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懂了?”
“当然,我懂的可多着呢。你想想,要是同一个国家的百姓说着不同的话、写不同的文字,连量米的标准都不相同,那么就算你用战争赢得那些土地,他们终归还是不会认同自己是大梁人。”
太子被她这番言论拉去了注意力,暂时忘了沮丧,带了点兴味问道:“所以呢,该怎么办?”
“书同文、车同轨,统一度量衡……”
染染把秦始皇那套拿出来讲,当然,她不会傻到提出焚书坑儒那种“名留青史”的事儿,她把主题放在教育与选贤与能上。
两人越说,兴致越高昂,说到日偏斜,说到迎来从宫中回府的云曜。
染染皮皮地凑上前,看着云曜的臭脸,笑问道:“怎样,没有公主可以娶,很伤心吼?”此话一出,她才发现气氛不对,尔东不断给她使眼色,她方才寻隙拉着尔东悄声问道:“东哥哥,怎么回事,是不是少主拒婚,皇上给他排头吃了?”
尔东叹了口长气,回道,“少主没有拒婚,赐婚圣旨这两天就会下来了。”
闻言,染染当然呆掉,过了许久,她缓缓的抬起头,奇怪了,分明是晴天,怎么会听见轰轰的霹雳声,随着震耳声响,她的心被劈成两半……
呆立好一会儿,染染追着云曜奔进屋里,她那慌乱失措的模样让太子和尔东都不放心,也跟着追了过去……
染染想不明白,云曜明知道这件事不可以,为什么会同意赐婚?丽贵妃到底用什么东西做为要胁,逼得他不得不点头?难道丽贵妃不知道太子和云曜的真实身分?
不可能,丽贵妃在很多年前就隐约猜出来,云曜也提过丽贵妃乍见他时,那震惊的表情实在难以形容,就算丽贵妃头脑崩坏,也不至于鼓励女儿搞乱伦,到底是什么原因?
染染非得要云曜给她一个清楚明白的解释,于是她大喊一声,“云曜!”
听见她的呼唤,云曜转过身望着她,随即一抹微笑浮上他英俊却显得有些苍白的脸庞。
那不是她看惯的那种胸有成竹、温润洒脱的笑意,而是带着无法掩饰的凄凉,蓦地,她的心渐渐泛起冷意,他什么话都没说,她却明白,完了……什么东西完了,她不清楚,但她就是知道,完了!
一声叹息,云曜的心凉透,彻骨的寒意从骨头里渗出。
那天,他是真的被染染说服了,他想试着不当忍辱负重的石碑,他想拥有瞬间的美丽光华,想为自己的真心,追求一份畅快舒坦。
他还以为当事情告一段落,肩上的重担放下,他可以用仅存的短暂生命尽情放纵地爱一回。
两世为人,他始终不懂情爱为何物,直到上天把染染送到他身边,然而最终,他还是被上了一道枷锁,他与她,终究无缘无分,他终究要教她彻底伤心。
云曜想对她说声对不起,可是当他启唇的瞬间,鲜血喷出,像一朵灿烂的彼岸花,成了两人眼中最刺目的红。
鲜血喷上染染的衣裳,她懂了,他不愿意的,他伤心的,他必定千方百计抗拒过,只是他输给了强大皇权,赐婚伤的不仅仅是她,还有他。
她点点头,一步步朝他走近,她想告诉他,没关系,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尽力就好,她想说,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能流传千百年,正是因为不是喜剧收场;她也想说,有时候把爱收藏在心中,比表现在行为上更动人,她还想说,无所谓的,爱情只要我们心中有数就好……
可是云曜没有等到她开口,她才走到他面前,无边无际的黑暗便吞噬了他,不过在黑雾漫上之前,他清清楚楚看见她那晶莹的泪水。
“少主!”尔东扬声大喊。
“哥!”太子冲上前,一把抱住兄长。
染染怔怔地望着云曜,她看得更清楚了,骄傲如他有多么难受、多么伤。
“染染……”
她转头,就见小翔虽然低唤着她的名字,可是目光却紧紧锁在云曜身上,她不知道小翔能够理解什么,但她在他脸上看见所有人的担忧。“快去找宁叔过来。”
太子问了尔东等人,都没有人愿意回答他的问题,他实在别无他法,只能紧紧抓住染染的肩膀,哀求道:“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知道兄长身子不好,兄长也说过,这是娘胎里带来的病,仔细调养就会好,可他不是傻子,宁叔他们沉重又哀恸的表情告诉他,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染染深吸口气后,抬眸看向他,异常冷静的道:“他身中雪蛊,通常这样的人活不过二十年,可是云曜已经二十三岁了,他为了你,坚持活着。”
太子极为震惊地退了几步,“怎么会?怎么可以?”
为什么会中雪蛊?谁下的毒手?这些年来,即使哥哥不在身边,他也习惯相信哥哥、依赖哥哥,他无法想象,若是没有哥哥,他该怎么办……
不可以的,他们还有无数的理想与抱负,他们要携手合作,兄长不可以在这个时候弃他而去,不可以!
