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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可救药  第5页    作者:沈亚

  是谁在呼唤她?是父亲?是大哥?还是随墨?

  她不想醒来,醒来之后面对的还是无边无际的苦痛,她实在是累了……

  就让她睡吧,睡到地老天荒,睡到海枯石烂。

  但那呼唤声不肯停止,坚决地在黑暗中回响,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难以忽视。

  那声音的主人根本无法明白她所受的苦,那声音的主人如果真的心疼她就该放她走,她这一生人……她这一生人啊……

  泪水像是滑落下来了,明明是睡著的,怎么却哭了起来呢?

  她不知道自己从何时起开始生病,自有记忆以来就是躺在床上;她没有力气起身,没有力气说话,她什么时候该吃、什么时候该睡,都有专人打理,自己不能有半点意见,即便她愿意,她的身子也不允许。

  她是这么的寂寞,连望著窗外灿烂的日头也受到限制。

  她是一个天生的废人,无用到让父亲经常望著她偷偷流泪;她唯一能做的只有听他们说话,但他们怕她累,有时连话也舍不得与她多说。

  她明白他们对她的爱,因为她是一座会呼吸的牢笼。

  她困住了父亲、大哥、随墨;因著她的病,他们全都不自由,镇日担心受怕,连大声欢笑的权利也无。

  她明白他们对她的爱,所以她苦苦支撑,日复一日,熬过了死神一次又一次的追捕,只因为他们的爱,她不忍心教他们失望。但她实在累了……

  那呼唤声不肯离去,蜷曲似胎儿的她不由得伸出手来挥舞,希望能将那声音赶走。这一动,她便醒了。

  四下无光,这一片死寂的黑暗浓厚得教人害怕。

  慢慢抬起脸,她努力叫自己不要怕,如果可以再一次沉沉睡去,如果那呼唤的声音可以远离,那就没什么好怕的,只是死而已……

  她从来都不怕死的;暗地里,她不知道已经祈祷过多少次死亡的降临,如今她终于解脱了,为何还不肯放过她?

  “别再叫了。”她恼怒地咆哮,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声音被黑暗淹没。这明明是个无声的世界,那么那呼唤的声音究竟从何而来?

  “醒来!不准死!快醒来!”那声音带著狂怒,那激烈的情感穿透这浓重的黑,像是天际那一灿之光。

  咦?!

  宇文延寿惊诧地睁大双眼,不由自主地朝那灿然的光芒行去,那光忽隐忽现,时而流动,时而凝伫,那是天地间仅存的光亮。她踌躇著,不知自己究竟该不该往前。

  原本被墨黑色完全吞没的世界渐渐有了声音,远远的,她听到有人正嘶吼著:“醒过来!该死的!小妹,你给我醒过来!我要你活过来!不准死!”

  是大哥的声音?

  不,不是,那光芒不是属于大哥的,那声音也不是。

  唇瓣是最先有知觉的地方,有什么柔软炙热的东西覆在上面;接著是她的四肢,剧烈的疼痛突然传来,痛得她不由得猛然睁开了眼睛──终于,她见到了那抹灿光的主人。

  四目相对,那眸光的主人直勾勾地望进她心底,刀一般凌厉的眼神惊得她眸子不由自主地放大!

  她惊喘一声!

  四周的光线突然灿亮得令她目盲,各种声音如潮水般狂涌而来。

  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有人嘶吼,有人咆哮,还有人窃窃私语……摇曳的烛火呢喃著,流动的风低语著──然而她再也无法睁开眼睛、打开耳朵分辨这一切;因为她终于发现自己的唇为何会如此灼热湿润,是那双眸子的主人……

  噢天哪,真是羞死人了!她怎能就这么毫无动静的躺著任由一名陌生男子亲吻呢。

  ***

  艳阳湖畔宁静依旧,撤去了满布的白绫与白灯笼,破绿楼终于恢复原先清丽典雅的模样。

  她静静地躺在纱幕中,享受多年来未曾感受过的清凉微风。不远处的倚水楼传来悠扬笙乐,她正好可以眺望楼内彩衣翩翩、歌舞升平的美景。

  “这位大夫真奇怪,怎么叫我们把窗户都打开?夜里这样凉,万一受寒怎么办?”

