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吗?那为何你总让我碰一下都不肯呢?还有……」采荷倏地咬牙,娇容渲染霞色,宛如一朵嫣美的水芙蓉。这话让一个女人实在太露骨了,可她已忍了好久。她垂敛眸,扭捏地把玩衣带。「如果不是我做错什么,为何你这数个月来……少与我同房呢?」
最后一句话,嗓音细如蚊蚋,几不可闻。
他望着她羞怯的神态,气息收凛,心却是管不住、犹如万马奔腾。「我……是因为太忙了,自从父王命我监国,日常须得经手处理的政务很多,时差忙到深更半夜,我怕……担心扰你清梦,所以才在别处睡下……与你成婚后,我未曾再碰过别的女子,你千万别误会……」
老天!他这在解释些什么?她有怀疑他在外头风流不羁吗?为何他要如此焦急地自表清白?而且话说回来,他是个大男人,又是当今太子,身边有几个姬妾伺候,不也很寻常?
可他还是不希望她心有芥蒂。「我可以发誓,我已经很久不涉足花丛了……」
她蓦地扑哧一笑。
他霎时顿住,收回自己糟糕的解释。
采荷凝睇他,明眸璀璨,亮着点点星光,嫣红的脸蛋微歪,模样既俏皮又淘气。
她在笑他吧!笑他的仓皇,笑他词不达意。
开阳暗暗懊恼,不觉紧握住凤鸣笛。从未曾在任何人面前如此出糗,她怕是绝无仅有的一位。
「我相信你就是了。」她甜笑,眉眼弯弯。「不用发誓啦,你这样紧张反让我怪不好意思的。」
她果真看出他在紧张。开阳窘得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凤鸣笛拽得更紧。
她注意到他的举动,又凑过来,他嗅到从她身上传来的一股馨香,全身肌肉不觉紧绷。
「这笛子都弄脏了。」她从怀袖取出手绢,示意他将笛子交给她,他这才愣愣地松了手。她细心擦拭笛子,不放过任何缝隙。
他怔忡地望着她,直到她拭净笛子,交回给他,他才猛然醒神。
「以后有机会,你一定要告诉我这笛子是谁送给你的,好吗?」她柔声道,眼波潋滟,婉约似水。
他赶忙转过头。实在很怕与她四目相对,怕让她看透,更怕自己克制不住。
他清了清喉咙。「呃,很晚了,我还有一些奏章要看……」
「知道了,我不打扰你。」她很识趣。「这饺子你慢慢吃,不沾酱也可以的,要不就沾着这酱油醋吃吧。」
语落,她又对他甜甜一笑,旋身翩然离开,而他一迳盯着她消失之处出神,久久,移不开视线。
然后他强迫自己收束心神,批阅奏章,毛笔蘸了墨,却不知不觉在一张白纸上作起画来——
这是什么?
一叠由太子府传过来的公文奏章里,竟夹着一张毛笔画,虽然看来像是游戏之作,但随意几笔便勾勒出鲜明的形象,足见作画之人不凡的才情。
希蕊抽出画仔细欣赏,画上是一只猫咪,懒洋洋地蜷缩着,更妙的是猫脸表情生动,差堪比拟人之笑颜。
一张笑得眉目弯弯的猫脸,又撒娇,又带几分调皮,甜得让人想抱进怀里,好好疼宠一番。
这谁画的?希蕊自身亦是才华洋溢之人,自然看得出作品神妙之处,敬佩绘者才情之余,不免也感到好笑。究竟是哪个糊涂蛋,竟会将此游戏之作夹在奏章里?可见作画时的魂不守舍了。
她微笑摇头,正欲将画纸揉成一团,忽地,心念一动。
她再仔细端详画作,照理说,猫的五官不该像人,但这张可爱的猫脸,却让她愈瞧愈觉得仿佛神似某个人。
是谁呢?
她眯眼思量,脑海意念纷纷,好不容易即将抓到头绪时,却让人不识相地打断。
「启禀娘娘,方才属下接获报告,德芬公主前去御书房面圣了。」
希蕊心神一凛,立即丢开这副谜样的游戏之作。
德芬私下面圣,表示她开始有所行动了,她这边也得及早做好准备才行。
她当机立断地下令。「传青龙与朱雀两位大人前来见我!」
「是。」
「父王,儿臣夜观星象,发现这两日天空出现一颗彗星,且紫薇垣星象亦有异状。」
德芬公主来到御书房,屏退左右后,开门见山便落下这句。
靖平王闻言,目光一闪。「紫微垣,那就是代表王宫内院的星垣吧,哪里有异?」他问得很冷静。
德芬讶异。照理父王听说紫微垣星象有异,应当极是介意,怎么这回如此镇定?