染染望着手足无措的太子,咬牙道:“他是怎样熬着命为你谋划,为父母、为兄弟手足,他从未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他把责任当成人生重大事件,他置生死于度外,他……他的一生就是场悲剧。”
她知道自己是在做无谓的发泄,她也明白错不在太子,他没道理承担自己的怒气,但是她就是控制不住。
染染走到床边,抓起云曜的手,欲为他号脉,宁朝天见状,一把拍掉她的手。
她望了宁叔一眼,低头,再次抓起云曜的手,继续把脉。
宁朝天再度拍掉她的手。
她再号脉、他再拍,再号脉、再拍……宁朝天一下比一下打得重,可她一次比一次更坚持,她的手背红肿,依旧坚持。
“宁叔,您以为还能瞒我多久?”说这话的时候,染染凝视着云曜,他苍白的脸庞、不见血色的嘴唇,正无声地撕裂她的心。
她的话太沉重,所以这一次当她再度搭上云曜的手腕时,宁朝天不再阻止。
尔东担忧地望着染染,这件事少主下过封口令,不得让她知道他的身子状况,可是他们真的再也瞒不了了。
染染仔细为云曜把脉,渐渐明白了,他是认为自己活不久,所以答应与梁梓雅的婚事?
肯定是的,她本以为还有三、五个月可以与他携手笑傲江湖呢,原来只剩下三、五天,原来他不确定自己能够熬到成亲日,原来早在她知道的时候,爱情已经划下句点。
真可恨、真讨厌……
染染心怀埋怨,面露苦笑,半句话都没说,但她潸然而下的泪水,已经让太子明白了现下的情况。
“不会的,我马上进宫找陆叔,他是神医,一定有办法。”说完,太子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
尔东急忙追了出去。
染染抬起头看着宁叔,像是担心把云曜吵醒似的,轻声问道:“宁叔,准备引蛊需要多久时间?”
宁朝天摇摇头,“少主不会同意的。”
“我说过了,不需要他同意。”她紧紧握住宁叔的手,说得斩钉截铁。
“染染,身中雪蛊会是什么模样,我早就提醒过你了,你也亲眼见识过了……”他语重心长的道。
“我知道,会痛不欲生,会宁愿死了干净,尤其像我这样怕痛,可是,用我的二十年换他的三、五日,很划算的,难道宁叔没有把握在未来的二十年找出解蛊的法子?”染染加重手力,极力劝说,见他仍犹豫不决,她又道:“云曜壮志未酬,太子尚且年轻,阅历不够,大梁还需要他们兄弟携手合作。”
宁朝天眉头深锁,神色复杂的瞅着她好一会儿,还是摇头。
“宁叔,你就当是帮帮我,好吗?他死了,我也活不了,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我们两个一起死吗?”
她的坚定逼退了他眼底的坚持,他握紧了拳头,又放松,又再次握紧,青筋浮上额头。
染染却松了口气,淡淡的笑意,从嘴角漫上眼帘。
第十一章 一纸赐婚两样情(1)
深夜,云曜清醒的时候,发现染染窝在自己怀里,像只小猴儿一般,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腰际。
他看不见她的脸,只看得见她的头顶心,他想起她第一次爬上他床的情景——
他问:“你是谁?”
她则夸张的回答,“你真的不记得我是谁?我是九天仙女下凡尘啊,想起来了吗?”
是啊,她是他的九天仙女,有了她,做什么都觉得舒心,想到这儿,他情不自禁亲了亲她的头顶心。
染染睡得并不好,恶梦连连,梦里一顶大红花轿摇摇晃晃地来到云府门前。
云曜下了马,迎进新嫁娘。
可新娘子手上的苹果,不知怎地竟然变成一把剑,直直刺向他的心窝,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说不出话来。
鲜血夹杂在漫天飞雪中,喷溅在她脸上,她的鼻息充斥的全是那股教人心惊的血腥味儿……
这时,染染感觉到周围有些微动静,立刻醒了过来,但一时间她仍有些迷蒙,不知身在何处,她抬起头,看着和梦中一样脸色惨白的云曜,豆大泪水瞬间滑落。
“怎么哭了?”云曜温柔的拭去她的泪。
“我有话想说,可是你晕了,听不见。”
他想起来了,她喊他,他转过身看着她,然后……他突然明白绝望是什么滋味。
“对不起,你想说什么现在说吧,我听着。”
她想说,没关系,遗憾也是种美丽,也许他们的缘分会在来生进行,还想说……她摇摇头,算了,她不想说这些了,她改说起别的事儿,“你进宫后,我告诉太子,统一诸国用的是马背上的功夫,但治理诸国就得换个法子,光靠屠城杀戮、高压律法是行不通的,得靠文化洗礼、得靠教育、得靠统一的价值观、得靠……”
看着她的小嘴张张阖阖,听着她说言不由衷的话,云曜用冰凉的掌心轻轻捂住她的唇,低声道:“对不起。”
“为什么对不起?”染染原本不想问的,却不愿意让他替自己担心,最终还是问了,而且她的声音不自觉带着哽咽。
“皇后、柳信与前太子逼宫那日,我出头了,丽贵妃因此认出了我。”
她轻轻拉下他的手,用小手包覆着,问道:“她是怎么认出来的?”
