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断告诉自己,这也没什么,他们本来就认识。楚莹一向都是柔弱需要照顾的小妹妹,而谈岳颖更是君子一名,对于弱小不可能袖手旁观,何况她自己就检讨过谈岳颖对楚莹的不闻不问……
可是,该怎么说呢,真正看到时,她还是很俗气的脑中一片空白。
然后开始想到楚莹总是急急否认的慌张,以及谈岳颖不肯多谈的神秘,她一向犀利的思绪也打了死结。全世界像是剩下一个小小声音,不断重复在她耳边呢喃说着,有鬼有鬼有鬼……
动作像是机器人一样死板缓慢,她从皮包里拿出手机,找到号码,按下拨出键。
接通之后,响了又响。她远远看见谈岳颖注意到手机了,拿起来看了一眼,又按掉,放回口袋。
他没有接。
文馥芃紧握着手机,六神无主。冷静。她要冷静。不要发神经——
眼看着他们走远了,她慢慢的也往前走。走走停停,犹如孤魂野鬼,直到刚刚两人走出来的大厦前,停步。
「小姐,你要找人吗?」管理员看到一名艳女站在门口发呆,热心地搭讪。
「那个,楚小姐——」喉咙有点卡住,她困难地开口。
「谁?」
「刚刚从这边出来,长头发、大眼睛、皮肤很白的——」
「哦,她啊。」管理员恍然大悟,「她才刚跟男朋友出去,不会太早回来,你找她有事吗?」
男朋友?文馥芃转头,盯着管理员大叔,「楚小姐有男朋友?」
大叔被看得心里发毛,反问:「你是谁?为什么要问这么多?」
是啊,她是谁?又凭什么问这么多?何况,男未婚女未嫁,两人也没有什么承诺过,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只是跟别的女人走在一起而已,又不是已经被捉奸在床,她文馥芃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也不是年轻小女孩了,到底——
到底为什么,她会难受到呼吸有点困难,全身血液都在逆流?
*****
因为没有前例可循,所以文馥芃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花了比平常多数十倍的力气逼迫自己专心工作,不要乱想、不要乱想、不要乱想……
哪有可能?!
夜深人静,当她好不容易忙完一天的工作,疲倦不堪地躺上备勤寝室的木板床时,睡意突然又整个背叛她,飞得老远。她只能瞪着天花板发呆,让压抑了一整天的跑马灯在她脑海中重新登场,跑个飞快。
没有跟一个人如此接近过,也从来没有情感上这么依赖过谁,文馥芃真的很想知道,一般女生遇到这样的事,都怎么办?
在她即将三十年的生命中,一直缺乏亲密而柔软的女性角色。生母照顾她到九岁,然后过继给养母。对童年的记忆已经很模糊,而九岁以来,一直战战兢兢的当一个所谓的乖孩子,却依然动辄触怒养母。
平时都很好,她的养母是端庄高稚的大学教授。有着高学历、好家庭,和丈夫是一对璧人,说话客客气气、轻声细语,对先生、学生、同事都是那么温柔。那些突如其来的情绪失控、哭骂到全身颤抖、无法预测的耳光与殴打……只有她见过。
所以一定是文馥芃自己的错。
没有人相信她。当她鼓起勇气跟生母倾诉,还哭着说想回家时,生母只是告诉她,有两个母亲疼爱不是很好吗?养母是文馥芃的亲阿姨,还是主动要求要过继她的,跟她特别有缘,怎么可能对她不好?
