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因为知道会诊时间到了,我才把姊姊支开。」周雅焌说,但仍低头看书,快速翻阅,没有抬头看他一眼。「那样的阵仗会把她吓坏,干脆先把她赶走,而我,确实有些话想对你说。」刷刷刷,在说话期间,他已经翻了约三分之一。
周雅烃举止怪异,但邬汉文沉得住气,保持沉默,等对方先开口。
「真是糟糕,我那蠢到不行的妈,竟然把姊推到你身边,她脑子坏得可真彻底啊!」放下看了三分之一的书,他抬起头,对邬汉文说:「我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小时候测过智商,我好像有两百——你想得没错,姊夫,我是天才,只不过我不天真,我像我妈,阴险、卑鄙、狡猾。」浮在稚嫩小脸上的笑容,看起来既天真又邪恶。
他很聪明,聪明得让人害怕。
「话说回来,我该感谢你还是报复你才好呢?」说着这话的同时,周雅焌没有停下翻书的动作。「感谢你让我有机会活下去,还是恨你——把我姊搞成现在这样?」
一瞬间邬汉文明白了,这小鬼,一点也不天真可爱,他是小恶魔。
「所以你都知情。」既然如此,他也不必扮演温柔幽默的姊夫,这小鬼早就知道他是什么德行的人吧,只是在俐亚面前假装不知情而已。
「如果早知道妈妈会把姊姊害成这样,我——」周雅焌没说明,但话没说完却让人更感到害怕。「我不能生气,这个破身体,烂心脏,一旦情绪起伏过大,有可能就这么挂了!尽管我气得要命。」他明明微笑得很可爱,但说的话却令人毛骨悚然。「偶尔大吼大叫让机器滴滴答答,那也只能骗骗我姊而已。」
邬汉文识清了这个说谎比活命还容易的臭小鬼,没耐性地道:「说重点。」
「把姊支开留你下来,只想说一件事——我姊算是聪明,但比起我,只能算普通。」
如此大言不惭,简直欠揍!
「姊像爸爸,学不来勾心斗角,我姊她啊,比较适合当学者做研究,又容易心软,实在不适合在外头工作,比起来我比较像妈妈,耍狠的话,我可以比我妈更狠,不过呢,这世上姊是我唯一的弱点,如果不是姊,我早在三年前就死了,会撑着这破身体到现在,也是因为姊姊。
「我说,姊夫啊。」他微笑着,用挖苦讽刺的口吻,喊邬汉文「姊夫」。「虽然我很想杀了你啦,不过看在你花大笔钱安排我来美国的份上,算啦!
「如果我能等到合适的心脏,能恢复健康,我是不会让任何人欺负我那个笨姊姊,哪怕那个人是生我的妈,凭我脑袋里的东西和我的手段,二十岁以前,绝对会达成我想要的目标。我告诉自己必须撑下去,好不容易才来美国,看见姊姊……不,应该说看见你对姊姊的态度,这下子,我有了退路。」
「退路?你会是为自己找退路的人?」虽然认识不深,但邬汉文完全不相信这小鬼说的话。
这小子简直就是恐怖份子,若不是因为身体不好得卧病在床,恐怕他已经干出惊天动地的大事吧!这对姊弟的差异性也实在太大了。
「就算是天才也有掌握不住的事情——你知道心脏移植的登记顺位,是以秒计算的吗?在没有并发症的前提下,顶多一年半,二十岁前若再等不到,我一定会死。」他坦白说出自己会死这种话,看得很开。
邬汉文不禁想,自己十八岁时在想什么呢?死亡离他还很遥远,但眼前的少年,每活一天都就像是跟上帝讨来的好运。
「我死了,那,姊姊呢?」提到周俐亚,周雅焌流露出心疼的神情。「受了这么多委屈,我还是死了,姊姊得受了吗?」
当然受不了!
邬汉文看着他,这一刻,才觉得这臭小鬼又回复刚才跟俐亚互动时的人味。
「你不能死。」他直言。「就算你想死,也得给我活过来。」
她说,弟弟就是她的奇迹,如果哪天奇迹消失了,她呢?
俐亚笑的时候,会露出小小的虎牙,那很可爱,那样的笑容,会消失吗?
「对,我不能死,就算我活得好累好辛苦。」周雅焌笑得轻浅模糊。「在今天见到你之前,我是这么认为的。」
「见到我,你就可以安心死去?」邬汉文原本不想跟个小鬼要幼稚,但对象若是周雅焌,他实在不想保留风度。
想到初见时他故做爽朗样,周雅焌八成在心底笑到胃抽筋吧?
周雅暖快乐的笑开,眼神带着挑衅,用炫耀的口吻道:「姊姊在这世上最在意的人是我。」
可以打他吗?那副炫耀的嘴脸令人厌恶!他不是吃醋,才不是!
