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气力不够,声音细到几不可闻,刚待用力再喊,他却听到了。“建安,莫怕!莫怕!”
宁又仪微笑着,抬头看他穿雾而来——-
他有着太子的声音,太子的外貌,却穿着黑色的粗布外袍。
他不是太子,是七!
宁又仪如坠冰窖。
太子……他那么忙,怎么可能亲自来寻她,是自己自作多情……
七奔到她身边,看到她的情形,饶是有心理准备,也禁不住吸了口凉气。
“建安……”他轻声地喊她的名字,仿佛大声一点,都会弄痛她,然后伸手要将她抱起。
“不回……岁波……”
宁又仪声音极微,七却仍听得出她的坚决,不禁楞了一下。像她这样的伤,怎能不回岁波城?
宁又仪看出他不会答应,用力挣脱离开他的怀抱,这番挣扎,又是痛彻心扉。
“放开……不……”
“好,不回岁波城。”她的情况绝不允许再牵扯下去,即便责任重大,七也只能果断地答应下来。
他一定会守诺的。宁又仪心神一松,铺天盖地的疼痛立刻吞没了她。
七带着宁又仪在凤凰山找了个山洞藏身,既躲萨罗国残兵,也是躲皇朝士兵。
他明白,太子妃不回岁波城,为的就是不想被太子找到。
虽然是通情达理的太子妃,但面对这种情况,换做是谁都无法不介意。七叹了口气。其实,太子从来都没有要她死啊……当然,也包括一开始计划中的他自己。
心口中箭自然必死无疑,但心口下方其实有一极小的间隙,约莫铜板大小,箭若从此穿过,则不会伤到心肺经脉,可留得一命。太子说,要射中此处,一箭之地,他有三成把握.,两箭之地强弓可达,把握却不到半成。
不到半成的机率实在太小,比没有希望还令人心寒,当时他也不确定太子真的会射那一箭,便没告诉太子妃。
这晚无云,月色清亮,借着月光,七仔细地检视了宁又仪的伤口一番。这一箭位置稍微往上偏了一点点,如此心脉会受些微的挫伤,不过总的来说,能这么准已经是奇迹了。
“啊……”宁又仪缩了缩身子,细细地呻/吟了一声,幸好尚未清醒。
她的痛吟,就仿佛一根尖锐的针,直刺进七的心头。他轻轻擦着她额头的冷汗,手竟有些发颤。他想,宁可冒着她永远醒不过来的险,也不能在她清醒时拔箭。被箭羽洞穿身体的痛,他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七稳了稳心神,出指如风,点了宁又仪的昏穴,接着,折箭镞、拔箭、点穴止血、涂金创药、包扎一气呵成,手法纯熟至极。瑰月给的金创药品质上乘,七等了一会,见再无异状,这才解了她的昏穴。
几乎是立即的,宁又仪颤了一颤,眼角有泪逐渐渗出。有知觉就好,起码说明她熬过了这一关,暂时活下来了,至于能否醒来——还得看她自己。七逼自己眼光离开宁又仪的脸,开始处理她身上其他的伤口。
手腕脚踝被绳磨出的血痕、肩头被撞的瘀青、指尖的刺伤……她这辈子受过的伤加起来肯定都没这次多。七小心地一处处擦药,当最后看到她右臂的瘀血肿胀时,心口一紧,终于忍不住一拳击在身侧的崖壁上。
这是他的失职!这些本该都是他承受的痛苦,结果都加诸于她身上,这种过错,就算有几千几万支箭同时射进自己胸口,也无法弥补。他没办法把她的伤痛都转移到自己身上,他不知怎么才能让她不痛。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一颗泪直直掉下,落到她臂上。
一时间,七只能呆看着那颗泪在瘀血肿胀的手臂上慢慢滑散。
第5章(2)
七见过很多人流泪,伤心的、委屈的、惊喜的、绝望的……他知道,爱恨憎怨种种情绪,会让人哭泣,这就是所谓七情六欲,但他没想过自己也会流泪。太子是从不流泪的,他不需要学这个.,而他自己,从不曾想得到过什么,当然也就从无失去。所以,无欲无求的七,是没有眼泪的。
七听着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怦然有声。现在,他终于明白,什么叫做——心疼。
“七……”不知是被石屑溅到,还是他刚才的动作震动了下她的身子,或者只是巧合,反正——宁又仪醒了。
七回神过来,低着头,看都不看她一眼,抬起她的右臂,轻轻地将断骨推回原位。
痛得全身发颤,宁又仪本能地抽回手,却抽不动。挣扎着再试一次,还是抽不动。
“痛就喊出来、哭出来,不要一点声音都没有!”七的声音,比往日更要冷上一分,若非如此,他根本无法冷静地处理伤口。
一只冰凉的手费力地举起,擦他脸上的泪痕。
七咬着牙,将一截树枝和她手臂绑在一起。
“好高兴啊……还活着。”
七终于看向她。她的脸上竟然挂着笑,好像真的很开心。
宁又仪指指自己心口,慢慢道:“好多了。以前……箭好硬。不要担心……很好……”
“闭嘴!”
