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要我离开他吗?」采荷怔怔地问,有些懂了。
「您已成为殿下的致命伤,只要娘娘还在殿下身边,所有人都会怀疑哪天殿下又为了您抛弃他们!」
「况且昨夜事迹败露,我们于各方埋伏的暗椿大多曝光,如今敌人在暗,我们在明,情势对我们极为不利,这时,殿下特别需要曹家的军事力量。」
「曹家?」采荷一凛,蓦地忆起与曹雪红的对话。这就是曹雪红那番话中的真意吗?她让出太子妃之位,由曹雪蓝取而代之,如此开阳便能与曹家正式形成结盟关系。
「与曹家联姻,不仅可借助他们的军事力量,也能在圆桌会议上得到曹家控制的议事公支持,分裂真雅公主的势力,一举两得。」
也就是说,与曹家联姻,军事与政治皆可得利,并能以此挽回人心。
采荷敛眸,藏在衣袖下的素手悄悄捏握,没想到踢开她这个太子妃,开阳能得到这许多好处。
「娘娘,请您成全我们主子!」
赫密与月缇见她不吭声,以为她不同意,神态变得焦灼。
「这么多年来,殿下一心一意便是如何谋夺王座,如今一步错,很可能全盘皆输。若是他于这场宫廷斗争中失败,输的将不只是王位,还有他的命,我们所有跟随他的人都会死!」
「娘娘忍心见他忍辱负重十多年的心血,全数毁于一旦吗?忍心见他死于非命吗?」
「娘娘懂吗?殿下已经回不了头了!即便殿下现下说要放弃王位,王后也不会绕过殿下的,甚至真雅公主与德芬公主,她们任何一位登基为王,首要肃清的都是殿下!」
「……我知道了。」采荷悠悠扬嗓。
赫密与月缇一震,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你们希望我让出太子妃之位,不是吗?」采荷直视两人,樱唇噙笑,水眸却隐约闪烁着泪光。「那我就让吧!只要开阳能得到他想要的,只要能保全他性命平安,我愿离开,天涯海角,不再与他相见——」
接下来该如何才好?
与幕僚会商完毕后,已是天明,食不知味地用过早膳后,开阳便独自将自己关在书房内深思。
精心布置的棋局,一夕之间乱了,如今情势艰难,每走一步,都需较之前更加谨慎。
果真是他做错了吗?
将近两个时辰,开阳只觉思绪困在迷魂障里,左拐右转,都非出路,反复推演,终是棋差一着。
欲挽回军心,得他们忠心效力,唯有拿太子妃来祭旗!
果真只有这个办法了吗?
开阳咬牙,与房内来回踱步,愈想愈是焦躁万分。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扉传来一阵清脆剥响,跟着,一道清隽如水的嗓音扬起。
「开阳,是我。」
是采荷。他胸口一拧,顿时全身紧绷。
现下的他,不想见她,见到了只会令他联想起自己昨夜的失策,因为落错一杖子,极可能全盘皆输……
「开阳,你开门好吗?我有话同你说。」采荷软语央求。
他无奈,深深一叹,拿开锁门的横木,门扉推开,眼里映入清亮秀丽的影子。是他的太子妃,他温柔的、纯洁的、不知人间险恶的妻。
「有事吗?」他低声问。
她浅浅微笑,笑容暖如阳、甜如蜜。「我准备了一些点心小食,我们去花园走走好吗?」
都什么时候了,他怎有闲情逸致陪她逛花园?
开阳蹙眉,然而采荷的神情却有一丝异样牵动了他的心,他不禁颔首。
「好吧!」
她欣喜,主动来牵他的手,与他携手漫步于东宫苑内,一方澄透入镜的人工湖畔,宫女们已事先在林荫下铺开软席与坐垫,其上压着一张小巧的矮几,矮几上摆排几盘点心,另配茶水,于一旁的炭炉上煮着。
采荷屏退了左右,不让任何人服侍,与开阳同坐与软垫上,享受清风徐徐的午后时光。
点心都是她亲手做的,其中开阳最爱吃的,便是裹着豆沙馅的糯米团子,这也是两人初见时,她请他尝的点心,他从此恋上这般好滋味。
他抬起一个捏成猫状的糯米团子,笑笑。「这小淘气的模样生得真像你!」
「是吗?这个像我?」她凑过来瞧。「哪里像了?」
「就跟你一样,笑起来甜甜的、懒洋洋的。」
「有吗?嗯,好像有呢!这意思是说我很可爱,对吧?」
她一面说,一面依靠于他胸怀,蜷首撒娇似地滚动着,正似一只对主人邀宠的小猫,可爱极了。
他心弦一紧,一时情动,展臂将她揽拥,手上的糯米团子却是拾不得吃,换了个小狗模样的填入嘴里。
「好吃吗?」她问。
「你做的,当然好吃。」他笑道。
「那你多吃点。」她又拣起一个糯米团子递给他,跟着将杯子凑近他唇畔。
他又吃点心,又喝茶,忙得不可开交。
她却是一迳望着他,痴痴的,似入了神。
