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玄的是,他还觉得,如果是她,应该可以理解自己的理想……
回忆方才他们之间的那场角力,“应该”被换成了“一定”。
“你这个人……怎么……怎么只许自己龟毛!”
想到她不平的模样,他胸中又升起笑意。当他说自己有特权时,他打赌她一定在心里咒骂他,事实上,她脸上根本写着“拽什么”三个字。
然后呢,面对他的疾言厉色,满以为她会惶恐放弃,结果看看她说什么?明天看到成品,他就不会气了?还“我保证”?越想越好笑,他忍不住笑了出来。
“在想什么这么有趣?”换她问了。
“在想你刚才的表现。”他笑吟吟,据实以告。
“……那一点也不有趣,好吗?”
“我也这么想,但嘴巴就是会自己笑,你说奇不奇怪?”又逗她一句。
她瞪他,哼道:“你惨了,现在就笑成这样,等看到成品,一定会笑到嘴抽筋,而且心里想,老天,还好我听了她的话,改过实在太棒了。”
他听得大笑,于是她也笑了,惊奇自己居然会开这种自以为是的玩笑。跟他在一起,她好像变得有点不一样,情绪总似快板乐章,雀跃动听。
聂鸣锋笑瞅她,在今天对她有了更多了解。她虽年轻,却跟自己一样有理想和坚持,令他欣赏。说到底,她的求好心切,也是为了成就自己的舞台……想到这,他甚至感动了。
“你赶工归赶工,饭不可以忘了吃,知道吗?”
他的叮咛让她倍感窝心,乖乖笑答:“知道。”
他是个公私分明的人,却愿在工作上容忍她的任性,即使心里不高兴,还是给她机会尝试想法,平时也总是认真看待她的意见,从不因她年纪轻就小看她,这种尊重让她感动。
那她是喜欢工作时的他,还是私底下的他?
脑中不期然又冒出这个问题,这一次,她肯定地想,两个都喜欢……
两人沉浸在对方带来的感动里,一时都忘了言语,四目相对,一时都有点迷失,迷失在对方的灵魂之窗里,连眼也忘了眨,仿彿在互相催眠,微妙的情愫悄悄流动,牵出一条暧昧的线,将空气圈套住,收紧、再收紧……
“大碗酸辣汤!”侍者在这时吆喝上菜,打破了迷离的气氛。
他身体一震,将筷子撞掉,回过神来,弯腰捡起,想请侍者帮忙换一双,对方却已匆匆跑去服务别桌,只得先将筷子放桌上。
望向对座的她,他发现自己有点不寻常,竟无法说明刚刚在想什么?
清清喉咙,他找话说:“生意真好。”
她也略感局促,眼神乱飘,就是不看他,直到最后……停在那碗汤上。
见她盯着那碗汤,脸色变得古怪,他问道:“怎么了?”倾身一看,吓!发现汤的表面居然浮着一粒指甲大小的可疑黑点。
“嗯……”他摸着下巴,剑眉一轩。“这该不会又是你加的料吧?”
可恶,这男人很会记仇嘛。不甘被调侃,她瞪着他,撇撇嘴道:“是啊,这很补的……要不要我帮你盛一碗?”
他哈哈笑。“还是算了,补过头,流鼻血就惨了。”
她不由得也笑了,感谢这碗不卫生的汤,给他们机会笑得理所当然,适时驱逐那些奇怪的不对劲,气氛自在多了,他们又说说笑笑起来。
正值晚餐时段,餐厅人声鼎沸,邻桌有小孩哭闹,但面前男人的存在感实在太强烈,她的眼睛跟耳朵都被密切镇定,愉快得根本不会注意到烦人的杂讯。
筷子动得异常慢,一个锅贴要分十口吃,明明心里挂念着要回家赶工,身体却赖着舍不得走,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跟他在一起,总是那么的欢喜。
而看着他——只是这样看着他,她莫名的有点出神了,那种脸红心跳的感觉又来了,这是为什么呢?怦怦怦,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她若有所悟。
也许那是因为,她所谓的喜欢,真的就是那个意思……
***
隔天,丁薇霓卯起来赶工,在演出前如期交件,当然免不了和团长大人再来个几次例行“沟通”,最后顺利过关,拍板定案。
接着,在彩排当天,她终于碰见传说中的驴子。
在这之前,小虎曾慎重其事,事先给她友善的提示:“如果喔,我是说如果啦,你不晓得怎么应付她的话,就对着她笑就好了。”
这样的形容,教人不免好奇。“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嘛,唉,跟《小熊维尼》里的驴子有点像,动不动就忧郁悲观。她从小窝在电脑前,所以有人际紧张症,以前为了怂恿她一起学舞,不知花了我多少功夫……”说到这,像是意识到什么,小虎忽地停话,懊恼地自打嘴巴一下。“你、你千万别误会喔!虽然她有一咪咪的神经质,不过她其实超——可爱的,只是霹雳怕羞,又对自己乱没自信而已。真的真的,我保证你会喜欢她的。”
这时,丁薇霓看着眼前这个听说“超可爱”的人,难以理解她怪异的表现。
“你你你好——”清瘦高挑的女子,一张鹅蛋脸,一把娃娃声,双手交握胸前,脸色发白,紧张得像随时要休克。她胀红脸,深呼吸,闭上眼,以慷慨就义的气势,颤声宣布:“希希希希望可以跟你做朋友。”
过了一会儿,她怯生生睁开眼,嗫嚅道:“我……我说了吗?”