  “就是啊。要是让医事局跟太医院那些人知道了可不得了。”

  “嘻,快别说了,医事局跟太医院这次丢脸丢大啦。”

  “就是就是。他们哪还有脸来破绿楼。那个大夫听说很年轻?”

  周围忙碌的侍女们正叽叽喳喳地说著话,多年没有新鲜事,最近一发生便是好几桩,由不得她们不嚼舌根。

  提到“那人”,她的耳朵立刻竖起。

  “何止年轻:他不但年轻,而且还俊美得像神人一样。”

  “真的真的!好帅好美啊,比韩大夫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概只有疾风殿下能相提并论,呃……可是殿下是傻的……”

  “呿!傻的又怎么样?殿下就算是傻,也傻得可爱极了。更何况殿下可是祁寒关的镇关大将军──”

  “是啦是啦,早晓得你对大将军芳心暗许了,大将军给你,辛大夫留给我们好不好?”

  “你讨死啊。”侍女们嘻笑著,又是一阵追打。

  “飞凤营的人去迎接回来的,听说沿路上就把飞凤营那群丫头给迷翻啦。”

  “嘻!你说这话也不怕等会儿蕊儿、珠瑾她们过来拔你舌头。”

  “呿,明明是真的,怎又不许人说?”说话的女孩红了脸逞强:“我又没说错,那位辛大夫真的是又年轻又俊美,而且医术如神。”

  “当然神,明明已经死了──”

  “嘘。”

  方踏进门的侍女蕊儿连忙对她们使眼色,转身一看,随墨那双冷冷的眼眸果然已经没好气地扫过来,她们连忙屈身告罪,忍著笑扮个鬼脸退下去了。

  随墨冷哼一声,手里正忙著将纱幕扯紧,深恐进了风,让她受寒。

  “别拉,让我看看。”

  随墨有些恼火,微嗔道:“再怎么样也不该让大病初愈的人吹风,真不知道那位‘神医’是怎么想的。”

  延寿微笑。也许那位神医知道自己治不好她,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何妨多享受一点这世间的快乐?

  她想知道那人的模样;活转过来的那一刹那,她太过震惊,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如何反应,直到现在她仍恍如梦中。说不定这一切真的只是梦,一场她死后所作的梦。是说……死人会作梦吗?

  远望著倚水楼,她神情悠然。“他”此刻必然在里头接受盛大的款待吧?能救活已死主人是多么神奇的事。

  “从这里是看不到倚水楼里头的。”随墨叹息。

  “我也没说我要看,拉上吧。”她不大自在地别开脸。

  随墨忍不住微笑。

  看来公主跟其他人一样,已经深深为那位来历不明的“神医”著迷了,只是她性子高傲,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轻易表露心迹。

  “他叫辛无欢,是淼森跟炽磊从中土带回来的,据说是来自中土武林赫赫有名的医术名家‘无药庄’。”

  即便已经听过许多次,延寿还是非常专注地聆听著,神往著那传说中的另外一个世界。

  “侍女们说他有双奇怪的眼睛。”

  “你这是明知故问了,公主殿下,真正看过他眼睛的人可是你啊。”

  延寿苦笑。“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死的还是活的,你觉得我能看见什么?”

  “公主。”随墨清秀的脸上泛著薄怒。“快别胡说了,你此刻自然是活得好好的。”

  延寿没答话。随墨对她最是偏心,听她们说就连她死了,随墨还是随侍在她身边,待她仿佛活人一般。

  “听说他有一双‘流银之瞳’,那是一双会发光的眼睛。听说认真望著他的眼睛时,会看到其中有水银般的光芒在流动──那是妖怪吧?”