「怎么了?干么之瞧着我?」
「看我的夫君,生得真好看,真迷人。」她嫣然一笑,眉目弯弯。
她很少这般露骨地称赞他,他顿时有些不自在,俊彦异样烘热。
她见了,笑意更深,伸手扶他脸庞,慢慢的、轻轻的,似乎欲借此将他的轮廓牢牢印于心版。
他由她摸了片刻,终究有些困窘,抓住她软绵的柔荑。「怎么了?是不是想跟我说什么?」
她闻言,瞳神霎时迷离,眼眸如漫着水雾。她不在看他,脸蛋偎贴他胸腔。「谢谢你,开阳。」
「谢我什么?」
「谢你昨晚,救了我。」
他一震。她感觉到他的震颤,却未抬首,依然软软地偎着他,听他急促不定的心音。「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他语气戒备。
「希林的王座对你而言,究竟是何意义?」
他听闻,久久不发一语,良久,方沙哑地扬嗓。「什么意思?你该不会想劝我收手吧?」
采荷摇头。「我懂得你已回不了头。」现在回头,只有死路一条。她恍惚地想,纤纤葱指点画他胸膛。「只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理由,促使你走上这条路?」
他默然无语,她倾听他心音,杂乱无章,不成调。
「为何要走这条路,你无须明白,你只要知道,希林的王座、圣国的江山,终将收揽于我手里,我会牢牢握着,不容任何人来抢!」
「……嗯,我明白了。」她只回了这一句。
他愣了愣,本以为她会打破砂锅问到底,甚至与他争论,不料却是如此柔顺地接受。
「你……明白了什么?」
「我明白你,决心继续走这条王者之路,谁也无法阻挡你。」她扬眸,静静地睇他,那情深款款的眼神震慑了他。
他一时难以言语。「你……明白就好。」顿了顿。「那么,你会陪我吗?」
「你希望我……与你同行吗?」她颤声问。
他迟疑了。
能与她同行吗?她的存在,已成了多少人的眼中钉,跟随他的人,大多恨着她,恨她令他心软,误了成事的时机……
他俩还能携手同行吗?
他心神不宁,表面却缓缓点了头。
采荷微笑,也不知是否看出他颔首前的犹豫,清浅的笑即甜蜜又忧伤。她轻轻握住他的手。「既然我嫁给了你,今生今世自然会追随着你,永不相离。」
今生今世,永不相离。
他听着,不觉震撼,与她十指交扣,紧紧的,缠绵不舍。
她粲然一笑,忽地指向湖面上的水鸭。「你瞧瞧那鸭子,游得多漂亮!」
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之见一群鸭子排列成队,于水里悠游,为首的母鸭抬头挺胸,很是神气。
她欣赏那群水鸭,欣赏湖畔好风光,欣赏夕日于天际渲染的美丽霞光。
他陪着她,与她谈笑,听着她,看着她,亲她抱她,最后,让她躺在自己双腿上,酣然沉睡。
她甜美的睡颜,教他看得目不转睛,失了魂。
开阳是让一阵杂沓的跫音吵醒的。
前晚,他处理政务至深夜,直接于书房睡下了,此刻天色将明未明,他才刚睡了不到一个半时辰。
「怎么了?发生何事?」他问随侍的左右。
「启禀殿下,据说是膳房那边失火了。」
膳房失火?开阳一凛,连忙披衣下榻,推窗往外瞧,夜幕苍蓝,东宫西侧窜出熊熊火光。
看样子,火势不小。
他踏出偏殿,侍卫宫女们来来往往,指挥他们的竟是赫密与月缇,他们命令侍卫们严密守住东宫每一个出入口,不许任何人进来,也不准一只鸟飞出去。
一见到他,赫密立即主动报告。「殿下请放心,局势都在我们控制之下,东宫安危绝无问题。」
开阳颔首。最怕的就是有人趁此人心惶惶之际作乱,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但看来赫密早有事先防范。
但负责东宫护卫的人,不该是他,为何他和月缇会主动接手?
开阳有些诧异。「膳房为何会起火?有人在里头吗?派人去救活了吗?」
「是,现下正要派人去救。」
现下才去?会不会太迟了?
「我瞧这火势,应该不小吧。」
「是挺旺的,约莫是有人在膳房里翻倒了油,才会起火燃烧。」
「如此说来,里头果真有人,是膳房的宫女们吗?」
「这个……属下不知。」赫密回答前,还往月缇那边瞥去一眼,月缇察觉了,微微摇头,投回警告的挑眉。
警告什么?莫非这火灾不是意外,而是人为纵火?若是有人纵火,会是谁?因何纵火?
开阳脑中意念飞转,犹如雷光石火,忽地,他惊觉不对,东宫膳房,除了那些下人们会用,还有一个人也经常出入。
采荷!她在哪儿?在寝殿吗?