「见到你,我可以放心,若我不在了,姊姊身边起码还有一个会疼她的人陪着她。」他说得累了,疲惫的闭上眼。「如果有一天,我卑鄙的丢下姊姊走了,请你在她身边陪她,她撑不过的。」
「我不会再说第三次,周雅焌,我花了一堆钱,不是为了让你来美国等死,你要一颗健康的心脏,我会找来,你想死?门都没有。」邬汉文只差没有抓着他衣领摇晃威胁他。
「因为怕我姊伤心?」周雅焌闻言喷笑。
「因为我不喜欢被人控制——周雅焌,我叫你活,你就不准死!」邬汉文跋扈的态度,像个蛮横不讲理的暴君。
「不喜欢被人控制吗?这一点我们还真像啊,姊夫。」
咯咯咯咯……周雅焌笑得邪气,心想这个姊夫给的藉口,好烂啊。
第六章
时间的齿轮不停向前推进,经过了盛夏到了初秋,转眼四个月过去了,周俐亚原本平坦的小腹隆起,像肚子里塞了一颗气球。
她坐在病床上,望向窗户,窗台上的茉莉依旧摇曳生姿。
夕阳渐渐消失,当夜色笼罩大地,将她看了四个月余的景色完全掩去。
「噢——」她突然暗叫一声,感觉肚子里有个东西在里头三百六十度旋转。
确实是有个人在她肚里造乱,是个活泼好动的小男生,她常常虚弱到会喘,头重脚轻,低血糖让她晕眩颤抖,但是腹中的胎儿却活泼好动得不得了,健康得像只猴子在她肚子里转来转去。
「喂,轻一点,宝贝。」她伸指戳了下特别突出来的左腹,怀疑这是宝宝的脚。「再等一等,爸爸就要来了。我知道你很心急,但是你乖一点嘛。」
她怀的是个男孩,让她荷尔蒙大乱,身体机能受到影响,连情绪也起起落落,害她食欲太好大坏。有时血糖直落,不舒服的只能躺在病床上,靠葡萄糖维持体力;有时又莫名觉得饿,怎么吃都吃不饱。
每天大大小小的突发状况都不一,但通常会在晚上好转,可以让她睡个安稳的觉,因为——
「今天怎么样?情况都好吧?」带着关怀的问候自病房门口传来。
周俐亚回头一看,是刚下班的邬汉文,身上还穿着西装,合身剪裁很衬他的身形。
她不懂品牌,但觉得他这样很好看,一身的菁英气息掩盖不住,比杂志里的男模还要好看。他精神很好,看起来不累。
原本躁动的小家伙安静了,不再乱踢她的肚子表示抗议。
自从感受胎动之后,只要邬汉文一出现,她的肚皮就会很平静,真不知道,这个小孩是喜欢他爸爸还是讨厌呢?觉得有趣,她不觉笑了出来。
「晚餐吃过了?」放下公事包,邬汉文脱下外套,随手丢在沙发床上,一双黑眸凝望她的笑脸,不禁松了口气。
她还笑得出来,就表示一切都好吧?
每天的情况都不一样,他不知道女人怀孕都这么辛苦,还是只有她特别严重?
上周医生仍语重心长地告诉他,她太瘦,孩子太大,造成她心脏的负担,现在她连走路都会喘,因此被迫在床上养胎,等到孩子够重了,心肺发展完全了,即刻剖腹,但也不排除有早产的可能。
「我很好啊,没事的,不用担心我。」周俐亚笑着回答,语气轻快。「汉文,雅焌很喜欢你带给他的书,谢谢你去探望他,你帮了我很多忙。」
开始转移话题啊,邬汉文了然于心。她不敢主动对他说话,一旦对他扯些言不及义的话题,就是表示有事情瞒着他。
慢条斯理的解开领带,听她唱作俱佳地演戏,说她因为语言不通的关系,闹了什么笑话。
他静静的听,表情莫测高深,缓缓地解开袖扣,将袖子往上卷,他一边卷袖子一边走向病床,拉来一张椅子,坐在她面前。
当近距离相对,被他墨般的瞳眸盯着,周俐亚原本想好的说词全数忘得一干二净。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问你最后一次,你真的没有事情瞒着我?」邬汉文只问了一句,就让她低下头来。
「对不起,我对你说谎……」一反刚才的笑脸,她一脸愧疚的表情,像是做了不值得原谅的事情。「其实今天医生有来检查,他说我太瘦,宝宝发展超出预期,有可能会提早让我剖腹,我不敢跟你说……」
他早就知道了,却故意沉下脸,事实上他忍笑忍得很辛苦。她怎么能这么老实呢?