  延寿忍不住噗哧一笑。这倒好,找个妖怪来救她这活死人。

  望著公主终于有了颜色的脸蛋,随墨的心软软地泛著温柔;若能一直这样就好了,但愿那位辛大夫真的能救公主脱离那可怕的地狱。

  “随墨,今晚的宴会很盛大吧?”再度望向倚水楼,延寿幽幽叹口气,她已经有许多年不曾再听到那美好的乐音了。

  “嗯。”了解她的心思,随墨在床侧坐下。“要不要我命优伶过来弹几首小曲给公主解闷?”

  延寿摇摇头,目光注视著远处灿烂的灯火。“不用了。单是这样看著,我已经觉得很高兴……”说著,泪水轻轻滑落她的双颊。

  “不只是宗主,我们全都很高兴。”随墨强忍著内心的激动,脸上只微微泛起一抹笑。“愿你从此万寿无疆,脱离病痛。”

  延寿没有答话,回头望著随墨脸上淡淡的笑,知道这已经是随墨的极限。她轻轻捏捏她的手,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就在这时候,窗口突然人影一闪,随墨才回过神来,床前已经站著一条笑盈盈的身影。

  “殿下!”随墨恼火地低嚷:“您又这样过来了!终有一日──”

  “终有一日我会死在你的鹰爪之下?”

  随墨薄唇一抿,恼恨地冷哼一声。

  疾风笑著翻上了床,手里提著一壶酒,他还是像小时候一样无拘无束,俊美无俦的脸探到妹妹跟前,亲匿地磨磨她的鼻子。“嘿,你回来啦。”他这样说著,好似延寿只是趁著天气好,出去遛了一圈似的。

  一看见他,延寿忍不住要哭;即便她的心已被病痛折磨得千疮百孔,对著这个被人讥笑为痴傻的大哥,她再也无法佯装坚强,双手揽上哥哥的肩,忍不住嘤嘤哭泣。

  “傻瓜,哭什么,我早知道你走不远。”疾风大笑,似个疯子。

  这对兄妹,一个疯癫,一个久病。

  随墨望著他们,不由得又叹口气……今天晚上叹的气可真多。传说这可是会折寿的──她脸色蓦然一变,一股不祥的预感自心底泛起。

  这到底是怎么了?今晚是大喜之日,是举国欢欣的时刻,为何她……为何她总是开心不起来?为何她总感到一股忧愁?为何她总闻到空气中隐约传来的血腥之气?

  远望倚水楼,那里灯火通明、歌舞升平,宗殿内已有许久许久不曾这么热闹了;但在那摇曳的灯火下,她仿佛看到某种不祥的阴影正在步步逼近……

  ***

  这里一点都不像是皇宫。

  至少,不像他所知道的皇宫。

  以巨木搭建而成的宗殿辽阔空旷,参天巨木屹立著,隐约透露著一股神圣不可侵犯的气息。这里没有华美不实的装饰,更没有金碧辉煌、雕梁画栋造成的假象;这间宗殿像是从岩石中长出来,依靠在水神的怀里,由巨木支撑而成,有著顶天立地、震古烁今的气派。

  他看不到穿著钟甲巡逻的禁卫队,看不到手持兵刀、表情肃杀的禁宫卫士,每道门扉旁的确都站著卫兵,但他们都穿著轻装,而且他们的武器只是几把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短木棒。

  这里人数最多的是宫女。居然没有太监?那么后宫嫔妃的清白到底谁来守护?

