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阳蹙眉。「怎么回事?你们来这儿做什么?」
「小的禀告王子殿下,我们是奉青龙令大人之令,前来抓人的。」
「你们来抓人?抓谁?」
「我们要抓的人,是……乐妃娘娘。」
有人密告乐妃娘娘与巫人勾结,行巫术,钉草人娃娃,诅咒的对象正是希蕊王后。
靖平王收到密告,大为震惊,命人前去乐妃寝殿搜索,果然搜出若干草人娃娃及巫术咒纸,证据确凿,当场关进大牢,详加审讯。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开阳措手不及,只能任由角宿将人带走,回转寝殿,他立即召见两位心腹部署密议。
「怎么会有这种事?!」赫密惊骇。他一向消息灵通,自诩有一副顺风耳,宫内宫外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但这回,他却完全不知情。「钉草人、行巫术?乐妃娘娘当真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举吗?」
「这不是我母妃做的,她绝对不会这么做。」开阳慢条斯理地回应,沉着脸,眸光阴森。「暗地里鬼祟作乱,就算借给她天大的胆子,她也不敢。」
「如此说来,是遭小人陷害?」
「当是如此。」
「是谁?」月缇蹙眉问道。「乐妃娘娘向来与世无争、安份守己,会是招谁惹谁了?」
开阳闻言,冷笑。「她没有招惹谁,那人要对付的,应该是我。」
「什么?!」月缇与赫密大惊。
「这么大的事,能够瞒过赫密的耳目,又是青龙令下的角宿带人来搜索,这幕后主使,只可能是一个人。」
「殿下是指……主使者是希蕊王后?」
「正是她。」
「怎么可能?!月缇与赫密仓皇相顾,都是难以置信。
「王后娘娘为何要这么做?她不是与殿下站在同一边的吗?近日宫里已有传言,说是真雅公主生死未卜,朝廷局势动荡不安,应当尽快召开圆桌会议,立下继承人,以稳定政局……这难道不是王后暗中散播的耳语吗?」
「是她散播的没错,正因如此,她更必须试探我。」开阳顿了顿,一手把抚凤鸣笛,脑海思绪翻腾。「她想知道,我是否对她忠心不二,她要的是一个百依百顺的傀儡,不得有丝毫反叛之心。」
月缇与赫密听她分析,恍然大悟。「所以她才导演这场巫术事件,看殿下是会袒护乐妃娘娘,还是仍然效忠于她?」
「不错。」开阳颔首。
好阴毒的心机!赫密与月缇同时收拢眉宇,面色凝重。
赫密首先开口。「殿下,这下该当如何是好?乐妃娘娘是您母妃,总不能弃她的安危于不顾吧?」
「可这就是希蕊王后的毒计啊!」月鍉尖锐地接口。「若是殿下向着自己的母妃,不就证明他对王后怀有异心吗?何况这回乐妃娘娘钉的草人,诅咒的对象就是王后娘娘,殿下还能护短吗?」
「这……」听月缇这么一说,赫密也犹豫了,此种形势当真进退两难。「难道只能牺牲乐妃娘娘了?」
月缇叹息。「看来也只能如此了。」
两人望向开阳,眼神有所不忍,虽说图谋大业者应当不拘小节,但此刻遭逢危难的毕竟是自己母妃,身为人子,难以视若无睹吧!
「殿下,我们都理解你很为难,但——」
「不能不救。」开阳蓦地扬嗓,打断属下相劝。「我母妃一定要救。」
什么?!赫密与月缇震傈,这意思莫非是要跟希蕊王后作对?
「殿下,这可不成!」赫密焦急。「明知这是王后娘娘给您的考验,您还自投罗网,不就坐实了您对她有所异心?」
「是啊,陛下,请您务须慎重考虑。」月缇也刷白了脸,惶然失色。「您曾说过,欲成王者,当有比谁都清明的头脑,不能任私情干扰,否则不能成大事,如今您又怎能为了母亲而方寸大乱呢?」
她一直以为,所有人都只是他棋盘上的一枚棋子,血缘至亲亦不例外,不是吗?正因他够聪明也够残酷,她与赫密才对他如此倾心相随,因为他们相信,将来他必定成王——
可现下,这个男人竟然动摇了,难道他终究只是个寻常人,逃不开亲情的试炼?她很失望,若是他因而误了自己的前途,她会非常失望。
「月缇,瞧瞧你的表情。」开阳望向她,眉峰微挑。「你怀疑我会因一时软弱,误了成王大业吗?」
「啊?」月缇遭他看透思绪,一时羞愧,赧热着脸。「属下不是怀疑,只是……担心。」
不是怀疑,只是担心吗?
