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聊……她冷淡地睨他一眼,谁理他错把什么写成什么。
“嘿,你很酷耶,笑一笑嘛。”他踏前一步,想表示亲近。
“不准你进我房间。”她凛着小脸,立刻把门关到只剩一道小缝。
“欸……”他搔搔头,一脸疑惑。“你为什么好像很讨厌我?”
她抿紧唇,冷冷道:“你才不是我哥哥!”砰一声,当着他的面,关门上锁。
待在自己的小小堡垒内,她爬到床上,将头埋在枕头里生闷气。
那个敏姨也不是她妈妈。她只有一个妈妈。
然而,无论多么不愿,那两人还是在一星期后正式住进家中,那个男生住她对面原本是客房的房间,她因而变得不爱出房门。
就这样河水不犯井水的过了一阵子,有天睡前,爸爸来房内找她谈心。
聊了一会儿,他试探地问:“你是不是不喜欢敏姨他们?”
她默认。他见了苦笑,张口欲言,她先问了:“爸爸,你忘记妈妈了吗?”
他顿时沉默,良久后,低声回答:“爸爸永远也不会忘记妈妈的。”
说完,他忽地别过头去,抹了抹眼睛,动作迅速,却没瞒过她,爸爸……在哭吗?她噤若寒蝉,心里又惊又悔,觉得自己说错了话。
“就是因为忘不了,才会觉得寂寞……”言尽于此,像是说不出话来了。最后,他摸摸她的头,道过晚安,起身离去,匆促的背影看来有点狼狈。
那天之后,她不再对敏姨母子闹别扭,却渐渐在爸爸面前封闭真实情绪。年幼的心灵还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了她,爸爸还会寂寞,所以悄悄受伤了……
那天晚餐后,她回到房内,关门时,听到有人叫道:“等一下!”
是那个臭男生。她皱皱眉,决定假装没听到,关门的动作非但没停,反而加速进行,想不到他一箭步抢上来,口中嚷嚷:“喂喂!你听我说啦!”
他伸手意图握住门把,却误将手探入门缝,结结实实被门夹到手,痛呼一声。
她呆住,没想到会发生这种意外,连忙将门拉开,见到他手上明显的红痕,心里惊慌又有点愧疚,脱口艾艾分辩:“我……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啦,不会很痛。”他朝痛处吹口气,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几颗糖,那是爸爸客户送的高级巧克力。“喏,我是想把这个给你。”
“爸爸不是说这个不能吃,要转送给别人?”她狐疑道。
“可是你想吃对不对?”他对她眨眨眼,还嘿嘿两声,好得意似的。
“不对。”斩钉截铁的口吻令他错愕。
“刚才在饭桌上……你不是一直盯着它吗?”
“那是因为盒子外面的包装纸很漂亮。”
“什么?”他张了张嘴,脸色慢慢变红,觉得丢脸地蒙住脸,闷闷怪叫一声,很窘地干笑道:“哈……原来、原来是这样喔……那我真是太糗了……”
“我不喜欢吃巧克力,我爸爸也知道。”她抬高下巴说:“他很疼我的,如果我喜欢巧克力,他一定会留下来给我吃。”
仿彿没听出她略带示威的语气,他只是点点头。“对喔,说的也是。”低头看着掌心上的糖,苦恼道:“那这些巧克力该怎么办?”
“你吃好了。”她握着门把,很有逐客的意味。
“……唉。”他垮下脸,颓下肩,显然非常沮丧。“虽然跟计画的不太一样,不过我还是有句话想跟你说,可以请你仔细听吗?”
她一怔。“什么?”
“你不喜欢的话,就不要把我当哥哥。”他注视她,柔声问:“这样好不好?”
咦?她错愕,没想过他会这样说,过了好久,才愣愣的“喔”了一声。
“嗯,就是这样,我说完了。”他对她露齿一笑,将双手插入口袋,转身走向对门,在自己房前停步,过了好几秒,蓦地回过头,搔头问道:“那个……我真的不能进你房间看看吗?”若有所求的神情,顷刻毁灭潇洒假象。
她的回应,是毫不留情地关上了门。
像个呆子一样……在房内,她背倚门板,又一次在心里想。只是,这次不觉带着久违的真心笑意。
他们的关系就是从那时开始,一点一滴慢慢改变的。
搬家后,他转学跟她同校;她不喜欢引人注目,要他别常来班上找她,然而最后因为一起意外,他们的关系还是闹得人尽皆知。
那是个便服日,她担任值日生,下课负责擦黑板,班上素来不和的捣蛋鬼来找麻烦,他作势捏着鼻子,大声嘲笑:“丁薇霓是穷酸鬼,每天都从垃圾堆捡人家不要的旧衣服穿,大家不要靠近她喔,不然也会变得又穷又酸——”
再晚一步,只要再晚一步,他就会被板擦砸得满脸粉笔灰,但他等不到那一步了,因为有个不知打哪来的高年级生冲进教室,揪着他就是一顿好打。
结局是,鼻青脸肿的小男生跟以大欺小的大男生被双双送往训导处。
事情闹大了,家长被召到学校,回家后他被母亲狠狠责罚,却不知悔改。
“我才没错!那个死小鬼,再来一次,我照扁不误!”他悻悻道。
“敏姨打你打得不痛吗?”她奇怪地问。
“跟那没关系好不好?”他皱皱脸,回望她身上印有无敌铁金钢图案的T恤,忽然有点结巴。“你……喜欢什么样的衣服?咳,我是不能买新衣服给你啦,不过……以后我可以挑点你穿起来也合适的衣服。”
“哦……”她眼珠一转。“那我要粉红色的kitty猫。”
“啊?!”他瞬间瞪大眼,显然受惊。“呃这个嘛,嗯嗯,也好……”
“哈,骗你的啦!”她忍不住大笑,适时澄清,否则他一定真的买下去。
其实他不用帮她出头的,因为她不是会乖乖任人欺侮的弱者,偏偏他实在太过爱护她,不论做什么都优先顾虑她。
好比有一次,他带同学回家,那人随口问了句:“你是不是有个妹妹?”