  风穿过宗殿大门,花香在这里呼啸著奔驰,冰冷的青石地板回荡著他们的脚步声。

  这座古老的宗殿像是有著历代守护者的英灵在回荡,神圣而庄严,凛然中仿佛可以闻到当年建造这里所付出的血汗气味。

  从三人高的侧门离开宗殿,四处花木扶疏,青石地引导他们来到倚水楼,楼外早有宫女低头恭谨守候。

  在倚水楼的厅堂里坐下,他没看到“宗主”的位置;照理说在东海之国,“宗主”等同于皇帝,皇帝自然该有龙位,但这里没有。偌大厅堂将位置整齐地排成口字形,没有哪边比较突出。

  宗主宇文祥瑞的位置就在正中间,左右两侧分别还有三个位置,每排七人,一共有二十八个人参与这场盛会;他的左右两侧自然坐著淼森跟炽磊。

  华美精致的红灯笼挂满倚水楼的每一处角落,照亮厅堂内每张欢畅愉快的脸孔。

  他们穿著华美,却不拘谨,这些人看来只是来参加一场豪宴而非“国宴”。

  国宴的气氛肃穆且沉闷,几百名优伶会唱著隆重得教人连想打瞌睡也办不到的诗歌──这里只不过像个寻常的红楼酒馆,只是位置大了些罢了。

  “诚如在下在船上跟先生提过的,我东海之国乃是随秦代徐福出海的后裔,即便我们离开了中土,但我们仍以中土人民自居,所以虽名为‘东海之国’,但实际上这个国家并没有国王,也没有皇帝;东海之国数百年来由十三个大姓宗族共同治理,每隔三年,十三位领主会共同推举出一位真正的‘宗主’。现任的宗主宇文祥瑞是我跟炽磊的恩师,他已经担任宗主有五届之久。虽然历来连任宗主之位长达数十年的名主时有所闻,但在下的恩师绝对是当中的佼佼者之一。”

  厅堂之内正演奏著清平乐,艳美的舞姬在场中摇曳生姿。

  淼森正大口喝著酒;他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算来他也算内力惊人,若是寻常人被他点中那么多穴道,又历时好几个时辰,非得在床上躺个好几天不可;没想到只不过半天的时间,他的气血就能运行通畅,在这里大吃大喝、大放厥词了。

  “看不出来?恩师看上去不过是而立之年的青壮男子,但实际上武功卓绝而且睿智过人。他在弱冠之年就被选为宗主,统领十二领主至今已经长达十五年之久,而且他还是护国武院的首席都护呢。说来惭愧,我跟炽磊虽然年纪都跟宗主相去无几,却是在他的调教之下才能在武学上小有所成……”巴拉巴拉。

  淼森、炽磊两人胸怀中对恩师有数不尽的崇敬仰慕,赞颂之词直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

  的确,坐在正前方的宇文祥瑞看起来还相当年轻俊朗,他相貌堂堂、清眉朗目、威仪过人,那双闪烁著睿智光芒的眸子显得格外深刻。

  是的,白日在公主的灵堂前曾见过他一次,见过那双眸里痛楚得几近疯狂的光芒。

  “像我恩师这样的神人,可比你们中土那些乱七八糟的土皇帝要好上千千万万倍了。”淼森灌了一口酒后。

  清平乐刚巧奏毕,淼森的嗓门大得在倚水楼高敞殿堂中回荡。

  一时之间,四周鸦雀无声。

  淼森举目四望,不由得呐呐地低下了头。“属下……属下说的也是实话……”

  “……”炽磊只是摇摇头。他已经习惯了淼森这种口无遮拦的性格,只不过总还是因此而忍不住叹息;这家伙的外表跟内在实在相差太远。

  “呵呵呵呵……”如银铃般清脆好听的笑声自厅外传来,女子身上的香气淡淡,她莲步慢移,艳美丰润的体态引人遐思。“炽右使所言非虚,曾几何时,在咱们宗殿上说话也得这般小心翼翼了?”

  “嬴氏领主。”在场的人们全都起身迎接,屈身为礼,唯独辛无欢微微蹙起眉坐著没动。

  “辛先生,请快起身。”淼森低声提醒他:“这位是嬴氏领主之华姑娘,是十二领主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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