开阳一哂,嘴角划开凌锐弧度。要驾驭残忍无情的属下,就须得比他们更残忍无情。
一念及此,他霍然起身,背脊挺直,姿态无比傲慢。「你们以为我的决定是出自一时的冲动?」
冰锐如刀的眼神,切割着赫密与月缇,两人都不禁微微打个寒颤,呐呐回话。「殿下关心母妃,情急之下,那也无可厚非……」
「错了!」开阳冷冷一拂袍袖。「正因为我深知这是王后给我的考验,更不能无动于衷,她拿我母妃的性命试探我,我若是毫无反应,任由她处置,她才真正对我心寒齿冷。」
为什么?赫密与月缇不解。
开阳看出他们的疑惑,神情更冷。「想想看,一个连自己亲生母亲都能不顾的人,将来成王,还会把亲手扶植我的她看在眼里吗?」
说得是!两人霎时有所触动。
「她想我怕她,要我求她,那我就怕、就去求,愈是对她俯首告饶,她愈是能享受猫逗老鼠的痛快,愈有自信将我玩弄在掌心。」开阳一字一句地撂话,声嗓如冰,眉目阴沉。「施此毒计,便是看我会不会为了想保住母妃的性命而去求她,只要我在世上还有在乎的人,还有她能掐住的把柄,她就不怕我翻脸无情。」
原来如此!至此,月缇与赫密方才领悟。
「是属下想得浅了。」对主子聪敏深沉的城府,两人深深一鞠躬,甘拜下风。
开阳受他们行礼,心却是宁定如恒,既不沾沾自喜,也毫不感动,恍如坚石,无血无情。
第6章(1)
经由采荷的穿针引线,开阳如愿见到希蕊王后,一进殿,也不管周遭尚有宫女侍卫,便立刻下跪磕头。
「儿臣请求王后娘娘,代我母妃向父王求情,饶过她这回吧!」
希蕊丽颜冰凝,神色未见一分变化。「你可知晓,你母妃犯了什么大罪?」
「是,儿臣知晓。」开阳颔首。「但我想,我母妃向来胆小怯懦,绝不是胆敢暗中图谋不轨之人,此次事件恐怕是遭小人诬陷。」
「意思是我冤枉好人了?」希蕊话中带刺。
开阳抬头,露出仓皇的表情。「儿臣万无此意!在我母妃寝殿中搜出草人,此事证据确凿。」
「既然证据确凿,你又怎能肯定是有人诬陷你母妃?」
「这是身为一个儿子对母亲的理解,我相信她不是那种人。」
「这世上,又有谁能完全信任?」希蕊嘲讽。
开阳哑然。
希蕊仔细端详他沉郁的脸色。「开阳,我能信你吗?」
他闻言一凛,知道考验的时刻来了,接下来他的每一步,都将会引导整个局势的变化。
他垂眸,敛去所有聪颖坚毅的眼神,只留下迟疑与不安,然后,缓缓扬起。「娘娘莫非以为儿臣与此事有关?开阳立誓,此事我的确不知情,亦不可能如此辜负娘娘这些年来一番栽培!」
「不可能吗?」希蕊微牵唇,似笑非笑,屏退左右,与她私谈。「既然你认为我对你有恩,你母妃又对我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举,你身为人臣、又是人子,应当作出什么样的抉择呢?是该包庇你母妃的罪,又或者该大义灭亲?」
开阳惶栗,伏身连磕好几个头。「请娘娘饶过我母妃!」
「你这意思,是选择你的母妃?」希蕊语如冰霜,寒冽冻人。
他摇头,颤着唇,脸色苍白。「请恕儿臣无法作选择,她是……毕竟是我母妃,即使她犯了错,我也不能抛下她不管。」
「所以,你这是想反抗我喽?」
「开阳万万不敢!」
「我不懂,你究竟意欲如何?」希蕊冷笑。
开阳抬眸,眼中凝泪。「儿臣只求娘娘在父王面前,为我母妃美言几句,至少能饶她不死,如此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既然如此,你自己去求陛下不就得了?」
「儿臣与父王从来关系就不亲,父王不会答应我的。」
「那你以为我就会答应你吗?」
「娘娘虽然处事英明果断,不受感情左右,但对我……还是有几分欣赏的,儿臣很是明白。儿臣也是一样,从不怀疑娘娘的智慧与能力,能得您赏识,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气。」
意思是,他对她很是敬服,而她若卖他这个人情,将来他必戮力以报,不敢有二心。
希蕊淡淡微笑,这孩子果然聪明!
「你话倒说得好听,不过没有一点实际行动,要我如何信你呢?」
「敢问娘娘,希望儿臣怎么做?」
「这天候,有些冷了呢,我正想唤人拿来热水,泡泡脚,暖暖身子——」
也就是说,要他服侍她洗脚吗?
开阳漠然寻思。这事要是让其她人知道了,肯定会认为他是受了莫大的屈辱,但此刻的他竟毫无所觉,不恼不怨,心如止水。
他站起身,恭恭敬敬地一鞠躬。「儿臣这就去替娘娘端来热水。」
开阳亲自替希蕊王后洗脚,又为了表示诚意,于靖平王的寝宫外长跪不起,一日一夜,风吹雨淋,给足了她借口,向靖平王求情。
她说感念王子孝心之诚,不忍他受苦,就请王上饶恕乐妃的罪。深宫幽怨,嫔妃们熬不过寂寞,难免糊涂,这也不算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
她在靖平王的面前摆出一副雍容大度的姿态,做足好人,靖平王反怜她受了委屈,对她更加爱护。
于是,一纸诏书颁下,免了乐妃的死罪,改将她打入冷宫。
事情原该就此告一段落,孰料乐妃在迁入冷宫当晚,一时想不开,竟悬梁自尽!
