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芊芊叹了一口气,扭腰摆臀地做着伸展的动作,两手往上伸直,在颈后交握,拉了拉背,又扭转腰身,身体往前弯腰,指尖碰到鞋面,如此重复了数回,活络筋骨。
红莲早已习惯了主子的怪异举动,虽然她服侍的时日并不长,但是年纪小的好处是接受度高,头几回见了还惊骇得差点掉了眼珠,以为主子要折成两截了,一旦见多了也就不再一惊一乍,甚至学着主子做所谓的“伸展操”。
倒是没见过的红蕖觉得十分惊奇,不时回头偷瞄几眼,见主子好端端地伸腿拉筋,她也渐渐地放下心,一边听着红莲拉拉杂杂的细语,一边专注的撕菊花瓣。
一片花海中,雨名稚嫩的丫鬟专心忙碌着,浑然不知她们家姑娘边伸腰边走远,一步一步离开春泥院,沿着墙根寻幽探秘,熟悉地形。
不是于芊芊不信任身边的丫头,而是她要做的事不可告人。
她来去自如,身如狡兔,没有任何牵绊,其实她更乐于一人独来独往,省却不必要的麻烦。
凭那日进府的记忆,她知道晋王府很大,比她在北京参观过的王府还要大上数倍,小桥楼阁、院落亭台,听说还有练武场和后山,她粗略地计算了一下,少说有几十亩,一天之内要走得完着实困难。
正打算放弃,因为她走偏了,越走越荒凉,分明是府里的偏僻处,人烟罕至,鬼都不来,她认个什么瞎路?日后用来藏身倒是不错,只是她希望没有用到的一天。
蓦地,一阵类似小孩的呜咽声传来,她背脊一凉,心里有些毛毛的,暗忖这府里不会也发生过什么害命的阴损事吧!
不过没做过亏心事,她稍稍振作,不再害怕,循声绕过一丛比人高的野草,又过了一道颇有岁月痕迹的月洞门,断断续续的抽噎声更明显了,仿佛近在墙后头。
而后她听见锦心不太耐烦的声音。
“你这孩子是怎么回事?已经五岁了还这么不懂事,都说了百合梗米粥不是给你吃的,细面撒葱花,还多了半颗蛋已经不错,你到底还要闹什么?”再不吃,就饿他几顿,看他还使不使小性子。
屋内的锦心没瞧见身后的圆形格子窗边多了道人影,她对着南怀齐时的温柔嗓音不见了,取而代之是不悦的责怪语气,她葱指纤纤地一指,似乎在指责那个孩子。
于芊芊顺着她的手指看去,见到八角博古架下方有个蜷着身子的小身影,看起来是个小男孩,身上的衣服有些过旧了,裤脚短了三寸令她在意的是那张苍白小脸,没到什么虐待,却看得出并未受到妥善照顾,个性怯懦畏缩,不太有活力,惶恐的脸色有如遇见猫的老鼠,瑟缩着身子。
她想到自己的童年,不负责任的年轻爸妈,以及他们为了谁养她,在她面前声嘶力竭争吵的情景。
那时,她宁愿自己不被生下来,因为她的出生毁了一对少男少女的未来,她是他们的累赘。
可是看他们吵着吵着,她却恨起他们,要不是一时的任性和贪欢,说不定她会出生在更好的家庭,有爱她的爸爸妈妈,有香香的饭菜和暖和的棉被,而不是摔杯子砸碗,让她饿了一整夜,穿着发臭的制服上学。
“我饿,要吃粥。”
小男孩软糯的声音拉回于芊芊远走的神智,她心生不忍,差点要跳出来指着锦心的鼻头,骂道:“小孩子要吃粥就给他吃粥,王府又不是供不起,你在小气巴啦个什么劲?”