然后,隔没几天,生母来访。文馥芃偷听到他们在书房长谈的内容。养母哀戚地诉苦,说不懂为何这么辛苦照顾养女,她却毫不感恩,居然还编造出这样的谎言来中伤。
最后他们决定送文馥芃去寄宿,以私立学校的严格管教来驯服她,这对文馥芃一定有好处,「长大之后,她会感激我们的。」大人们如是说。
文馥芃长大了。她确实感激当时被送去私立女校寄宿。至少在宿舍时,没有人会突然半夜把熟睡中的她叫醒,然后就是一阵毒打。事后才万般后悔地抱着她崩溃哭泣,连连道歉,买无数的漂亮衣服、奢侈品给她,带她去吃最贵的餐厅,让不知情的旁人都羡慕地说,对过继来的养女还这么好。
她没有原谅他们,所以逃得远远的。高中毕业后毅然选择警大,然后,完全没有再回去过。只要她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就不用再害怕,而且可以帮助更多像她这样不被相信、没有援手的无助对象。
楚莹就是个好例子,文馥芃无法对她袖手旁观。那种怯生生、深怕得罪谁的可怜模样,文馥芃看了,无比熟悉,也无比心痛。
可是,谈岳颖……
想到他,文馥芃的心头又是一阵疼痛。他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让她能敞开心扉,任其靠近的人。在他眼里、怀中,她是如此自由,可以甜蜜温顺,可以凶悍耍狠,他都接受,对她总是百般呵护瘁宠……
她突然从床上爬起来,把睡在上铺的另一位备勤同事给吓了一跳。
「跟谈督察吵架吗?」同事睡意朦胧地说:「男人啊,不用对他们太好,如果他敢欺负你,你就狠狠甩掉他嘛,又不是找不到别人。」
文馥芃有点傻眼。「我以为你们会叫我收敛脾气,对他好一点呢。」
同事翻了个身,「他又不是我们的人,哪有帮外人的道理。」越说越模糊,说到后来,又睡着了。
文馥芃坐在床沿,一时之间,动弹不得。
语言的力量真的太大太大,一句话,就可以伤透人的心,同样地,也只要一句话,就可以让她突然醒悟过来——在这世界上,她并不是孤单一个人。
还在感动之际,突然间,她的手机开始疯狂的震动。
为了怕吵醒同事,文馥芃赶快拿起手机往外跑。接起来,不是她期盼的谈岳颖,居然是她的上司。
「文警官。」杨副座的口吻一反往常,非常冷静,「你今天在备勤吧?现在立刻到我办公室来。」
文馥芃看了看表,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她脊背突然发凉。「副座,怎么这么晚还在——」
「你不要多问,过来就是了。」
她迅速整理好仪容,满心困惑地走向副座办公室。办公区空荡荡的,只剩下值班台有人驻守。她与值勤同事交换了一个不解的眼神。
进了副座办公室,只见杨副座一脸阴霾,风雨欲来的样子,而办公室里还有一位陌生的长官,表情也一样严肃。
「这位是督察组的张主任。」杨副座介绍着,「这位,就是文馥芃文警官。」
「督察组,敞姓张。」那位头发已经有些斑白的长官开口,嗓音低沉有力,「文警官请坐。」
督察组?那不就是谈岳颖的上司,为何突然找她来谈话?
「我站着就好。请问有什么事?」
张主任看了杨副座一眼,然后,单刀直入说了:「文警官,我就不绕圈子了。本组近日接到投诉,说你与一位逃家少女过从甚密,有这样的事吗?」
啊,应该是楚莹吧。文馥芃恍然大悟,「是的,不过是因为联系不到合适的收留人选,她又不愿回家,我与社工有保持联系跟努力……」
「她已经成年了,不需要收留。」杨副座挥挥手,不耐烦地说:「你就是爱管这种闲事,我已经警告过你多少次——」
张主任温和地阻止了杨副座,继续对文馥芃解释:「那位楚小姐的家人非常担心,在取得联络之后,楚小姐告诉家人说是你软禁她,不让她回家,还对她诸多虐待,包括要她打扫住处、擦地、煮饭。」
文馥芃像是被一大桶冰水迎头淋下,她眨了眨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哪里出错了?还是,这其实是一场恶梦?
「我没有……」她张开口,喉咙像是被沙子塞满,有点说不出话。
「我们自然相信你。」当督察的果然都很会讲话,张主任语气温和地解释:「只不过投诉案已经送进来,我们不能不调查。这位楚小姐……和你是旧识?」
文馥芃摇摇头。「不是。只不过楚小姐是家暴受害者,主动寻求我的援助——」
第7章(2)
「你就是这样,讲也讲不听!」上司懊恼地骂着下属,「你看看,现在被反咬一口,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杨兄先别急,应该是有误会吧。」张主任说,「我们一定会详细调查的,希望能早日厘清真相。文警官,请坐,有些问题想请教。」
她默默地坐下,接受督察主任的一连串质问。有问有答,一句废话或为自己辩驳的言语都没有。
问到一个段落,张主任暂时满意了,起身准备离开。文馥芃犹如雕像一样站着,动也不动。她静静看着杨副座送长官到门口。
「喔,还有一件事。」临走,张主任回头,淡淡提醒:「听说文警官和本组的谈警官交情匪浅,这段调查时间,请两位要保持距离。这是既定程序,相信文警官一定能理解配合。」
*****
暂时停职,配合调查。
这几个字眼犹如枷锁,扣在她的脖子上。文馥芃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能撑起凶悍的表相,慢慢收拾办公桌上的东西,准备离开。
杨副座反而不骂了,只是焦虑地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而被临时召回来的同事也站在一旁抽烟,一面看着她冷着脸收拾,然后护送她回家。
说是护送未免太好听,应该是监视吧。这位同事跟她一向不对盘,互相破口大骂过不少次,偏偏刚好今天是他待命,在一旁虎视眈眈的,相信他一定非常想要打落水狗吧!
