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想插话,说芳儿的亲事已定,待钦天监择定日子,就会嫁进二皇子府,可话还来不及出口,就被他那句欲言又止的“雨欢表妹”给勾了注意力。“雨欢怎么了?”
“雨欢表妹和太子走得太近。”
“他们也是一起长大的,自然走得近些。”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华恩公主轻嗤一声。
上官肇澧满脸悲怜地朝她望去,许久,一声叹息响起。
“此话,本不该由肇澧来讲,但子芳数次提及堂姑母于她有恩,自住进王府,堂姑母待子芳极为宽厚,便是亲生母亲也不过如此,光是为了这份恩德……”他欲言又止,半晌,方才下定决心似的,吐口气后道:“堂姑母可曾想过,肇澧此番与鲁国交战,战事本于四月告罄,为何迟迟到七月才班师返朝?”
华恩公主出自后宫,清楚前朝与后宫之间关系紧密,肇澧会在提起太子之后说起这件事,莫非朝廷局势有变?
“为何?”她没发觉,自己吐出这两个字时声音微颤,不自觉地站立起身。
“侄儿奉旨,领军到南方收拾一员大将——安佑秋。”
安佑秋!她知道他,当年母妃曾想将自己许配给他,但在知道他与皇后之间……后,她拒绝了。
如今的安佑秋已是手握重兵的大将,皇上为何要下旨收拾他,难道是……皇后与安佑秋……在庄家倒台……
隐约猜出什么,华恩公主的背脊上感到一股毛躁的热意和不安,剌剌地痒着,她猛然抬眉,望向上官肇澧。
微微颔首,暗示她臆测的事不错,他又道:“奉劝堂姑母这阵子别进宫,尤其是宁禧宫那里,有些浑水还是别淌才好,如果堂姑母真心想为雨欢表妹争取太子这门亲事,还是先缓缓吧,宫中情势不似堂姑母所想像的。”
这话讲得够清楚了,她再傻也猜出几分脉络。
所以是真的?曾有谣言,臣官私下密议,道太子平庸,而二皇子与四皇子深得帝心,颇受重用……
她错了吗?庄家倒台,皇上不动皇后,并非夫妻鹣鲽情深,而是时机未到?
“如今安佑秋……”
“他已遭秘密处决。”
秘密处决?!她站不住了,一个踉跄,摔坐在椅子上。
名将难求,处决一个握有五万兵权的大将军,那得是犯多大的罪?叛国?造反?篡位?
而皇上秘密处决他是想瞒着谁?皇后……吗?
心头一惊,她这才发现冷汗早已湿透衣衫,凉凉地贴在身上,透骨的寒。
她想起正在宁禧宫侍疾的太子,脑中灵光一闪,皇后的病是真病还是皇帝下旨的……
病?
抬起头,她急切地望向上官肇澧,“皇后真的是生病吗?”
不愧是从后宫出来的,华恩公主对那些手段的敏感程度教人佩服。轻浅一笑,他微微摇头。
庄皇后失眠多年,必须使用愉安香方能入睡。
愉安香无法治病,却会令人感到身心愉快,遗忘身体的不舒服,只是副作用相当大,它会令人五脏六腑慢慢破裂、出血,最后衰竭而亡。
过去庄皇后服用的燕窝里加入一味药,能抑制五脏六腑受伤时表现出来的病征,因此即便脏腑受损、病入膏肓,患者亦不知不觉。
安佑秋之事揭发后,那味药从燕窝里头消失,长时间使用安愉香的庄皇后中毒已深,而病征没有药力压制,便排山倒海的爆发出来。
腑脏受损,全身的疼痛教人难以忍受,御医无药可治,庄皇后只能使用更多的愉安香,求得短暂舒服。如此恶性循环,中毒越深,直到药石罔效。
第三十章 乱点鸳鸯谱(2)
华恩公主颤巍巍地问道:“皇后还会好吗?”
上官肇澧几不可辨地摇了下头,瞬间,华恩公主脸色惨白,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话说到这里就够了,华恩公主是个明白人。上官肇澧这才提起来意,“还请堂姑母派人请子芳过来,父亲等着我带她回府。”
华恩公主吞下喉间哽咽,强抑心中恐惧,差一点点,自己就害了欢儿终身。
激动微敛,她正要唤人去请钟凌,这时候管事快步走进厅里,他身后领着一名太监。
来人是小顺子,他是皇帝身边的红人,一见到上官肇澧,他来不及向华恩公主行礼,便急急对他说:“世子爷,皇上派人到处找你,你快些进宫吧!”
“发生什么事?”
“四皇子遭刺客刺杀,伤势严重!”
“该死!是狗急跳墙吗?”
上官肇澧飞快往外走,没忘记在华恩公主面前把这话题再添上一条尾巴。
华恩公主看着他的背影,不自觉地揪紧衣襟,一双手抖得不成样儿。是庄皇后动的手吗?她已经知道皇上在她身上使手段,打算行最后一搏?