“我的母妃出身江湖,京里的贵妇淑媛多不愿意与她相交,她也鲜少出府应酬,认识她的人寥寥可数,偏偏丽贵妃未出阁前曾被歹徒挟持,我母妃救过她一命,她因而与母妃相熟。
“瀚弟是丽贵妃抱养大的,在她发觉瀚弟年纪越长越像皇上时,就曾经怀疑过瀚弟的身分,那日她看见我的容貌,如此肖似我母妃,便猜出始末。
“此次进宫,丽贵妃告诉我,她很清楚我母妃的足智多谋,佩服母妃在那样的状况下还能将我们兄弟安排妥当,也服气我们兄弟俩步步为营,十数年的谋划终于夺得太子之位,替父母平反冤屈。”
“然后呢?”
“梁梓杉之死,让皇上得知丽贵妃的背叛与野心,有意让她殉葬,丽贵妃让我进宫,目的是要我保梁梓雅一世平安。”
“保梁梓雅平安的方法很多,不见得一定要娶她,何况她知道你是宁王的嫡子,你和梁梓雅的身分就是姑侄。”
“这就是重点了,梁梓雅并非皇上的亲生女儿。”
染染倒抽一口气,这丽贵妃未免也太猛了,在门禁森严的后宫还能偷人?
见她惊讶得说不出话,云曜解释道:“后宫在七皇子出生后,将近十年未传出喜讯,大家都以为是皇后手段阴毒,却没想到丽贵妃进宫不久就怀上梁梓雅,再隔十多年又生下梁梓杉。”
“如果不是皇后的手段阴毒,那么……是皇帝不行了?梁梓雅、梁梓杉都不是皇嗣?”
“对,你记不记得我曾经质疑擅改遗诏这件事会传进皇后耳里,是谁与丽贵妃暗地琢磨?”
“你的意思是,丽贵妃与……梁梓雅的亲生父亲?是谁?”
一点就通,她真的很聪明。云曜不答反问道:“除了太监,谁可以自由进出后宫?”
染染想了想,有些迟疑的道:“太医?”
“嗯。”他继续引导,“余太医与皇后娘娘眉来眼去,传讯皇后,暗示皇上驾崩,可皇上既没有死,又非皇上示意他这么做,余太医为什么要传出假消息?”
明知药有毒,皇上还是乖乖服下,因为陆叔的解毒丹让那些汤药伤不了皇上分毫,皇上装晕装睡,把自己的安全托付给将承德殿团团包围的隐卫,藉由这次机会,皇上不只在试探皇后,也在试探后宫众嫔妃及满朝文武,皇上要确定谁对自己忠心耿耿。
可皇上不知道陆鸣是璇玑阁的人,不知道自己所有的计谋都摊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于是在柳信发难时,他第一个跳出来讲话,这份忠心,让他迅速升至一品大员。
“余太医想帮丽贵妃整倒皇后?这是多危险的事啊,万一你没有策反京畿大营,万一靖王来得太慢,万一那些隐卫拿不住柳信众人,万一……没错,若不是两人关系密切,余太医怎么会为丽贵妃舍命……”
“你觉得丽贵妃蠢吗,有这么多万一存在,她又没有足够的援手,怎敢引得皇后与太子动手。”
“不然呢?她又不知道皇上的计划。”
“她是不知道,但未必没有留后手,她和余太医在皇上的身上涂满毒粉,若是皇后、太子甚至柳信靠近、碰触,三日内必定死于非命,如果不是我即时挺身而出,下一刻,她就会让皇后等人进入承德殿,幸好陆叔抢先一步,发觉情况有异,让皇上服下解药,否则皇上真得驾崩。”
“这才是皇上让丽贵妃殉葬的主因?”
“对,丽贵妃毕竟没有真正篡改遗诏,她大可以推说皇后居心叵测,散布谣言,反正皇后已死,死无对证,但往皇上身上抹毒这一桩,皇上是装晕,可不是真昏迷。”
“丽贵妃到底想做什么?”
“为她儿子报仇!造反、逼宫,皇后死、太子崩,柳氏自此退出朝堂,三日后皇上毒发身亡,有遗诏在,瀚弟理所当然登基为帝,丽贵妃成为皇太后,丽贵妃今年才三十出头,谁说她不能再为余太医生个儿子?后宫什么手段都有,她今日能够毒死皇上,明日就可能对瀚弟下手,到时身为皇太后的她,有权力另立新帝。”
染染叹息,这个女人何其大胆,她当皇宫是育幼院吗,居然替隔壁老王生孩子,还一个接一个生。
云曜又道:“她认出我的那一瞬间,便知道今日种种并非意外或命运,而是我们兄弟合力谋划,也确定瀚弟早已知道自己身世。当皇上喝下解药清醒后,她再清楚不过,自己绝无侥幸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