「太子妃娘娘呢?她可平安?」
赫密闻言,明显一愣,跟着,摇摇头。「殿下不知。」
「怎么不知?这场火来得莫名其妙,情况有异,难道你们不该首先确认主子们的安危吗?!」开阳怒斥,也顾不得再详加追问,急着奔回寝殿,一路上,他问过所有人采荷的下落,他们却都只是瞠目结舌。
他越发心急如焚,背脊窜冷,心中顿生不祥。
终于,他回到寝殿,几名于房外守候的宫女见到他,仓皇失措,他见状也知不妙,不浪费时间问了,直接冲进去。
空无一人。
「采荷!采荷!」他里里外外,转了个遍,就是不见她的身影。她上哪儿去了?「采荷!」
「启禀、启禀殿下,这是小的、小的在房里发现的。」一个宫女鼓起勇气走向他,颤抖地递给他一封书信。「是太子妃娘娘……留给您的。」
采荷留书予他?为何要留书?开阳慌悚,一把抢过书信,驱逐众人,独自展信阅读——
第10章(2)
开阳,吾爱:
记得妾曾与君相诺吗?
倘若,君之天地都是虚假,妾当成唯一真实。
当年,妾以夏家女儿之身份与君结褵,缔白首之约,妾既无德芬机智,亦不若真雅善战,君欲成王,妾唯能给予娘家之势。
谁知如今,夏家却难以成为君最得力之同盟,妾自身亦成称王大业之负累。
妾左思右想,唯有离开,方能助君一臂之力。
「今生今世,永不相离」,请恕妾无法信守约诺,此生不能再与君同行。
不敢祈求君之原谅,只求君之理解,对君违约背信,实非所愿,今生不能相守,可否来世再见?
若有来世,妾当如此生,恋君慕君,一心一意。
唯愿到时,君不再是王家血脉,妾亦非名门千金,皆是人间寻常儿女,做一对平凡夫妻。
永别了。
妾自当于九泉之下,为君诚心祈福,祝君得成大业,青史留名!
采荷绝笔
采荷……绝笔!
这意思是——
开阳悚然,反复确认最后四个字,视线模糊了,胸口揪紧,令他透不过气。
起先,他脑海一片空白,无法思考,接着,他拔腿狂奔,不顾身后有多少人追喊,飞也似地跑往膳房的方向,往火焰之处奔去。
赫密与月缇在他即将闯进火场时,及时拉住他。
「殿下,请您冷静点!」他们劝道。
要他如何冷静?他怎能冷静?
他回头瞪视两人,目光如炙,嘶吼若野兽。「采荷在里头吗?告诉我!她是不是在里面?!」
赫密与月缇恍然相顾,跟着,点了点头。
她果真身陷火场!
领悟此事,开阳几欲疯狂。「我得进去救她!采荷、采荷!让我进去!」他拼命挣扎,赫密与月缇得费尽全力才勉强制住他。
「殿下,请您冷静!已经来不及了,这火势太大,即便您闯进去了,也救不出娘娘,只会平白无故送了自己一条命!」
那也得进去救她!不能留她孤独一人,受烈火焚身,那该有多痛,她该有多害怕!
开阳恍然寻思,眼前仿佛浮现一幅景象,采荷孤寂地蜷缩于膳房角落,就像当年的他,困在黑暗里,前路茫茫,走不出去。
他的采荷……她该有多怕呢?
「我要去救她!你们谁都别阻止我!」他眦目狂吼,用力甩开了两名属下的箝制,踉跄地奔向前,一道热风倏地朝他席卷而来,浓烟熏痛他的眼,火星卷曲了他鬓尾。
蓦地,一根梁柱倒落,跟着,整间膳房应声崩塌。
轰然巨响,吓傻了周遭每一个人,开阳亦骇然立于原地。
来不及了,他的采荷,他挚爱的妻,最后还是葬身于残酷火场。
救不出来了,他救不出她……
今生不能相守,可否来生再见?
她说来生再见,可见她是铁了心要离开他,为什么?为何她要自以为这样是对他好?为何他钟爱的人都如此自以为是?
采荷如此,德宣亦然。
开阳想着,怨着,身子颤栗不止,忽地软跪在地。他瞠目瞪着眼前犹如地狱的灼灼烈火,半梦半醒之间,隐约回到过去。
那改变他一生命运,最沉痛也最令他不堪回首的一天——
「哥,你做什么?」
他瞪着直指自己咽喉的刀锋,难以置信。
可他最敬爱的兄长并未解释,只是惨澹一笑,将一枝翠玉横笛交给他。「这凤鸣笛是我从一位老乐匠那儿买来的,本想留着作为你今年生辰的贺礼,但怕是等不到那时候了,如今你就先收着吧——」
他怔怔地结果笛子,握在手里,却仍是对兄长拿刀相指感到不解。他正欲问话,德宣又飞快抢过他手中原本写给妹妹的遗书,换上另一封信。
「这是王城外驻军将领写给我的,你就当是我谋反的证据,献给王后吧。」德宣低声嘱咐。
他在说什么?他背脊发凉,全身汗毛竖立。
「你这吃里扒外的家伙!亏我拿你当至亲兄弟,如今你竟然背叛我,诬陷我叛国谋逆!」德宣嘶声怒喊,咆哮的嗓音传出门扉外。他一面喊,一面将遗书丢进案上的烛盏烧了,继续作戏。「既然你对我无义,就别怪我对你无情,从今以后,你我不再是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