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叩,皇帝心脏紧缩。
行这么大礼,这是代表以后要泾渭分明,君是君、臣是臣吗?吓大了!皇帝连忙伸手虚扶。“快起、快起,咱们之间哪需要这些虚礼。”
不需要还让星星跪这么久?韩镇觑皇帝一眼后起身。
星星还跪着,表情有些呆滞。
她怎么了?听见千两赏银高兴坏了?还是被皇帝给吓破胆?
“快起来。”韩镇弯腰将她扶起。
没想到星星冷冷地对上他的眼睛,片刻后,阴沉着脸,甩开他的手。
“多谢皇上赏赐,民女告退。”丢下话,她没等皇上回答,立即转身离开御书房。
这是生气了?韩镇摆脸色就算了,他们是穿一条裤子的交情,孙芹凭什么?
皇帝怒道:“在朕面前如此没规矩,得派个教养嬷嬷好生教导才行!”
韩镇叹气,“皇上别给臣捣乱了吧。”
拱手拜别,韩镇快步追上星星,他知道她不对劲,但……发生什么事?
星星低头快走,她不认得后宫路径,有路就阆、有弯就转,越走越快,到最后竟小跑步起来。
眼睛红红的,鼻子酸酸的,她不知道自己在委屈什么。
其实这结果是皆大欢喜啊,她得偿所愿,她拥有岁暮远为客边、拥有“郑远山”,还拥有侯爷夫人位置,从此富贵荣华享不尽,跻身上流社会,如果她不作死,稳稳妥妥的幸福就会跟随她一辈子。
可她就是心酸啊,就是委屈啊,就是难受啊……
怎么能骗人?耍她很有意思吗?因为她看起来很笨,还是骗她会让人有成就感?
“星星。”韩镇冲过来,扯住她的手,一个用力,将她拉进怀里。
“放开我,你这个大骗子!”她卯足全力捶上他胸口。
韩镇错愕,手微松,星星猛力一推,挣脱他的怀抱,连连退后。
“骗子、骗子、骗子……”骂完一连串骗子,她犹自不解气,对着他拳打脚踢。
韩镇握住她的手,她却低下头咬上他的手背,她咬得很用力,直到嘴里尝到血腥,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
松开牙齿,她再次退后,指着他的鼻子骂。“你这个大骗子!”
“你知道了?从声音认出来的?”
“你身上的竹叶香。”从他跪在自己身边那刻,她就知道了,但她仍然存疑,直到听见他的声音、对上他的眼神,五官可以作假,眼神却是假不了。
看着身边来来往往的太监宫女,韩镇压低声音,再度拉住她的手。“有什么事,我们出去再说,这里是宫里。”
她非常生气,但他没说错,这里是皇宫,不是她可以撒泼的地方。
吞下哽咽,深吸气,她竭尽全力克制怒气,随着他离开。
外面低调、内部奢华的车厢里,宽敞的座位中间有一张桌子,韩镇从壶里倒一杯茶,凑到她嘴边。
“先喝水,想生气再继续生气好吗?”他好言好语相哄。
星星接过水,喝完一杯再一杯,被欺骗的感觉还是爆烂。
“我知道你在生气什么,能不能先听我说说,等我说完,你觉得该罚该打我都认,行吗?”
说什么?是说理还是说服?星星微蹙泖眉不应声。
没等她回应,他又为她添满水,还从屉里拿出一盘小点心。
“就当听戏好吗?”这回没等她回应,他自顾自往下说:“这是出将计就计的戏码,孙家盘踞朝堂多年,从一开始利用利益交换来结党谋利,到后来买官卖官,甚至控制科考,将自己的人安插到朝堂上。
“先帝在位的时候,孙常方还有所克制,不敢明目张胆,但新帝上位后,自古文人不但相轻,更看不起武夫,确实,在军队里长大的皇上,心机不如养在京城的皇子,他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觉得该怎么做对百姓有益,便去做了。
“孙常方打心底看不起皇上,他想扶植秦王,处处与皇上作对,每次皇上有利民新政令想推展,他便领着百官反对,皇上被他架空,始终无所作为,你可以想像皇上有多憋屈。
“皇上明白,除非铲除孙家,否则永远别想做事,国家朝廷问题无数,他不愿放弃不管,享受自以为是的太平盛世,于是到处搜罗孙家罪证,企图将他推倒,而皇上的动作加深了孙常方的危机感,他决定给皇上一个下马威,于是联络赵国,想砍下皇上一只右臂。”
“你?”
她终于开口,这让韩镇松口气。“对,他与赵国勾结,说好用我一条性命交换赵国三城池。”
“你的命这么值钱?”