“你是个憨的,要说几次才听得懂,吃面好,很香,粥不好吃。”有得吃还挑,真不知是谁惯出来的。
“不憨,糊的。”小男孩瘦巴巴的小指头指着盛着细面的汤碗。
“什么不憨、糊的?你给我说清楚,本姑娘还有很多事要忙,没空搭理你。”王爷去了城外的虎贲营练兵,应该快回府了,她得打发人去整治出一桌菜,净身的热水也得先备着。
“面是糊的,不好吃。”他闷闷地说道,委屈地皱着眉头,一副小可怜的模样。
锦心低头看了一眼糊成一团的面条,不快的神情益发明显。“能吃就好,除非你想饿肚子。”
“不吃,难吃,凉的。”他指汤凉了,面很难吃,他有骨气,说不吃就不吃,反正他也不是没饿过。
“你就是憨子,哪知道什么好不好吃。快吃,我可没那么多功夫哄你。”她一个官家小姐出身的人,来服侍他这个小表,天大的福气他承不承受得起呀!还敢跟她摆谱,装大少爷。
“我不是憨子,你凶。”小男孩有气无力地瞪了锦心一眼,因为太饿了,没力气,瞪起人来有点憨憨的。
没讨得好反遭奚落,向来性子傲的锦心一个火大,命人把面端走。
“没教养的臭小表,不吃就没得吃,我看你能饿上几天,到时别哭着求我给你一碗剩饭吃。”
“哼!不是没教养……”小孩呜呜的拭泪,饿得慌。
锦心和五岁的男孩杠上了,他不低头,她也不想哄他,摆着脸色看谁倔过谁,她一点也不心疼孩子会不会挨饿,反正不是她生的,饿死他有谁会在乎?顶多一口小弊材抬出去葬了。
倒是一旁猛搓着手的仆妇看不下去,她是个惫懒的,爱偷奸耍滑,不时偷个闲和人赌钱,或是偷喝两口小酒,醉倒在花丛、树底,对小主子的照顾也常有疏忽。
不过小孩子没了,她的闲差事也会跟着没了,无论如何也得护一护,她可不想被赶出有得吃、有得拿,还有银子的王府。
第3章(2)
“锦心姑娘别跟个孩子呕气,看在他是没娘的分上,你就稍微宽容些,不要和他一般计较。”仆妇的裙摆有几处污渍,她一靠近小男孩,他立即捂着鼻避开,好生难堪的妇人将手往衣服上一擦,干笑不已。
“要不是他娘临终前要我多看顾他几分,我才懒得理会他死活,活似来讨债的,憨憨傻傻不讨喜。”不过憨点也好,省得日后对她的儿子不利,若是他晓得他娘亲的死和她有关……这么想着,锦心不由得打了个冷颤,轻甩着头,她觉得屋里有一些冷了,好似生起阴森森的感觉。
做了坏事的人难免心虚,害了人家亲娘,又不肯善待年幼稚儿,那股徘徊不去的阴气叫她打从脚底凉到头顶。
“是是是,姑娘说的是,是他不知惜福,饿他一、两顿也就乖了。”仆妇谄媚地点头应和。
“算了,打娘胎里带来的憨病,他能吃多少呢,想吃粥就吃粥吧!你去厨房要一碗来。”看着神似某人的小脸,锦心明媚如花的脸上闪过一抹冷意,握着绣帕的手一紧。
让他多活几年吧!谅他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是,奴婢马上去要。”
仆妇一走,锦心满脸嫌恶地朝小男孩掐了一把,看得窗外的于芊芊怒火中烧。
“你以为这府里有人在乎你吗?不要再找我麻烦了,否则我饶不了你,听到了没?!”不管小男孩听不听得懂,一说完,锦心啐了一声,头也不回的朝屋子外走了出去。
晋王府内为什么有孩子?于芊芊心里掠过疑惑,但没深究。
因那小男孩猫呜似的哭声如细细的针,钻得她心头难受,她揉揉半蹲得酸麻的双膝,小心翼翼的推开半掩的门。
“哎呀!怎么有猫哭的声音,怪可怜的,我来找一找……啊!好大的猫……”走近前一看,她心头更添酸楚,这孩子没吃饭吗?这胳臂可真瘦,没根小竹竿粗,一捏就捏到骨头,没三两肉。
“出……出去……”
她搭起话,忽略小得像幼猫的声音,自来熟的道:“看我捉到了什么,一只满脸泪珠子的小花猫,你有老鼠重吗?”
“我不是……小花猫……”他哭得一抽一抽,一副可怜兮兮又逞强的模样,让人分外怜惜。
“那你是什么,我看你明明是猫。”于芊芊故作怀疑的拉起袖子,看似粗鲁,却是抬手轻柔地擦拭他满布泪痕的小脸。
“我是瑾儿。”小男孩防备地将她推开,像受伤的小兽紧张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双手将膝盖抱得更紧了。
她没半丝恼怒的神情,反而拍拍裙摆席地而坐,让视线与小男孩齐高。
“好吧,瑾儿,我是芊芊,你可以叫我芊芊姐姐,我没有朋友,你能当我第一个朋友吗?”
“朋友?”他偏着头,澄净的双眸多了一丝困惑。
“对,朋友,我很可怜,没人要理我,他们看到我就好像看见臭虫,很嫌弃的把脸转开,我很孤单,想找人说话,你要可怜我吗?”因为出身的缘故,她对小孩格外喜欢,所以哄孩子可是她最拿手的事,没有哄不了的。
这人说的怎么也像是在说自己?瑾儿黯淡无光的眼儿微微一亮,“我娘死了,但是我不可怜,我不是臭虫。”
“我娘死了,我爹也没了,我是没爹没娘的人。”有那样的爸妈不如没有,她是双亲健在的孤儿。
“我爹还活着。”小男孩安慰地摸摸于芊芊的头,似乎觉得她比较可怜,让她哭笑不得。
“那你爹是谁?”哪个该千刀万剐的混蛋居然连自己的孩子也不要了,简直不是人,薄情寡义。
一提到爹,瑾儿发亮的双眼又黯了下去。
“他们说我憨,以为我不知道,我爹是王爷,我是王府少爷。”
“什么,你是晋王的儿子?!”
天哪!未免太劲爆了,她居然挖掘到晋王府的大秘密,晋王有儿子……等等,王府少爷不都是威风凛凛,前呼后拥,婢仆成群,住华屋、穿锦袍,趾高气扬的吆喝下人吗?