所以太子已经废了,成年的皇子中搬得上台面的只剩下……现在四皇子伤重,三皇子庸碌……
她低下的头再度抬了起来,口里轻轻吐出三个字——二皇子。
寿王府大厅,师祖、寿王、贺非、贺大娘、上官肇澧和钟凌围坐在大圆桌前。
师祖目光逐一扫去,特意在钟凌身上多留了数息,他不语,笑意却悄悄攀上那双精明锐利的眼睛。这丫头并非常人呐!
他终于明白,肇澧为什么能够逃过劫数,天命,这丫头是他的救赎。
发现师祖的眼光,钟凌朝他甜甜一笑,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这位老爷爷有趣极了。
师祖朝她点头,把注意力转回上官肇澧身上。
“是太子动的手!”上官肇澧说。
上官绍无奈,他不同意兄弟之间为皇位相残,几次劝阻上官肇阳的行动,但太子实在令人失望,皇上是个城府极深、疑心病重的人,他的处境已经够险峻,此时一动不如一静,他偏挑这个时机点惹事,岂不是和自己过不去?
不过……也好,换个太子,也许是天下万民的福气。
钟凌问:“他怎么还有心情做这件事?”不是在侍疾吗?皇后都生病了,他搞这出要找谁来帮他擦屁股?
“消息流传出去,皇后知道安佑秋是被肇阳抓回宫的,眼下她病得厉害,无法像过去那样谨慎缜密,也许是觉得孤立无援吧,她把这事告诉太子。
“太子本就是副激动性子,何况他与皇后母子情深,哪容得下别人欺负他的母后,偏偏皇后又觉得自己时日无多,竟将一手培植出来的势力交给太子。他有人可使,又有满肚子怨气,能不惹出一点事来?”
上官肇澧虽是一板一眼回答,钟凌却从他细微的表情里发现一丝得意。
“安佑秋被抓的事,不会是你们传出去的吧?”她用柯南的眼光望向他,而他抿唇微笑,证实了她的猜测。
上官绍看见,一个火大,手掌心往桌上用力拍去,“砰”的一下,震住满屋子百姓。
钟凌吐舌头。夭寿,和蔼可亲的王爷也会发脾气?!
她缩缩脖子,同情地朝上官肇澧瞥去一眼,三秒钟变俗辣。
“你们这两个胆大妄为的小子!真以为你们私底下搞的小动作皇上都不知道?他可不是个睁眼瞎。你们、你们实在太不知道天高地厚!”
见寿王声若洪钟,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完全看不出来本人正在中风中,可见得干娘这医仙的名头不是随便叫的,几帖药下去精神见长。
“皇上要真有火眼金睛,怎会容庄党多年坐大?”上官肇澧直觉回应。
吓得钟凌缩成更小一团,他是以为中风和出麻疹一样,中风过一次就免疫,不会再中第二次吗?竟敢把话说得这么硬?!
她忧心忡忡地望向干娘,贺大娘朝她摇头,示意她放心。
上官绍气得从椅子上站起来,怒指他的鼻子。“你以为呢?实话告诉你,从庄德文助皇帝上位那天起,皇上便处处提防庄家,因为他们既有本事推皇帝上位,就有本事推别人坐上同一把椅子。
“皇上几次暗示庄德文急流勇退,可庄德文就是个商贾性子,他贪心野心大,狠狠赌上这么一把,怎么能半点油水不捞就引退?庄德文的固执早已惹恼了皇帝。
“可为什么多年以来,皇帝处处对庄家表现出宽容、和善、倚重,让所有人都以为庄党必定会引领风骚五十年?为什么对庄家的贪污结党、圈地扰民视而不见?那正是皇帝的手段——捧杀。
“你以为皇上不知道庄德文、庄进成的忠心?以为皇上不知道他们只是贪财?错,皇上都知道,可是庄家父子如此,庄家其他人未必如此,他们要权要势、要呼风唤雨、要坐大,还要天烨皇朝半壁江山,而这当中手段最狠、心最残戾的是谁?是庄皇后!
“庄皇后不是一般女人,多年来她培养一股为自己效忠的坚强势力,连皇上的八方楼都刨不出她的根。皇后身处后宫,却有本事笼络各方官员,她一个密令,御史就不敢不参谁,她的能耐远远比你们想像的厉害。
“你以为皇上为什么不像对待一般嫔妃那样处置皇后?明知道她在后宫为恶多年、残害龙嗣,为什么只敢处处提防,勉强保住几位皇子,却不直接将她贬至冷宫?为什么宁可用女人的阴私手段让她恐慌、让她生病,却不动摇她的位置?正因为皇上要把她手上那些人全给挖出来,有他们在,皇帝的龙椅就不安稳。
“也只有你们这两个笨小子以为皇上性情温和、遭人朦骗,还费心费力、想尽办法挖掘庄党那些龌龊事,以为绕个几个圈送至皇帝跟前就神不知、鬼不觉?