“我的命值更多,赵王清楚,皇上派我我戍守边关最终目的是灭赵,他明白,这件事大殷上下只有我能办到,以三座城池交换永世平安很划算。孙常方自以为做得隐晦,殊不知为了灭赵,这几年我逐步在赵国宫中埋下不少棋子,几乎是他刚动作我就收到讯息。
“于是我将计就计,先诈死再控制孙安禾,然后命人易容,代替孙安禾指挥援军,照着他们的版本演戏,赵王见战况如预估中进行,在宫中大举庆祝,三天三夜烟火不息。
“我趁着赵国疏于防备之际,一面率军出征,一面暗杀赵王,就在他们大开宴会同时一举灭赵,事成后,我严密封锁消息,将边关大小军务安排妥当,再将接管赵国一事交给皇帝暗中送去的文官,然后带着孙常方通敌信件返京。
“我易容成郑远山,以五品小官身分在京城露面,不让孙家发现我还活着,并非刻意欺瞒你。”
“郑远山是谁?”
“我的好友,目前是陵州同知,官员三年一任,我代替他上京述职,而他趁这难得假期四处云游。”
“你在外面易容便罢,为何回家后还继续欺骗?”
“你收留阿岁他们后,经常有人在暗中窥探朱家,除皇帝与我的人之外,有一户新入住的村民,他们经常向秦寡妇探问家中诸事,我令人追查,只查到他们与岳笙的手下有联系,但我能确定他们并无恶意。另外孙家的人也在暗中窥伺,甚至对你们动过手。”
“什么意思?”
“他们试圆在水井投毒,在后院放火。”
“我一点都不知道。”
“我让人悄悄处理了,这令孙常方察觉有异,决定提前将秦王推上皇帝宝座,殊不知我带回京的两千名士兵早已化整为零悄悄埋伏在皇帝身边,秦王逼宫失败,孙家满门抄斩。”
星星不懂,孙常方已经位极人臣,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他再能耐,殷家天下能变成孙家的吗?
“很抱歉,为求滴水不漏,我不愿意欺骗你,但必须欺骗你,倘若让孙常方成事……秦王愚眛昏聩,朝廷必定掌握在孙常方手上。
“孙常方已经是耳顺之年,仍对权力有极大野心,这些年他搜刮民脂民膏,抄家那天,光是从地窖里就抄出三百万两黄金。如果有这笔银子,去年水涝,皇帝不会焦头烂额,百姓不会死伤无数。”
“必须欺骗”,这么理直气壮的理由,她还有什么好说的?只……终究是意难平。
“我理解你的愤怒,但请给我机会弥补,好吗?我会竭尽全力当个好丈夫,我不会再让你感到委屈,行不?”
“其实你并不满意这桩亲事,对吗?”
“你是孙常方的孙女、孙安禾的侄女,我很清楚,早晚我会成为你的杀父仇人,面对这样的妻子,我怎么能放下感情?又怎么能够满意?”
“既然如此,最好的结果是一拍两散,如果你愿意……”
“我不愿意!”他一口气否决她的话。
“为什么不愿意?”
“你告诉过我,你不是孙芹,是朱星星,你说孙家要叛国,罪不及你,皇上要治乱也与你无关。过去我只知道你是不受孙家重视的庶女,一直养在外面,却没想到你与孙家关系如此淡薄,既然你想与孙家切割,最好,我比谁都希望你是朱星星而不是孙芹。”所以他给她办了新的照身帖。
星星苦笑,不是切割啊,她与孙家本就没有半文钱关系。
“孙家不是我的娘家,而是仇家,他们联手害死我母亲——一个温婉良善、姣美柔和的女子。”
握上她的手,他轻声道:“都过去了,母仇已报,世间已经还她一个公道。”
星星点头,公道虽来得晚,终是到来。
“成亲后没几日,我就到边关打仗,我从来没真正认识过你,直到这次回来,直到跟你相处,我……”看着她的眉眼,他笑了。“我对你的认识是从生气开始的,你竟然让孩子们煮饭洗衣,还鼓吹他们别读书,当时我想揍你一顿,我对你有满肚子成见。
“可是好奇怪,你分明说着讨人厌的话,逼孩子做苦差事,你对他们一点都不温柔不包容,却让他们对你死心塌地,甚至担心我抢走你?
“我无法理解这种状况,但一天天相处下来,我明白了,你有种天生的魅力,会让人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你说话的模样、画图的模样,你满脑子奇思妙想……一点一点,把我的心拉过去。”
他的眼神诚挚,口气诚挚,他诚挚的态度,将她满肚子不平慢慢消除。
他抚上她的脸,用催眠师的醇厚嗓音说话。“星星,我喜欢你,不管喜欢的理由是有趣、特殊或者和你相处很舒服,我就是喜欢你,喜欢到不想离开,想一辈子看你听你,想和你做共同的事情,所以……回家好吗?和孩子、和我一起生活。”
这话很好听呢,好听得她想一直听下去,她被催眠了,傻傻地看着他,一语不发。
“你不愿意吗?”
“你可以答应,这是唯一一次,以后不要再骗我任何事?”
“可以,我承诺。”
这么轻易就承诺?代表他真的很想和她在一起?那么她是不是也不该隐瞒?夫妻之间,本该坦诚相见,问题是……坦诚之后呢?他会不会移心转意?