“说了说了!”小虎不知从哪蹦了出来。“赞哪,驴子,这次很成功呢!”
“真的?真的?”驴子惊喜地捣住嘴,仿彿中了头彩那样不敢置信。
“真的!真的!喔耶,give me five——”小虎跟她击掌,拉着她转圈圈。
愣望面前兴奋不已的双人组,丁薇霓愕然,完全处于状况外。
“啊!”总算惊觉自己失礼地把别人晾在一边,驴子惶恐万分。“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太兴奋了……请、请请不要讨厌我。”嘴唇颤抖,一副受惊小鹿的模样。“——0111001101101111011100100111001001111001……”
“完了!驴子当机了,又切换到0和1的二元世界去啦!”小虎大惊失色,抓住驴子双肩,一阵粗鲁猛摇。“驴欸!驴欸!醒醒哪!说人类的语言啊——”
这场令人印象深刻的自我介绍,之后无论何时想起,都让丁薇霓想笑。
忆起最初,聂鸣锋曾形容团员们是些很有趣的家伙,但她想,该说是趣怪比较贴切吧?不过要论最无趣的一个,肯定不是他……至少,现在该是她才对。
“胡说。”听了她的想法,聂鸣锋想也不想地笑斥。
“难道你也打算用有趣来形容我?”她不信。
“有何不可?”他闲闲反问。
“我明白了。”她抱臂睨他,故意拉长声音说:“你的修辞学不及格。”
她挖苦人时,含笑的眼睛里,闪着不怀好意的光芒,感觉有点顽皮。
他也笑着,胸口热热的,没有说的是,他其实觉得,她很可爱。
也不晓得为什么,这样的想法似乎越来越寻常了……会不会是以前老听她哥哥这样说她,自己被潜移默化了?而他也记得,她哥哥还说过,她不喜欢被人说可爱,认为那像被当成小猫小狗,所以他没当面说出口。
只是,他忍不住笑想,即使是她这一点,也真的让他觉得可爱啊。
***
轻风舞团里,存在一种微妙的协调——小虎三八又聒噪,驴子怕羞又纤细,狂欢大队每天吵得要命,瑞比大多时候却静得没存在感,开口只为谈公事。
在这里,气氛永远欢乐且充满活力,丁薇霓适应良好,就这么愉快地待了下来,以为不会有任何不快,所以从没想过,会碰上那桩意外。
记得清楚,那是一个周末假日,小虎说有要事相商,她特地前往舞团,一打开门,突然有人从门后跳出,大叫一声:“Surprise!”
她吓了一跳,紧接着,听到那阵熟悉欢呼:“狂欢、狂欢!”
唉……这些人,这次又找了什么名目要庆祝了?
好笑又好气的心情,在目睹小虎手捧的蛋糕时,瞬间僵凝。
“生日快乐!呵呵,二十二岁,马上就要毕业喽,前途无量,恭喜、恭喜!”小虎率先道贺。“对了,这蛋糕是驴子用心挑的唷,很漂亮吧?”
“小虎。”驴子在旁羞红脸,扯他衣袖,悄声道:“讲这干嘛……”
“哎唷,这有什么好害臊的。”见丁薇霓站立不动,小虎俏皮地眨眨眼。“可爱的维尼熊,不会忘了自己今天是寿星吧?有没有超给它惊喜啊?”
她却恍若未闻,只直勾勾盯着蛋糕上象征岁数的数字蜡烛,面色木然。
“维尼?”她怪怪的哦?小虎一惊,想起告诉瑞比庆生计画时,她过分冷静地忠告他,不是每个人都会享受这种惊喜,难不成给那乌鸦嘴一语成谶……
不、不会啦,他马上说服自己。瞧,她盯着蛋糕,眼眨也不眨,很入迷的样子呀,没错,她肯定是太感动而已,你看她感动得……感动得……夺门而出?!
砰!大门被重重关上。
飕……兴奋之情极速冷却。
静默良久,有人森然发问:“我说小虎……你该不会是搞错日子了吧?”
“这、怎么会……不可能哪……”小虎好冤屈。
“呜,是我的错,一定是我蛋糕选得不好……”吓,驴子出现崩溃前兆!
大伙这可吓坏了,赶快七嘴八舌安抚她:“想太多了,跟你没关系,真的!”
在场还没人明白,如果真是搞错日子,也许丁薇霓还不至于有那么大的反应。
她非常愤怒。在电梯中,她气得握拳发抖,甚至无法顺畅呼吸。
是谁?是谁出的这馊主意?难道以为她会开心?!不,她最恨人这么可恶地探人隐私了!