她该死的就不会少说两句?她知不知道,看到她明明没有力气还要拚命说话的样子,他就心痛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宁又仪听话地不再开口,左手却四处摸索,找到七的手后,满意地抓住。她轻笑道:“七最好了。”
七再次呆住。他终于发现,自己犯了一连串的错误——他应该扮成太子去救太子妃,而非用自己的身分;他不该对太子妃的伤势表现得太过关心;他更不能在她面前落泪;事实上,他最大的错误就是——他逾矩了!他的所作所为,根本就已经超出一个影子侍卫的职责范围。
七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探了探她额头,满是冷汗,幸好倒是不烫。想了想,他觉得还是帮主子澄清一下比较好。“太子这么做,有四成的把握。”他将心口下方的秘密告诉她,并将把握说成四成。
宁又仪点点头,“我明白的。”她一直理解太子的苦衷,但六成不中的机率;问题症结不在于结果,而在于选择的过程。在谷底时,当她发现来的是七而不是太子的那一刻,她对那个人的感情已经尽数成灰。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七。
是七!一直以来,不顾一切救她的,是七,十年前在祭台,十年后在谷底。她总以为是太子,总在等着他,可到头来,自己能倚靠的,只有七啊。她都想不出,先要逃出城西天牢,再在两方二十几万大军中找到她,他怎么可能做得到。
“怎么找到我的?”她轻问。
七淡笑,“我想找,当然找得到。我是七啊。”
宁又仪的泪一下汹涌而出。
“怎么了怎么了?”七慌了一神,看看她心口,又看看她右臂。
她摇摇头。
他自己都不知道啊……她看过他很多骄傲的表情,在扮成太子骅烨时的自信、狂放、傲然,再自然都是假的,只有刚才那淡笑中骄傲的神情,才是真正属于七自己的,连骅烨都没有的骄傲呀。
看着那酷肖的眉眼,她喃喃道:“七,你是七,不是骅烨。”
七不明所以地点头。
“我是说……”宁又仪神色一变,咽下了后半截话。
虽说身体里没有箭杵硌着的确舒服一点,但心每跳一次,就是空荡荡的疼,比之前好像更难受了。陡然间,心重重一跳,她只觉眼前黑了一下,再仔细看时,是七担忧痛情的脸。
“刚才……”
“刚才?你晕过去半个时辰了。”
半个时辰?她怎么觉得才一会?心下一慌,宁又仪微喘着,心跳越来越快,疼痛骤然变得难以忍受。
七脸色一变,左手抵住她背心,内力源源不断地往她体内输去,护住她的心脉。宁又仪只觉阵阵暖意在心周涌动,狂乱的心跳渐渐回复平稳。
“我很怕……”她眼角微有湿意。
“什么?”
“刚才我什么都不知道七,你会不会丢下我?”
“不会。”
“如果有更重要的事……”
“没有。”
“万一?”
“没有万一。”他肯定道,“保护太子妃就是我最重要的事。”
宁又仪掩住他的口。“又仪。”她要求道。
她不要他喊她太子妃,更不要他喊她建安,他不是别人,他是七。
七并不与她在称呼问题上纠缠,只道:“我绝不会丢下你,放心。”他感到她的手又抓了过来,这次,他再不忍心抽离。
她分明就是没有安全感,因为被太子丢弃了一次,所以怕自己也会这么做。其实,太子位高权重,才会有在太子妃和国家大事间选择的两难.,而对自己来说,目前重要的事,莫过于保护她的安全,并将她平安送回太子手中。聪慧如她,应该想得到这一层,只不过身在局中,才如此慌乱。想及此,七忍不住用力反握住宁又仪冰凉的手,让她明白,她从未被放弃过。
七的手掌温暖厚实,被他握着,就觉得无限的安心。宁又仪紧绷的情绪终于放松下来,顿觉丝丝倦意袭来。
“想睡就睡吧,我在,不要担心。”看着她困倦却强撑眼皮的样子,七安慰道。
她信他,她不怕了,宁又仪想,只不过她舍不得睡,怕睡着了,那温厚的手掌又会悄然松开。她想了想,道:“七讲个故事好不好?”
这个要求有些古怪,他皱眉道:“不会。”他说的是真的,从来没人给他讲过故事。
“那就,你自己的故事。”
七摇头,“我没有故事。”话落,只见她睫毛忽闪,眸中莹然有泪,却是忍着不掉下来。那泪凝而不落,反倒揪了他的心,七暗自叹气,硬着头皮讲了起来——
“太子说,我是从破庙捡来的,那时才两岁。我四岁开始练功,学太子的一举一动、语气神态。六岁的时候,我突然很想自己的爹娘,太子就告诉我的身世,我就不想了。十岁的时候开始执行任务,”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是和你一起的那次,太子奖赏了我。后来便一直执行任务,我命大,总死不了,倒是一、四、五、九、十二、十三,陆续都不在了……然后就是这次任务。太子对我很好,怕我死了,想把任务交给十一。我想十一年纪还小,就还是自己来了。”七想了想,无奈道:“没了。”看看宁又仪神色,他小心翼翼地问:“不好听吧?我真的不会……”
“很好听!”她打断他的话,“七,好痛,我哭一会好不好?”