收拾好之后,她默默走出办公室,同事的车就停在门口。上车之后,同事把车开得飞快。文馥芃还在类似灵魂出窍的状态,一句话都没说。
开着开着,同事悠悠开口:「喂,你这么安静,让人很不习惯啦,不是什么大事,不用脸苦成那样。」
「这……不是大事?」文馥芃吃惊地回头,看着长了一张凶脸的同事。
「当然不是,拜托,你去问问看,谁没被停职过?」同事熟练地打着方向盘,顺利把她送回住处。「我都被停过四次了,也没像你这样哭哭啼啼的,女人!」
「我才没哭!」文馥芃一下子就被气到,暂时忘记了脖子上的枷锁,「而且你的性别刻板印象太严重,研习都上过几百万次了你还——」
「好啦,好啦。」同事目的达成,扯起嘴角,「上去好好睡一觉,有什么事明天再烦就好了。停职就停职,趁机休息几天,拜托,能休息还不休息?我们都还得帮你代理职务咧,以后看你怎么回报。」
被凶脸同事这样一说,天大的事情好像就变得……没那么严重了。
上楼之后,迎接她的,是一室黑暗死寂。楚莹自然不见踪影了。
文馥芃走进去,慢慢进了卧房,坐在自己的床上。
黑暗似乎有了重量,开始对着她压过来,直到她透不过气。身体跟精神都无限的疲倦,却毫无睡意。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事,比十年还长,她突然觉得自己变得好老好老。
打开床边的台灯,她发现卧房门后有些碎纸。过去捡起来一看,她有点傻住。
是一张被撕碎的照片,而且是大合照。又多捡了几片,随便拼了一下,文馥芃认出来了——这居然是他们大学时的毕业照!
文馥芃根本不记得自己有这张照片;她是完全不回头、也不留恋过去的人。这应该是借住在她家的楚莹找出来的,但为什么要特别找这张,还撕碎?
楚莹,真的是一个让人搞不懂的女孩。
谈岳颖,跟她……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人呢?在哪里?
她怀抱着深深的困惑换衣服、上床。习惯性的又要去摸手机,想看看他有没有传简讯或打给她,不过摸了个空。
啊,对了,她的手机被留在办公室。对外的联系,暂时被切断了。
先睡吧,醒了再说。
结果她翻来覆去到天都快亮了,才勉强睡着。这一觉睡得当然极不安稳,一直在作各式各样的恶梦,惊醒无数次,但隔天还是强打精神到督察组报到,配合另一波的调查跟询问。
文馥芃捺着性子,不管是多尖锐、多隐私的问题,都冷静平稳地一一回答。她问心无愧,有什么不能答的?是,她曾经是家暴受害者。是,她特别同情受害人。是,她会收留受害者。是,她知道这样不应该——
「文警官,你和本组的谈警官……除了公务之外,私下有往来对吗?」张主任双目炯炯直盯着她。
文馥芃迟疑了片刻,憔悴却依然美丽的大眼睛直视回去,坦然回答:「是,我们在交往。」
张主任突然露出第一个微笑,眉目突然慈祥了,没有多问。
「不过谈警官与这件事完全无关,他还说我多管闲事,说了好几次。」文馥芃自觉有责任帮他澄清一下,赶快补了一句。
张主任带着笑意点头。「我知道了。不过,谈警官与这件事绝对有关。」
「可是他真的没有——」
「文警官,你不用担心他,先担心你自己吧。」张主任淡淡说。
「我才不是担心他,只是他……」说着说着,她懊恼地闭嘴。
张主任看着眼前的文馥芃,默默在想——如此美丽,一路以来却如此坚强,实在令人折服。而且自身都难保时,说到恋人,却还是奋力为他澄清,也难怪他那个斯文潇洒、条件优秀的下属谈岳颖,会对她如此倾心。
漫长的调查终于告一段落,走出督察组的办公室时,已经入夜。文馥芃不着痕迹地四下扫视一遍,没见到谈岳颖的身影,只有一些陌生、好奇甚至有点敌意的眼光投过来。
好,她知道自己在这里不受欢迎,还是快点离开吧。
走出大门,突然,后面有脚步声追了上来。
「那个……谈警官也被停职,接受调查了。」一位年轻女同事来到她身边,压低声音,急促地说:「这段时间两位都要小心。事情我们都听说了,加油!不要被打败!」
丢下几句话后,女同事就又急急回头走了,留下文馥芃傻在原地,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反应。
所以……他们不是超级讨厌她吗?
拖着有些沉重的脚步慢慢走着,文馥芃无比的茫然。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又太快,许多她既定的印象都被推翻、重组,以前认定似乎不再正确了。她当警官常常需要仰赖的直觉,是否已经出了错?
走着走着,又走进了附近热闹非凡的夜市。今晚人气依然是强强滚,而且到处都看到摊贩在卖各式各样漂亮的花灯,有的还装上了LED,变换着不同的颜色。
啊,元宵节要到了吗?文馥芃突然醒悟。怪不得一路也看到了好几摊卖汤圆的。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的她,开始感到火烧般的饥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