她犹豫、她焦心,她也知道最坏的情况就是回到原点,不会再更差了,可是舍不得啊,舍不众韩、舍不得他,舍不得刚冒出的美好未来,被她的坦诚给压回十八层地狱里。
再喝一杯水,她鼓足勇气,握紧双拳道:“既然你不欺骗,那我也必须坦白。”
“很好,这样公平。”
“你可以先听完,再决定要不要和我一起生活。”
她凝重的表情也凝重了他的心,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吗?“你说,我听。”
星星咬唇,脑袋转一大圏,想着这个话题要从哪里开始?
“你在、洞房花烛夜时去了小妾的房里,不久后又到边关打仗。”
“对。”
“漫漫长夜、孤枕难眠,加上你的冷待,让我在将军府里无立足之地,我想那时候,我的生活必定过得很艰难。”
“我可以想像。”
“因为艰难、因为举目无亲,于是我犯下一个很大的错误。”
很大错误?没有啊,她一直安静安分,从不惹是生非。“什么错误?”
“我跟一个男人离开将军府,后来那男人抛下我,我走投无路……”三分想像、两分推理,她试着描绘出一个合理的故事。
“你失忆了,怎会记得这些?”
“阿岁告诉我的,我把前因后果组织起来,大致就是这样的吧。”
韩镇苦笑,三条粗黑线横过额头中央,韩岁这小子……坑娘啊!果然不是亲生的,果然隔层肚皮,诈骗嫡母,信手拈来。
韩岁可以坑爹坑娘,但身为亲爹,他无法亲自把儿子推出去受刑,只好模棱两可道:“过去的事别再提了,我们重新开始吧。”
星星诧异。贞操问题欸,古代男人不是很重视?他竟然轻易就原谅自己?他到底是有多爱她,爱到奋不顾身,连名誉都不看在眼里。“确定?你不会打算秋后再算帐?”
“确定!你别胡思乱想,往后我们好好过日子。”
这么宽宏大量?这下子,她没有立场生气了,他能原谅她出墙,她凭什么不能原谅他欺骗?何况他欺骗自己的背后有那么多的迫不得已。
星星是个讲道理的女人,所以,雨过天晴。
第九章 甜蜜恩爱阖家乐(1)
“娘回来了。”
韩为、韩客冲上前,用力抱住她的腰,又笑又哭,看得星星的心化成一滩软水,其实她对他们并没有很好。
许是爸妈太忙,她没从他们身上学会呵护子女,她以为生命总会自己找到出口,她笃信顺其自然,可是这么不合格的娘竟得到这么热烈的欢迎,让她无比心虚。
“啊啊唔唔……”韩边朝她伸手,他会认人……不,是会认“背”,他知道谁的背最软最舒服。
星星从奶娘手上将韩边接过来,他笑得吐出满嘴泡泡。
“娘,你有没有喂大大、中中、点点它们……”韩客说的是家里的小鸡。
星星怀疑他们是不是也内建照相系统,不然每只鸡看起来差不多,为什么他们能够分得清楚谁是谁?
“嗯……呃……”星星迟疑。
“娘没喂吗?它们死了吗?”嘴一扁,小双胞胎眼眶红起来。
“没死,秦婶婶嫌我照顾得不好,把它们给带回家养。下次我们去要回来。”
小双胞胎松口气,这几天他们很担心呢,娘不会照顾人,更别说照顾鸡了。
“娘没吃饭吗?怎么瘦了一大圈?”大双胞胎歪着头看她。
“吃了吃了,可饭没你们做得好吃,吃得不多。”她胡扯。
韩镇觑她一眼,如果啃干馒头也算吃饭的话,那她确实是吃了。
但她的谎话满足了韩暮、韩远,两人得意洋洋地朝对方挑了挑眉,就说吧,他们是进得了厨房、上得了厅堂、去得了庙堂的新好男性,新好男性这词儿是娘说的,他们立志以此为目标,努力前进。
“娘,你的院子打扫好了,我带你过去。”韩暮韩远一人一边,推着星星进侯府大门。
“柜子是我擦的。”韩暮道。
“桌子是我抹的。”韩远说。
“我有擦窗子。”
“我抹地……没有拖把用,可费劲儿了。”
两人一人一句说个没完。
始终落在人后的韩岁上前两步,酷酷地朝她一点头。“回来就好,以前的事别再多想了。”
呃?以前的事……是指爬墙还是……
见她没弄懂,韩岁语重心长地在她耳畔低语。“郑叔再好,都不及爹爹,不管是容貌、本领还是身家财产,爹爹能给你更好的生活。”
咳咳,星星被口水呛到,韩镇一脸尴尬,只能抚起她的背。
“嗯嗯,我了解,你爹完胜。”星星说得很真诚。
“身为好女人,就该待价而沽,寻个能依靠的男人过一辈子才是正理,郑叔的身分来历你都不清楚,容易被骗。”
可不是……她就被骗了啊。
一群孩子们簇拥着她往前走,直到和韩镇距离十步远后,韩暮才低声道:“娘,其实我们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