“你们以为自己很有能耐?哼!你们的所行所为不过是皇上的一步棋,你们做的每件事皇上通通看在眼里,不然天底下真有这么巧的事?微服一趟就能发现港县矿山?逮住魏康生就能一口气挖出几百万银两?你们这两个小子和皇上比心计还生嫩得很。”
上官肇澧被父亲骂得回不了话,这会儿他才证实自己所想,原来皇上果真……
贺大娘见状连忙缓颊,“还请王爷息怒,王爷正在用药,宜保持心情平和。”
上官绍怒视儿子,“不过是打赢几场仗,真当自己智比诸葛,勇媲关羽了?想和皇上较量,你们道行还浅着呢。”
贺非赶紧给寿王倒杯茶,劝道:“阿澧才多大,当年王爷在他这个年纪定也有胡涂的时候,待王爷身子痊愈,再多加教导便是,有王爷的提携阿澧定能青出于蓝。”
“那也得他肯虚心受教,别目空一切才行。”
钟凌吐吐舌头,递个眼神给上官肇澧,再讨好地附和寿王,“我还以为澧哥哥已经精得像只狡猾狐狸,原来在皇上眼里不过是个雏儿。果然一山还有一山高,皇帝这一行,可不是人人都能做的。”
“可不是?偏偏有些人没自知之明,当真以为自己有本事,可以抢一抢。”贺大娘赶紧和钟凌一搭一唱。
“干娘说得是,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澧哥哥和四爷自以为是武林高手,几招降龙十八掌正挥得虎虎生风、万物变色,自鸣得意得很,却不料被王爷一桶冷水给浇出原形,唉,原来只是皇上手里的一杆枪,人家叫他往东就往东,往西就往西,高手?是啊,高人手里的玩意儿。”
钟凌此话一出,气呼呼的上官绍终于笑出来,“就是,丫头的话深得我心。”
见气氛缓和下来,钟凌还得替她的澧哥哥找回场子,自己的男人她不挺,谁挺?
“可如果皇上像王爷说的那样,我就不懂了,这是皇帝大智若愚、心地善良,故意装笨哄大臣,提升百官的自信心呢,还是皇上喜欢把手下唬得团团转,等他们得意忘形时再跳出来吓得大家措手不及?”
翻成白话文就是:皇帝老子装孙子,萌翻一船臣子,大家都以为他是无害的洋娃娃,张大眼睛一瞧,哇哩咧,是鬼娃新娘!
“你说呢,朕是喜欢吓人还是本性善良?”
声音响起,众人目光迅速聚向门外。
皇上!众人连忙起身相迎。
又来了,又搞微服出巡那一套?老是这样听人家的壁脚,有没有天良啊?有没有人可以规定,皇帝每年微服出巡的次数不能超过一次?
钟凌心中哀号,立刻躲到上官肇澧身边,这会儿不管皇上装不装孙子,她都要装孙子了。
皇帝走进大厅里,后面跟着蔫头蔫脑的上官肇阳,显然他也被自家的老爹给电过了,看他那副表情,待遇肯定不会比澧哥哥好。
可他不是正在重伤中,怎么能出门?钟凌转头望向上官肇阳,瞠大双眼的模样像只无辜小白兔。
肇阳的伤并不重,他们刻意把消息透露出去之后,皇帝就在他身边布下天罗地网,否则这回肇阳不死恐怕也得半残,可惜这次运气不够,没逮到头儿,皇帝只好让他装重伤,伺机再钓出主谋。
自从知道护住肇阳性命的人是皇上派出的人之后,肇阳和澧哥哥便隐约察觉,皇上与自己想像中的有些出入,谁知道,他们原来不过是皇帝手中的一步棋。
沮丧啊、灰心啦,本以为是笑傲江湖无敌手,弄到最后发现自己不过是跳梁小丑,落差大得教人无法承受。
上官肇澧和上官肇阳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垂下头。
皇帝把两人的表情看进眼里。也好,两个少年得志的家伙,是该杀杀锐气。
“小丫头,又见面了。”
皇帝看着钟凌深受惊吓的表情,乐得紧,心中羡慕她的直白,她不像他们这种人,走一步算十步,每个举止动作都是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他们可以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却无法像她那样随心恣意。
“皇上好。”
钟凌力求镇定,假装刚刚没替自己的男人找回场子,那些话没说过,她朝皇帝挥挥手,一句“皇上好”讲得像“大叔好”,仿佛皇上跟她家隔壁大叔是同一级人物。
“进安平王府两、三个月了,半点规矩都没学吗?”皇帝笑出鱼尾纹来,想在她的面前装威严还真不容易。
“这样好,这样的性子鲜活可爱,我可不想要一个死板板的媳妇。”上官绍马上跳出来护短。
皇帝面上一凛,脑袋转两下,好得很,敢聚众在背后讲朕的小话,岂能不受点惩罚?他摇头道:“这话说得不对,这丫头明明就是朕的媳妇,怎么会是堂弟你的媳妇?安平王府那边都报上来了,莫非堂弟要和朕抢人?”
此话一出,满屋子上下人等大吃一惊,上官肇澧更是惊得厉害,莫非华恩公主尚未动作?不可能,她不是会放任情况失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