踏出电梯时,胸口翻搅一股将近作呕的感觉,无法忍受继续待在封闭的水泥建筑内,她低着头,拔足跑出大厦,却在大厦门口不小心狠狠撞到强劲的撞击力使她立足不稳,差点跌倒,幸好对方先一步扶住了她。
“薇霓?”他叫出她的名字,语调因讶异而上扬。
是聂鸣锋。
“你……”她太错愕了。“你今天不是有事……”
“小虎说有要紧的大事,拚命打电话催我回来。”聂鸣锋笑问她:“你刚从上面下来?怎么,他们又在干什么好事?”
第4章(2)
她说不出话来。
他有力的大手还握着她的手臂,诱人温度透过发冷的身体传递,她突然害怕,不着痕迹地脱开他的掌握,唯恐自己在这情况下会无法克制地投入他怀里。
一二三,她深呼吸,暗自数数,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
“你怎么了?”抬眸一瞧,他正凝目打量她。
“没事。”她缓缓摇头,庆幸自己已顺利镇压住动荡的情绪。
他端详她一会儿,似要确认她确实无恙。“这么匆忙,要去哪里?”
“我……忘了个重要的东西在家,正要回去拿。”
“我开车送你。”
“不用了,我想顺便在路上买点别的东西。”她扯扯嘴角。“那……我先走了。”从头到尾,语气轻松自若得连自己都佩服。
真的没事了,连她自己也这样相信,转身离开,谁知才迈开两步,手臂倏然被人由后拽住——什么?她惊愕回头。
“没事才怪。”他一使力,将她拉回身前,犀利的目光,看穿她。
虽然她神色如常,对答如流,但他敏锐地察觉她眼神有点飘忽,加上她先前不寻常的莽撞,在在显示出不对劲。
而只是这样淡淡的四个字,威力却像一阵狂风,霎时吹毁她的海市蜃楼。
糟了,好痛!她揪住胸口,痛苦地喘息起来,才发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
“薇霓!”伸手支撑她,见她面无血色,他惊疑不定。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没事……”她虚弱地摇头。“真的……我……我要回家。”
“我开车送你。”这一次,口吻坚决,不容拒绝。
短暂车程中,他面色凝重,嘴唇严肃地抿着,碰到红灯时,指尖在方向盘上无声轻敲,像在思索该怎么做。
她想,他心里一定充满疑问吧?以为他会发问,没想到他从头到尾不发一语。
到了她的住处,他熄火拔下车钥,不放心道:“我陪你上去。”
她呼吸梗住,傻傻看着他。
他……他真好……真的什么也不问?
咬紧下唇,心中莫名酸楚,想到那些团员,他们的用心却没得到感谢,可是,即使重来一次,她肯定还是会那样不可理喻。
尖锐的愤怒,让她无法顾及谁的感受,就算不知者不罪,她也无论如何不能忍受有人以那样喜洋洋的方式,硬生生血淋淋地刨开这已被深埋的日子——
“今天是我哥的忌日。”
啊。
是谁揭开了那个她长久以来企图遗忘的伤?那声音好陌生,嘶哑得足以刮伤耳膜。还是,那是她的灵魂在被泪海淹没前,不顾一切发出的微弱呼救?
眼眶骤痛,令她将脸埋在掌心里。黑暗中,脑海里不期然响起那句话:
“你不喜欢的话,就不要把我当哥哥。”
幽幽的,仿彿来自遥不可及的地方。
不不不不,全世界我最喜欢的就是你了——她在心中恸喊,声嘶力竭,奢望这样就能将讯息跨越生死界线,传达给那个人。
哥哥。哥哥。
***
第一次见到那个大自己几岁的男生,他装扮得活像个小绅士,穿衬衫西裤、系腰带,领口还打着个可笑的小领结,显然经过母亲的精心打理。
“……以后他就是你的哥哥。”爸爸这样介绍他。
“嗨、嗨!”那男生对她热切挥手,笑露一口白牙。
像个呆子一样。她在心里毫不客气地想。
“我跟敏姨还有事要商量,你们到旁边去玩吧。”爸爸微笑道。
她低下头,小脸微沉。为什么她非得跟他玩不可?她又不认识他。
她讨厌这样的爸爸。如果妈妈在,就绝不会要她跟陌生的小朋友玩……
等爸爸一转头跟那女人说话,她马上头也不回地离开,身后却传来可憎的脚步声,如影随形,到了自己房门前,她终于忍不住回头瞪住那人。
他却像没感觉到她的敌意,笑问:“你叫薇霓?是小熊维尼那个维尼吗?”
才不是。她又瞪他一眼,推门入房,伏在桌上,迅速在一张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再走回门前,举在他眼前给他看个仔细。
“哗,你的名字笔划好多喔,你居然已经会写了,好厉害。”
哼,大惊小怪。“笨蛋才不会写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