁看帝心与太子渐行渐远,虽心急火燎,面上却半分不显,她甚至附和起皇帝,为二皇子挑选皇子妃。
她贤德体贴吗?当然,这可是为皇帝着想,若没有子嗣,二皇子如何当上太子,光是言官的奏折就能将龙椅给淹没。
以退为进,她很乐意在这件事情上助一把力。
三年前,上官肇衡迎娶户部尚书黄栋梁的嫡女黄瑜珊,那是个美丽的女子,可惜她的父亲不识趣,数度推拒庄家的善意,所以她死了,死于难产。
人人都说她没福分,不过真相有谁知道,只要不肯归附自己的女子,都没有福分。
如今旧事重演,这回她该为二皇子挑选哪家千金?英国公?忠孝侯?还是……安平王?
微笑荡上脸庞,是该试试梁家对自己的忠诚了。
京城里,一天一消息,庄党一个个被拔除,但她并不绝望,在南方她还有一股支持太子的势力,并且越是这种时候,越该按捺住浮动。
然而她并非坐以待毙之人,踌躇多日后,她修书一封,给那远在南方的驻将安佑秋。
那是封文情并茂的书信,信的前头先提旧情再论友谊,中间说起自己的窘迫困境以及面临的危机,最后说到,倘若他肯助自己一臂之力,封侯拜相,指日可待。
安佑秋手中握有五万大军,实力不容小觑,而他对她的心……多年如一。
她是他的悬念。
当年,庄安两家通好,两家的孩子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安佑秋从小就喜欢庄可卿,安家长辈本有意思向庄家议亲,可惜阴错阳差,安佑秋上了战场,而庄可卿入宫选秀,从此渐行渐远。
安佑秋和她之间的情分并非三天两天,在她入宫前一晚,安佑秋违反军纪,从边关返回京城,他闯进她的香闺,两人说了一夜的话。
她于他有情,却也明白,一个小将军的妻子满足不了她对权势的欲望,但是那晚,她哭湿他的衣襟。
离去前,他对她说:“这辈子,我再不会爱上第二个女人。”
他是爱她的,庄皇后确定。
几年后安佑秋在长辈的压力下,娶一个五品官的女儿进门,他长年待在南方,妻子苦守家门,辛苦更心苦,她得不到丈夫的垂怜,几年之后抑郁而亡。从那以后,他一个人生活,再不续娶纳妾。
那年南方战事告捷,他和几位将领班师回朝,皇上为他们接风摆宴,安佑秋立下大功劳,皇帝大加封赏,官升三级,还让他带五万大军驻守南方。
趁夜,她单独与他会面。
多年不见,再聚首恍如隔世,他老了,她却风华依旧,他眼底的熠熠光芒诉说着,他的心,不曾更变。
她舍不得他一人孤苦,苦劝他娶妻,为自己留下骨血。
他却对她说:“虽然我们天涯相隔,但在我心里,早已认定你是我唯一的妻,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日后倘若你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挫骨扬灰,再所不辞。”
口气说得很重,那个时候,安佑秋也看出来,太子的才能远远不及他的弟弟们,太子之位上官肇远坐得并不安稳。
于是她写了信后,让郑乔送交到安佑秋手上,她要他在明年秋季,为自己出一把力气。
郑乔武功高强、多谋善断,一手为她组织起暗中势力,送信这种事原不应该让他亲自出马,但此事非同小可,她还是派出郑乔。
本以为再稳当不过的事,谁知碰上意外,郑乔竟被大队人马夹杀,若非他机警,藉由死遁逃回到京城,直到现在她还不晓得信已经被人劫走。
是谁抢走那封信?是谁盯上自己?
她惶恐地度过数日,心中有若干怀疑。
如果是皇帝,握有这个天大证据,岂能不动自己和太子?但不是皇帝,又有谁会这样防备自己?是上官肇衡还是……上官肇阳?
上官肇阳的笑脸从她脑海间一闪而过,她一阵轻颤,会是他吗?
他和上官肇澧自小感情交好,若非金日昌赌坊闹事,魏康生怎会中了圈套?她又怎会联合言官弹劾陆景,怎会砍去生财之道?
是了,她一直想不通,港县之事何等隐密,父亲兄长虽爱财,却也是仔细谨慎的性子,怎会轻易被人查出?如果举报者不是上官肇阳,皇帝为什么会派他围战港县?
长久以来,她把目标放在上官肇衡身上,莫非上官肇阳才是皇帝属意的那个?