「还有呢?除了这个,你还瞒着我什么?」他故意板起脸孔问道。
结果她却慌慌张张的摇手。「没有没有,除了这个,我没有什么事情瞒着你,真的!」只差没举手发誓。
「下回不要我问了才开口,再过八周妈就会来陪你待产,你到底把你住院的事情告诉妈了没有?」当然没有,他故意问的,想看她会有什么反应而已。
依他对母亲的了解,若让她知道俐亚住院,她肯定马上赶来。他从来没看过母亲这么疼惜一个人。
一开始,对于他要把周俐亚带来美国的决定,母亲是强烈反对。
最后母亲让步,让她到美国,不是因为他态度强硬得让母亲无法反驳,而是他提到台湾不适合她待产,在纽约他的地盘上,他比较容易藏人。
母亲对周俐亚的疼爱,已经到了一种匪夷所思的地步。
「怎么不说话?你脑子里又在想什么蠢念头?」他语带讽刺问。常常觉得她冒出来的想法,真是天真得愚蠢。
他掌控欲强,喜欢征服,交往的女友都是有主见的女性,个性泼辣像女王,驯服这样的女性,是他的乐趣,比如Joanna,表面上她强势,事实上在感情中主导的人是他。
像周俐亚这种涉世未深的小女孩,不在他狩猎范围。
她几乎每天跟母亲通电话,母亲不是打给他这个儿子,而是打给她,一讲就是半小时!他从来都不知道,母亲是那种会把时间浪费在讲电话上头的女人。
思绪转回,他望着病床上瘦小的孕妇,不禁问:「你每天都跟我妈通电话,都讲了什么?怎么该说的事情都没说?」
周俐亚望着他,欲言又止。她怎么说得出口?
「这个……」她也不想隐瞒待她好、关心她的云姨,比起自己的母亲,云姨待她太好了。
由于仓卒登记结婚,邬汉文必须先回纽约分公司坐镇,为他不在计画中的婚姻做危机处理,那一个月里云姨非常忙禄,把她留在家中,让人照料她。
为了躲避媒体,她足不出户,但每天云姨都会进厨房,亲手为她炖煮补品,端到她房里,嘱咐她多喝一些。
不但不许人在她面前说些有的没的,还曾为她出头,斥责一名对她出言不逊的女佣。
云姨待她这么好,她真的不想说出实情,让她担心。
「没什么啊,就……闲话家常。云姨问小孩的状况,她很关心,也很关心你,云姨只是不会说好听话……」她小心挑话回答,但看见他露出不置可否的神情,凭着一股冲动,让她脱口而出,「邬汉文,我真的很羡慕你。」
闻言,他挑了挑眉。「因为我的家世?」虽然嘴上这么问,但他感觉得出她说的羡慕,不会是家世背景这么肤浅的理由。
「不是,因为你有一个无条件爱你的母亲。」周俐亚立即辩驳。「虽然你捅了楼子,云姨气归气,但还是挡在你前头对付外人,让人好羡慕……」
数不清多少次了,有时,云姨会带她出门,为她采买东西,往往会被好事者认出,随口说出一些对她、对邬汉文不好听的话,云姨绝对不会忍气吞声,当下非得将对方臭骂一顿不可。
尤其是有人说了邬汉文坏话,云姨的反应更是激烈。
「其实你们很相爱,只是个性太相似了,总想要为对方多分担一些,但好听的话不说,又不懂得温柔以对,才导致每次对话总是以争执做为结束。」
邬汉文看着她平静述说的小脸问:「又扯开话题?这跟你不把住院的事情告诉我妈有何关联?」
「当然有啊,我只是不想让你们母子冲突,为了一个数个月后就与你们不相干的人,不值得。我会生下健康的小孩,我知道你和云姨都很期待他的出生。」
「就像你说的,我们母子怎么会为了你这个外人争执?」邬汉文不以为然,冷笑一声。
「因为不用这样的方式,你们没有办法表达出对对方的在乎。」柔柔细细的嗓音,轻轻地吐出她观察后的见解。
一股气在胸口翻腾,被看穿的不甘心,让他脸色变得阴沉。
父亲在他八岁那过世,十岁那年,母亲将他送出国当小留学生,这些年来他难得回台湾,每每和母亲见面,相聚时间总是短暂。
虽分隔两地,但他的事,但母亲事事插手,不论学业、生活都为他打点妥当,换句话说,他没有说不的权利。
长期被忽略的不甘,人生被母亲掌控愤怒,邬汉文在十几岁时,叛逆不受管教,捅了很多楼子,让母亲伤透脑筋,造成母子两人冲突不断——是啊,就像个做坏事只为引起母亲注意的臭小孩那样,惹母亲生气。
「我以前不知道,为何我妈要这么拚命。」她的一句话引起他的回忆,想到了过去。
凭父亲留下来的股份,母亲可以当个悠闲的富太太,不愁吃穿,但她却一脚踏进尔虞我诈的商场,为了生存,逞强斗狠。
「一直到快上大学我才明白,她只是想把最好的都留给我。」为了这个目标,她不惜骨肉分离,也要他受到好教育,无论眼前有多少难关,在他准备好接棒之前,她一个一个铲除。
因此当他大学毕业,进入未来电讯工作之后,他便强势地要求母亲将权力下放给他,从此,母子两人在工作上相互摩擦、争吵不断。
一个是想为对方打造一个不需太过辛苦的环境,一个则是想替对方分担肩上的重担。
母亲强势、霸道,得理不饶人,邬汉文能理解母亲强势背后的原由,所以他不时的退让。像现在,他都快三十岁了,母亲还是把他当成需要保护的小孩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