七不言,只轻轻搂着她。
宁又仪闭上眼,倚在他怀里,听着他的心跳,眼角一颗颗泪渗出来,越快越急,终于连成一线。
哪有人这样干巴巴讲故事的,几句话就说完了自己的一辈子……但她每听一句,都无比心痛。
四岁呀,才多大,就开始练功,就开始学着模仿太子……难怪属于他自己的表情是那么少。知道自己的身世就不会再想爹娘了?他才六岁啊,六岁的七,就认命了!
她现在知道,被箭穿过身体是什么滋味了,七在十岁的时候,身上插满了箭,还不忘安慰她,说“莫怕”。然后长大了,身边的同伴一个个死去,他是不是也想跟着去?所以,知道这次的任务基本上必死无疑,就抢了过去……
宁又仪在心里一点一点把七的样子勾勒出来,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能够看破生死,因为——他活了二十年,从来不是为自己而活!
“又仪……我点你的昏穴,睡着了就不痛了,好不好?”见她的泪越流越多,七没办法不着急。
宁又仪睁开眼,哽咽道:“现在不痛了。”
她望着他的眼眸,一贯的明净如水,十年前他就是这样的眼神,直到如今——
这是坦荡无私的眼神,七,他经历了很多事,或许对生活已经心灰意冷,但他终究是一个坦荡荡的君子——从无更改。
看着看着,宁又仪觉得自己仿佛掉进他的眸子里,再也走不出来。她终于睡着了,呼吸平稳,神色安静。梦里,那双净澈黑眸,在她的心底扎了根。
见她沉沉睡去,七终于松了口气。他从来没有这样失措过。即便是在天牢,被瑰月公主句句紧逼,他都能从容应对,但太子妃的一句话、一个表情,就会让他不知如何是好,甚至情绪失控。
其实,这辈子,他也就只有两次无法自控。
上一次,是他六岁的时候,听说自己无父无母被丢在破庙,他跑到郊外对着一棵老树又捶又踢。他记得很清楚,当时觉得难以忍受,但嗓子喊哑了,手脚也打痛了,他就想通了。他是七,一个只有代号的影子侍卫,他此生的职责就是代替太子死。
就这样,这么多年了,日子一直过着,他永远都是冷静的七。
所以,当他见到自己的泪,他才那么震惊——他一直回避的东西,他的泪,代替他说了出来,他再无处躲藏。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十年了。这期间,他曾执行过大大小小无数次的任务,遇见各式各样的人,但最常忆及的,就是八岁的建安公主,他最喜欢回想她吃力地爬台阶的样子,小小的个子,却要跨那么高的台阶,还得走得有模有样,每每想起,他就忍不住要笑。这段回忆,虽然后面有血腥和痛楚,却仍是开在他心底最温柔、最美好的一朵花儿。
他总以为,记忆就是记忆,只不过代表一段曾经拥有的过去。但当他看到她坐在横梁下,神情那么悲伤,那些纷然的过往尽数涌起,他终于知道,记忆不光是记忆,还是生命里一道深深的刻痕。他——再也忘不了她。
出征时,他知道她会在城头送别,太子那一回头,他也看在眼里。他想着她眼光落在太子身上的模样,不敢回头。所以,在塔木城见到她的时候,他竟有些欣喜,她掷出的是影子侍卫的特制匕首,抛出的细绳是那年在祭台用过的——她,还得他,还记得祭台上那一切。
他记得自己身为影子侍卫应有的本分,所以,在天牢时,她两度对着他落泪,他都不动声色,他以为自己可以将感情深深地藏起来,但,终究,他的泪代替他说出一切。
他再无法否认,他历尽艰辛破出大牢寻她而来,不仅是出于职责,更是心不由自主啊,他无时无刻不挂念她的安危,他不能不用性命去护卫她。他不得不承认,他心疼她。
这就是心疼一个人的滋味啊——她伤口痛,他心里痛得半死.,她因为太子而难过,他编谎话安慰她;她一笑,这昏暗的山洞都亮了起来.,她要听故事,他无论如何都要扯出几句;她若是哭了……
他突然想起来,十年前那次祭台惊变,到了塔底,她抱着他哭,边哭边说“痛……痛……”,当时他以为小孩子痛了总要哭的。不是的,现在,他明白,她是在替他痛啊,痛得不行就哭了,就像刚才听了他那蹩脚的故事之后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