可是看看这一屋子冷清,别说是服侍的丫头、婆子了,入秋许久了,天候早凉了,却连个取暖的炭盆子也没瞧见半个,他到底过得是什么生活呀!晋王难道忘了他有个儿子?!
“对,我不是小杂种,我是王爷的儿子,他们胡说,我娘是晋王妃,不会偷人……”瑾儿的小拳头握得死紧,一张透白的小脸因气愤而涨红,更有早熟的不甘和愤慨。
倍感辛酸的于芊芊鼻头一酸,眼泪差一点夺眶而出。她忽然有些明白了,原来……上一代做错了事,却要下一代承受,她低头仔细打量瑾儿的脸,然后道:“没错,瑾儿不是杂种,你和王爷长得很像,见过的人都会说你们是父子。”
“真的吗?”他的小脸绽笑。
“当然,芊芊姐姐不骗人,我可是见过王爷的人。”她假装很神气的扬起下巴,好似在说,你不相信我就是傻子。
“对了,我这儿有糖霜小米糕,你要不要吃,我刚偷……呃,拿来的,还热着,分你两块。”
本想拒绝的瑾儿实在太饿了,肚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他脸红的从她手中包着糕食的帕子上取走两块小米糕,很斯文秀气地轻咬一小口,笑道:“谢谢芊芊姐姐,我和你做朋友。”
“嗯!我们是朋友了,朋友有通财之义,我住在春泥院,你要肚子饿了尽避来找我,那个锦心是看人下菜的讨厌鬼,她也欺负过我,我们同心协力对抗她……”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多拉一个小伙伴于她无损,必要时还是好帮手,她算是捡到了。
“好,对抗她。”
两人达成协议,一大一小手心互击,他们的目标一致,要挫挫那个不知本分,跩得不可一世的敌人威风。
“主……主子,你到哪拐……呃,捡了一个孩子?这是谁家的,还不快还回去,人家的爹娘找不到孩子会着急……”这孩子怎么这么瘦呀!松松埼垮的衣服像披在身上似的,裤脚却又太短,那父母也太不经心了。
看到自家主子屋子里平空冒出个四、五岁大的小男童,吓出一身汗的红莲都快哭了,心儿慌慌,眼眶红红,想趁着没人发现前把孩子送回人家爹娘身边,免得为她家主子惹上拐带孩子的麻烦。
虽然她跟着主子的时间不长,可是主子似乎身怀某种技能,每回主子稍微失纵一会儿,再出现时,屋里总会多出几样分例上没有的东西,而且十分眼熟。
有时是吃食,有时是布料,有时是几个小盅、小碗、小帕子等等。
她说这是不对的,但主子说是王府中人浪费,东西摆着不用,不如给需要的人,反正谁都没发觉少了什么,她想想也觉得好似有几分道理。
不过自从红蕖姐姐来了以后,主子的……行为收敛了很多,她也没再瞧见屋内有多出东西,没想到主子搞个更大、更夸张的,一个活生生的小孩,这是要把她的老鼠胆吓破了不成?她的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红莲也才十一岁的年纪,其实还是个孩子,难怪她会担心受怕,惶惶不安。
反观红蕖就镇定多了,她只是眉头微微动了一下,也不多话,泡茶、送上糕点,然后安静无声得像个谨守本分的丫鬟,立于于芊芊右后方,目不斜视的垂首低视。
不过趁着没人注意,她眼角余光微扫了前方坐姿端正的男孩一眼,一抹讶色如流星快闪而过。
“他娘到佛祖跟前栽花了,他爹嘛,花没栽成,被踢下人间当凡夫俗子,他们都是缺心少肺的无良人,不会想找孩子的。”要是上心,怎会容许孩子被欺负,放任他无人管束?
缺心少肺的无良人……红蕖目光一闪。
“主子呀!再怎么无良也是人家的爹娘,你不能再随手……拎个什么回来,若是传了出去,对你的名声不好,你要为自己多着想,不要任意妄为。”被人发现了可就不得了,活人不比死物,是会论罪惩处的。
“哪是我拎回来的,是他自个来的,对吧!瑾儿?”她喜欢开锁,拿些小东西以兹留念,但不偷“人”。
“嗯!我自己要来的。”瑾儿用力的点头。
“听到了没,不要随便诬蔑你家主子,我的人品和节操比他那个爹好上几百倍。君子坦荡荡,不欺暗室。”梁上君子也是君子,君子也要有银子才能高风亮节吧!
“主子……”红莲心里急呀,忧心主子铸下大罪。
“瑾儿来,这是红莲姐姐,那位是红蕖姐姐,往后你来若见不到我,可以找她们。”蛇鼠本一窝,不拉她们下水怎能狼狈为奸?
“红莲姐姐、红蕖姐姐好,我是瑾儿。”南方瑾没有世家子弟的骄纵,有礼谦逊地抱着小手一揖。
“嗯!痹,红莲姐姐待会给你糖吃。”红莲傻乎乎地受了,还笑笑摸摸他的头。
倒是红蕖不着痕迹的避开了,脸上的表情看不出喜怒,就是淡淡地,有一些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