她直视靖平王,留神观察其表情变化。「北极五星之太子星,近日亮度逐渐增亮,帝星则反之,逐渐黯淡。兼之彗星出现,乃除旧布新之象,儿臣唯恐此星象对陛下不利。」
「哪里不利?」靖平王淡淡地问。
德芬蹙眉,越发觉得不对劲。「太子星亮度既有亮过帝星之嫌,陛下近日当格外留心太子之动向。」
「你的意思是,开阳很可能对我夺权逼宫吧?」靖平王话里似有嘲讽意味。
德芬一凛,躬身作揖。「儿臣不敢妄加揣测,只是从星象看来,确有此种可能。」
「那么,天女有何建言?」
「此事该由陛下自主判断。」
「你身为护国天女,负责掌管国家神器,观测星象,给予本王建言本身职责所在,不必多虑,有话就直说吧!」
「……」
「不肯明说是吗?」靖平王微微一哂,似笑非笑,沉默片刻,忽地悠悠扬嗓。「你恨开阳吗?」
德芬一怔。
靖平王静静审视她。「恨你这个哥哥吗?当年若不是他交出关键证据,或许德宜不至于死。」
这是在试探她吗?德芬咬牙,努力压抑胸臆起伏的情绪,看来开阳当是跟父王提点过她可能皆由星象来游说他了,怪不得父王会如此镇静以对。
她深吸口气。「德宜哥哥……逆上谋反,开阳王兄……并未做错。」
「你真是如此想的吗?」靖平王显然并不相信,轻哼一声。「告诉父王实话,你恨开阳吧?」
第8章(2)
她恨开阳吗?
回到天女殿,德芬仍牵挂着不久前与父王的对话,字字句句在她脑海萦绕不去。
她独坐于凉亭下,亭外站着两名宫女,为她烹炉煮茶,跟随她多年的贴身侍女春天亦在一旁照看着。
她手握一卷书,却迳自出神,一个字也看不进眼里。
恨开阳吗?父王如是问她。
当然恨!怎能不恨?
一念及此,她倏地紧握书卷,心海浪涛汹涌。
当年,除了她之外,德宜哥哥最疼爱的人就是开阳了,不料到最后出卖哥哥的人,竟也是他!他怎能做出此等忘恩负义之事?
当年她还幼小,并未十分清楚来龙去脉,及至渐渐长大,暗中调查真相,这才知晓在最关键之时,是开阳背叛了德宜哥哥,从此不由得对他生恨。
虽然她百般告诉自己,开阳也是不得已,为了活下去,他或许有不得不为的苦衷,但失去至亲的痛苦仍是令她难以原谅他。
最恨的是,他似乎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对当年的事毫无悔恨,德宜哥哥的忌日,他从不曾来祭拜。
他的良心是被狗咬了吗?一个人怎能凉薄至此!
她恨着他,表面对这个王兄相待以礼、和颜悦色,其实好几次险些失控。
决心竞逐王位之后,她与他更是形同陌路,即便相见,也只是淡淡颌首,算是招呼。
谁知那日,他竟有脸亲自前来天女殿探访她——
「若太子殿下今日是特来警告,恳请王兄放心,自从真雅王姐差点于宫外丢了一条命,圆桌会议又推举王兄为太子,我便知道形势不在自己身上了,纵然我冒险公然施行幻术,为自己造了『天命』,到头来终究是一场空。」
她话说得很白,很有自知之明,她以为他或许会不相信,冷嘲热讽几句,不料他却是淡淡一笑。
「王妹误会了,王兄今日前来,其实是想与你结盟。」
与她结盟?她当场震住,不敢相信。
他悠悠对她道来无名身世之谜,分析将来可能的发展情势,希蕊王后为了拱自己的亲儿为王,当会设法将真雅先送上王座,再行谋夺圣国江山。
「此时关乎吾家天下,不可不慎防。」
这些,她早就知道了!黑玄也提醒过她必须提防,但——
「即便我不愿希蕊王后的儿子夺走圣国江山,也不表示我就会相挺于你!」
「你无须相挺于我。」对她尖锐的语锋,开阳平静地领受。「只是王后近日必会设法说服你与她合作,请你以天女的身份助她游说陛下废黜我这个太子,王兄只希望你能做到两不相帮。」
「若是我做不到呢?」她嘲讽地问。「王兄要如何?除掉我吗?」
开阳闻言,仿佛一震,墨瞳闪过异样神采,他沉默片刻,一声叹息。「你依然这般恨我。」
能不恨吗?她冷冽地瞪他。
而他似是无奈,从怀里揣出一枝翠玉横笛。「这枝凤鸣笛,是谁送我的,你可知晓?」
是谁送的干她何事?她默然轻哼。
「是……德宜送的。」
她怔住。
「而且,正是在他依谋反之罪被抓进牢里那晚,送给我的……」
接下来,他对她讲了个很伤感的故事,那夜听说父王要派人抓德宜,他不顾性命危险前去报信,结果来不及带走德宜,希蕊王后已亲临东宫,千钧一发之际,德宜托付他重任,盼他哪天得继王位,剪除希蕊,为死去的王室手足们昭雪沉冤,最后,还将这枝凤鸣笛相赠予他—
好感人、好可歌可泣的故事。
德芬记得,当时自己听了,震撼之余,却也不免有几分怀疑。太荒谬了!以为她会傻到相信吗?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这就是全部的真相。」他意味深长地留下这句话后,便迳自离去。