“嘘。”他马上紧张兮兮。“说话小心点,她不喜欢把我当哥哥。”
他不知道,她正站在厅边,将他们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当然,他也不知道——他早就是她心目中最棒、最完美的哥哥了。
而她不知道的,却是这么美好的手足之情,原来也有享用期限。
如果是说故事,其实只要一句话,就可以带过那场变故。
“我十九岁生日那天,他骑车来接我回家庆祝……在途中出了车祸。”
那是她年轻的生命中,第二次接触到死亡。第一次她还太小,不懂“妈妈到很远的地方去旅行了”的真正涵义,这一次……她依然不甚明了。
可能因为电话不是她接的,可能因为她是最后一个被通知的,可能因为见到他时已是一具冰冷遗体,没能握着他的手随体温一度一度下降而逐吋逐吋撕心裂肺,她呆望那幕惨白场景,感觉像在旁观一出跟自己毫无关系的悲剧。
丧礼过去,她渐渐从那种近乎空白的麻木中苏醒,一如往常地继续生活,而且适应得很好,甚至能平静地想到他、提到他,仿佛一切只是南柯一梦。
只是,她从来没有将“死亡”这个字眼跟他相关联,从来没有。
因为他没有跟她说过再见啊。
当年,他中途闯入她的人生,笑着跟她挥手说嗨,要是他将提前离场,一定也会跟她好好道别的:“别伤心”、“好好保重喔”……那样一来,即使再难过再不舍,最后她也能学着接受。
但是,时日飞逝,她却连梦都没梦到过他,找不到真实感,好像幼年想到妈妈时那样,总觉得他只是到很远的地方去旅行了,然后有一天,他会背着满行囊给她的纪念品回来,笑咪咪地说:“嘿!有没有想我呀?”
所以,她迫使自己忘掉那个已成忌讳的日子,家里也再没人提及,直到今天,那温吞烛火来不及烧融一组数字,粗暴地焚穿她的知觉——
原来,原来……已经过了整整三年了。
三年,一千多个日子,一天一个防波堤,连洪流都能设阻,但在暴起氾滥的哀痛面前却如此不堪一击,转瞬崩溃。她逃过一次,在当时用尽抗体,这次却无能再抵御,长久以来遭受排斥的事实像晶片植入灵魂,痛彻心腑。
恍惚中,她感到有人伸出一只手轻抚自己头顶,那人的抚慰跟哥哥一样温柔,可是,即使泪眼模糊,她也晓得那一定不是他。
哥哥、哥哥、哥哥——要是用尽全力这样喊,能不能至少将他的魂魄唤来?恐怕行不通,他一定听不懂的,因为……
“他在世时,我从没叫过他哥哥。”
她总是戏称他小盂,起于他说小时候,一直把自己的孟姓错写成盂。
“没大没小!”有一次,被爸爸听到了,板起脸孔要教训她。
“没啦、没啦,是我要她那样叫的。”是他跳出来为她解围。
“唉,你就是太宠她了……”连爸爸也忍不住这样抱怨。
其实,她早该改口喊他哥哥,如今却再也没机会了……
这念头似条钢丝狠狠勒痛泪腺,顿时泪如泉涌;她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起来,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哭到失去声音,眼泪还没干涸。
原来这些年来,她所欠缺的,只是这样一场痛哭,以及承认真相的勇气。
而今帮忙补足她的,是身旁陪着自己的、这个与众不同的人。
是的,即使哥哥已经不在,她也终于找到其他可以放心哭泣的地方……
然后,当所有悲伤痛苦全随泪水倾泄而出,她才终于可以开始恣意思念他。
第5章(1)
夏季昼长夜短,时近傍晚,天色还透着淡淡的光。
台北街头。聂鸣锋沉默地靠着车门,侧首凝望放下车窗的车内,那张略显憔悴的脸。她像个孩子,哭累了,双眼红肿,靠着椅背睡着了。
在此之前,他从不知道,光看着一个人哭泣,居然也能这么令人难受。
想到刚才,她不是安安静静地流泪,也不是自制地轻轻呜咽,而是像个受伤的孩子那样失声痛哭,他胸口不禁又是一阵抽紧。
“唉……”耙耙头发,他自嘲一笑,生平第一次感觉自己如此无能,居然完全使不上力,只能倾听她的伤心,守着她流泪,说不出有力的安慰。
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他走到人行道旁一棵树下,站在可以清楚观望车内情况的位置,掏出手机,来电显示是小虎,他按键接听。
“团长,大事不好了!我们……那个……维尼她……维尼她……”
“她跟我在一起。”打断他的满腔惶恐。
“什么?”小虎惊愕。“你是说,维尼她……”还有点愣愣的。
“事情我都知道了。你们不用担心,可以先各自回去。”
“不行啊!代志可大条的,驴子她……驴子她……”语气悲恸。
聂鸣锋皱眉,严声命令:“说清楚。”
“驴子她打击太大,眼神空洞,表情呆滞,灵魂出窍……她这次不是当机,是断电停机啊!惨了啦!怎么会这样,都是我的错,为什么要叫她选蛋糕——”
“安静。”真没办法,就帮这傻小子一把吧。“我现在要说的话很重要,注意听着。你,快到驴子那,什么都别管,只管用力抱紧她,听懂没?”