如果上官肇阳知道因为这封信,让庄皇后疑心到自己身上,肯定后悔万分,但这时候他和上官肇澧与鲁国对战,他们所有心力都放在鲁鑫身上,连信被劫下来之事都还不清楚,这是后话。
庄皇后在信件被劫后,派出大批暗卫在出事地点附近四处探查,没想到竟有意外收获——告老还乡的许吉泰,就住在出事地点附近,并且那个秀水村恰恰是失去记忆的上官肇澧被找到的地方。
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上官肇澧和许吉泰没有半点关系?如果两者搭得上,那么上官肇阳抢夺此信就说得出道理了。
许吉泰老奸巨猾,未致仕之前,父亲多方笼络都不能将他纳于旗下,而今……庄皇后灵机一动,她不让郑乔出面,反让他花大笔银子买通江湖人士暗中探查许吉泰。
这一查,教人胆颤心慌呐。
所以人都以为,归附庄家的势力只在京畿附近,却不料她笼络不少南方大官,为太子添势,日后若是风起云涌,他们都是要受到重用的。
谁知他们的贪污证据竟被许吉泰收藏在书房里,假若那些东西呈到皇帝跟前,她还能有指望?
这件事意谓着什么?许吉泰是上官肇阳的人?抑或是……皇帝的暗棋?
即使没有找到那封被盗书信,但庄皇后一心认定,此事定为许吉泰的杰作,于是她不吝代价,大把大把银子撒出去,以利相诱江湖人士,让他们血洗许吉泰府邸。
她不信,皇帝能从江湖人嘴里查到自己,她可是深居中宫的妇人呢。
许吉泰死亡的消息传进宫里。
上官肇远得到消息,脸上挂着掩也掩不住的笑意,他快步往宁禧宫走去,一颗心怦怦跳得厉害。
庄皇后看见儿子毫不掩饰的快意,眉心微蹙,从软榻上坐直身子,将服侍的宫女遣开,命人守在宫门口。
目光对上他,她叹息道:“你这样喜形于色,如何能大事?母后教过你多少次,得稳重些。”
上官肇远上前为他母后捏肩膀,笑道:“母后别生气,就这一次,下不为例。”
“不是告诉过你,要寸步不离你父皇的吗?怎么又往母后这里钻?”她眯起眼睛享受着,儿子这手艺是益发好了。
“父皇正在御书房里大发雷霆,我才不要傻待在那里当受气包。”他挤挤鼻子。
“发生什么事?”
“母后,你不是说许吉泰秘密替父皇办事吗?告诉您一个好消息,许吉泰死了,一场大火把他们府里上上下下一百多条命全给收走。”
庄皇后微哂,事成了?
是该成的,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够那群人活三辈子,若不是成竹在胸,她岂能安心待在宁禧宫?
死得好,那个老匹夫,在朝堂时不断给她添堵,退隐了还能给她生事,这人留下一日,她便一日无法安枕。
她轻浅一笑,问:“那把火烧得大吗?”
“应该很大吧,听说一百多口人全丧命在大火之中,连半个人都没有逃出来,刚建好的屋宅全变成一片焦土。”
“焦土?”她凝声重复他的话。
好得很,所以证据全烧光了?难怪皇帝要雷霆大怒,换了她,谁阻下自己这一手好棋也会气得吐血。
“母后,您不开心吗?您不是痛恨许泰吉碍手碍脚,他一死,就没人让母后生气了。”
听见太子口口声声为自己着想,眼底的凌厉褪去,换上慈母柔光。
“太子啊,那些旁的杂事你别操心,有母后在呢,你该做的是讨好你父皇,瞧你那几个弟弟,汲汲营营想得你父皇的欢心,你可不能大意,快去你父皇身边待着吧,若是你父皇寻你出气,忍下便是。”
“可是……”
听宫女说,父皇气得砸破一方端砚,砚台破了没什么,但那砚台是砸在小顺子身上,他可是父皇身边的老人,一向最受父皇倚重,连小顺子都下得了手,父皇这回肯定气得厉害。
看着儿子的犹豫,庄皇后问:“太子,告诉母后,二皇子在哪儿?”
“在御书房。”
“那就是了,难道他就不怕你父王迁怒?他心里也怕的,只不过强行忍下了,你得学学二皇子,否则你父皇不喜欢你,以后怎么肯让你当皇帝?”
上官肇远撇撇嘴,他才不喜欢当皇帝呢,像父皇那样,从早忙到晚,连睡觉也不安宁,当皇帝有什么好?
但他看一眼母后慈爱的笑脸,心里的不愉快立刻缩回去,是啊,母后想要他当皇帝,他就该认真做。
“知道了,母后,我现在就过去。”
话才撂下,脚步就往外跨,他听话得让人心疼。
看着他的背影,庄皇后嘴角笑意渐渐敛起,太子虽无大才,但胜在乖巧听话,凡是她说的话绝不忤逆,这么好的太子,她怎能不极力为他争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