而她,却日日夜夜为那所谓的『真相』苦恼,徘徊于信与不信之间。
若他有意扰乱她的心思,借此令她失去理性判断,那么,他几乎算是成功了……
「怎么了?一个人坐在这儿发什么呆?」
一道深沉的声嗓于她头顶落下,她仰首,望向自己最深爱的男子,他仍如往常,一身锦绣黑袍,衬得那双墨黑的瞳眸更加幽暗无垠。
他在她身旁坐下,牵握她的手,感受到他掌心透来的暖意,她心神便宁定。
「玄,我很坏。」她凝望他,幽幽低语。
「怎么了?」
「方才我去面见父王,跟他提了个很可怕的建议——」
「打听到德芬都跟陛下说了些什么吗?」
心腹密探回来后,希蕊便急着询问。
「禀王后娘娘,陛下与德芬公主乃是屏退左右,私下密会,所以对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小的不甚清楚,不过公主殿下离开后不久,陛下便召集三品以上的大臣进议事殿。」
「陛下召集大臣?」希蕊先是迷惘,转念一想,喜形于色。
一定是听德芬报告星象有异,对太子起了戒备之心了!原本说服德芬与自己合作时,她并无多大把握,但看来德芬对开阳的恨意,远远大过于对她。
那也难怪,遭到至亲手足的背叛,总是更痛。
她愈想愈得意,不禁眉开眼笑。自从王上命开阳成立太子府以来,这口闷气可堵得久了,如今总算得以抒发。「打听到陛下跟大臣们商议些什么吗?应当是意欲召开圆桌会议,讨论废黜太子之事吧!我们这边也得做好万全准备,将王室亲卫队及王城禁军都布置妥当,以免开阳不服,掀起政变……」
「不是的!娘娘。」密探打断她,面上带犹凝神色。「听说陛下要宣布的并非召开圆桌会议,而是……」
「是什么?」希蕊一凛,顿生不祥之感。「你快说啊!」
「你说什么?陛下意欲退位?!」
开阳接获密报,骇然变色。
赫密与月缇面色亦凝重,赫密继续说到:「属下打听到陛下与大臣们商议的内容时,也是不敢相信。」
「那大臣们如何反应?」
「大多都说退位一事非同小可,劝陛下务必三思,但据说陛下心意颇为坚决,极有可能于寿诞当天正式下诏传位,宣诸全国。」
开阳凛然。父王在想什么?怎会忽然决定退位?
是德芬的提议吗?是她向父王建言,为使政权平安交接,不如提前退位吗?虽是为巩固王权着想,但这时机还太早了!
她这算是帮他吗?不,不是帮他,她或许是故意的,趁此机会激他与王后兵戎相见……
终究,她依然选择不相信他吗?
开阳抿唇,脑海意念顿时纷乱,想起前去探访德芬那天,他对她说了许多,难道,她一个字也不信?
其实别说她不信了,连他自己也不信。
他自嘲地闭了闭眸,深深吐息,命令自己冷静,迅速判读急逐变化的情势。「传令白虎令大人,请他格外注意王室亲卫队的动向,把王城禁军严副统领也带来见我,悄悄的,别让任何人瞧见。还有,想个办法带话给父王身边的人,一定要特别留心父王的饮食起居。」
「是,殿下。」月缇与赫密躬身领命,两人互看一眼,由赫密开口。「不过殿下,您这意思,莫非是……」
「狗急跳墙,王后怕是要发动政变了。」开阳语重心长地说道。
政变?!
月缇与赫密同感震慑,一时无语。
开阳见他俩目瞪口呆的模样,淡淡一笑,分析局势给他们听。「父王准我成立太子府,给予我参政及任免官员的权力,虽对王后权势造成极大威胁,但毕竟她在朝中经营多年,培养笼络不少人才,许多官员都是她安插的,我当上太子才几个月,能与她势均力敌已属勉强,她大可以以逸待劳,只可惜她素来瞧不起我,如今遭我反噬,大有不甘,再加上她得知自己亲生骨肉尚且活在这世上,过分急切欲扶植他成王,失去平常心,这才会鼓动德芬,以星象术数挑拨父王对我的信任。」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她原以为星象显示我有逼宫之嫌,会造成父王对我的猜忌,甚至有可能立刻召集圆桌会议,商议废立王储事宜,孰料父王竟是决定顺天应人,下诏传位。」
「这会是德芬公主的提议吗?」月缇疑惑。「所以公主果然被殿下说服,愿与殿下结盟了?」
「不,德芬此举并非意欲与我结盟。」
「那是?」
「是挑动我与王后两虎相争。」开阳解释,眼角眉梢净是嘲讽之意。「如今我只是太子,便隐忍有威胁王后之势,一旦登基为王,情势便会大不相同,她还能留住多少人才、确保多少人心?她肯定会设法阻止父王,若是软性劝说不成,恐怕就得来硬的了。」
「所以殿下才说,王后很可能会发动政变?」
「不错。」
「可她……没有发动政变的大义与名分啊!」
「名分大义,就跟『势』一样,有时候是可以自己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