“啊?这……这是为什么?”
还没得到答案,在旁有人插问:“怎样,团长说什么?”
“团长不晓得为什么,叫我去抱住驴子……”用非常疑惑的声音复述。
“噗……咳嗯,笨,那是为了通电啦!救人如救火,还磨蹭什么!”
“可是……”
“天哪!不好了,快来啊小虎!驴子她没气了!”远远传来一声惊呼。
“呆头虎你还杵着干嘛,快来嘴对嘴过阳气给她,过了奈河桥就没救了!”
乒呤乓啷,电话那端,一阵兵荒马乱,然后通话结束。
聂鸣锋哑然失笑,看样子,那边是不用自己鸡婆费心了。他双手插口袋,站在原地吹风想心事,直到见到车内的人动了动,她醒了?他快步上前。
她睁开眼,一时有点恍惚,不知身在何处;很快地记忆回流,她霍地坐直身,怔望伫立窗边的他。“我……睡着了?”开口才发现喉咙干涩沙哑。
他绕回驾驶座,开门坐入车内,从后座捞来刚才去旁边便利商店买的宝矿力水得,扭开瓶盖递给她。“口渴吗?要不要喝点饮料?”
她接过,口干舌燥,很快喝完,补充被挥霍的水分。
“感觉好点没?”
“嗯……”她放下空瓶,模糊地低应一声。
被悲伤灼烧过的双眼提醒她,自己是怎样毫不节制地在他面前哭得凄惨,目前她却没有心思尴尬。爆发大哭一场后,感觉虽然好过许多,然而长久以来的郁结,毕竟无法一时半刻就完全松开。
她头垂得低低的,双手在腿上不觉握紧,微缩着肩膀;这是第一次,他看到她如此脆弱又无助的一面,使他胸腔紧绷。
方才她的眼泪全落到了他心坎上,那么沉重,拖着他的心往下无底般的坠落、坠落,那速度太过剧烈,让他几乎不能呼吸……
结果,在意识到之前,他不由自主伸长了手臂,温柔且有力地,拥抱了她。
“这样有没有好一点?”
低沉的声音,具有让心融化的魔力,因此神奇的事发生了——她心中忽然升起好几个太阳,蒸发所有黑暗,以惊人的效率,将忧伤一网打尽。
刚退潮的眼眶,好像又微微泛湿了,这次是出于满出来的感动。
他的怀抱真可靠,他的体温极暖和,他的味道太好闻,从他身上只感到纯净的安慰,没有一丝占便宜的意味,反而是她贪恋地不想离开,甚至带点傻气地想,如果流泪可以换得他安慰的拥抱,那当个爱哭鬼也不错啊。
老天,该怎么办呢?她不得不承认,自己非常非常喜欢这个男人。
感到她的情绪渐趋平稳,他内心这才如释重负。
由上向下望着她的发旋,他想,如果他们的相遇,真是好友冥冥中的牵引,那用意也许就是要他在这关键时刻,代为抚平这天人永隔带来的伤痛吧。一想到若非如此,此刻她可能在独自饮泣,他胸口就纠得死紧,多么庆幸自己在这里。
从没像这样心疼一个人哪,他不晓得该怎么形容这种心情。
希望她的人生,没有烦恼,没有痛苦,没有悲伤,只有快乐和欢笑。
希望她幸福。
因为这些想法是如此理所当然,他忘了问自己:
这打从心底的怜惜,真的只是出于对故友妹妹的关爱吗?
还是,有没有可能……是出于男人对女人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