开阳于深夜接到消息,当时他与采荷正熟睡,乐妃的贴身侍女亲自来报信,两人赶到现场,只见一具已然失去生命的尸身。
他不敢相信,只是面无表情地站着,反倒是采荷将死去的乐妃揽入怀里,失声痛哭。
隔日,更令人震惊的消息传出,原来刑部经过明查暗访,赫然发现乐妃是遭人诬陷的,一个曾经遭她严厉斥责的宫女,为了报复,陷她入罪。
乐妃的冤屈得到平反,但已来不及了,人死不能复生。
靖平王对此颇感歉意,希蕊王后亦于一旁建言,该当给予开阳补偿。
靖平王拗不过妻子一再软语相求,加上对儿子有一份愧疚,终于答应召开圆桌会议,商讨册立继承人事宜。
真雅不在宫内,德芬羽翼未成,此刻召开圆桌会议,自然对开阳有利,在希蕊极力拉拢下,会议以多数决通过,立开阳为太子。
他终于当上太子了——
这日,开阳正式入主东宫,宫殿造得极是奢华,亭台楼阁,处处雕梁画栋,还有一片占地广阔的园林,遍植奇花异卉。
开阳巡视东宫,如一个王巡视自己的领地,可他毫无洋洋得意之情,有的是难以言喻的寥落。
为何感觉不到一丝喜悦呢?
他穿过花园,来到偏院一座封起的古井前,心海一时翻腾,卷起千堆雪。
十三年前,他曾穿过王宫密道,从这口古井溜出来,只为了见德宣哥哥一面将德宣从王后的爪牙中解救出来。
他想去救德宣的,虽然如今想来,那是螳臂挡车,不自量力,但他,是真心想去救人。
不是去害人,不是一脚将德宣踹入烈火焚身的地狱,更不是为了讨好王后,于宫中谋求苟活之地。
分明是为了关心德宣而奔走,为何到后来,他却成了令德宣服毒自尽的刽子手?
开阳抬首,注视高挂当中的日轮,金光炽灼,焚烧他的眼。
他扬起手掌,挡在眼前,自指缝间感受温度,日光该是暖的,为何他觉得有些冷?
为何那般天纵英明的哥哥不能平安地活下来,领导希林走向富强之路?
这国家该是德宣的,太子之位也是德宣的……
「可如今,却落在我身上了。」他涩涩低喃。
「开阳。」有人唤他的名。
他听出那是妻子的嗓音,微微一哂,依然迷蒙地望着灿阳。
这一切情势发展都在希蕊王后意料当中,每个人的反应,她都精准地计算到了。她算准了他会去求她,也算准了他那软弱的母妃会自寻死路,更算准了当刑部查出母妃是遭人诬陷,父王会觉得对不起他,便不会再阻挡圆桌会议的召开。
他自诩聪明,但比起她,还是相差太多。
「不如她所意,我可能会死,但如她所意,我便能顺利登上太子之位。她都算了……」
那女人如此可怕,他真能斗得过她吗?
「开阳,什么如不如意的?」采荷不明所以。「你在说什么?」
她还不懂吗?好天真啊,有那么一个阴狠毒辣的表姨母,她竟还能犹如一张白纸,纯洁无垢。
也太天真了吧,天真得令他……好僧恨。
他放下手,回身凝望妻子,也不知是否方才注视烈日太久了,眼眸隐隐灼痛。
采荷察觉他眼眶泛红,心弦一牵,握起他的手,温柔劝慰。「你还在难过吗?开阳,我知道母妃死了,你一定很伤心,但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
「你认为我是难过?」他冽声打断她。
她一怔。
开阳看着她傻傻的容颜,忽地笑了,笑声沙哑。「不错,我是失去了母妃,失去了至亲,但你瞧瞧,我得到了这座宫殿,得到了太子的身份,希林的王座近在咫尺!你还认为我会伤心?」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凌厉。
那近乎利刃的眸光,刺伤了她。「开阳,你……」
「失去并不痛苦,痛苦的是不能交换到更高价值的东西!你懂吗?」他字句如冰,凝冻她。
她望着他隐约纠结着残酷的眉宇,一时间,如见修罗鬼魅。「你的意思是,希林王座的价值,高过你的亲生母妃?」
「难道不是吗?」他言语无情。
她一颤,不觉地后退一步,半晌,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自眼角静静逸落。
他似乎愈走愈偏了。
虽然他不曾明确对她透露过野心,对外亦是一副我行我素、彷佛不以政治为念的形象,在父王与王后面前更是不露锋芒,但她知晓,他对希林王座一直虎视眈眈,王者之路,他早在数年前便踏上了!
身为王子,王室仅存的男性血脉,他选择走这条路,她并不意外,也觉得理所当然,只是她没料想到代价竟是如此沉重。
代价是他正逐渐失去人性。
当他的母妃因宫廷斗争而亡,他未流一滴泪,当时她以为他是太过悲痛,岂知他想的竟是自己又离王座更近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