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空荡荡的心突然觉得很满很满,好像种进了什么东西。
他握着宁又仪软软的手,迟迟不忍放开。虽然终究要放开,就让他再多握一会吧,一小会就好。
“禀太子,皇朝大军己整编完毕,随时可以出发。”
“很好,安将军辛苦了。”
骅烨看了看天色,日已将暮,从清晨对战萨罗军到歼灭他们,只用了一天工夫。为了这一天,他花了四十多天让他们一步步钻进圈套,代价是十三座城池的百姓离散,代价是他的建安生死未卜——
“请安将军带七万精兵即刻赶往墨城,加上沿途各城池的三万,就用这十万兵力拿下萨罗国。”
“萨罗国兵力几丧于此,十万……”
“不多。萨罗人性坚顽强,虽无精兵强将,也不可小觑。”
“是!”安胜之肃然道,“那太子……”
“你先行一步,我明日此刻出发,日夜兼程,只会比你先到墨城。”
安胜之领命退下。
站在岁波城头,骅烨可以看到城外一队队来回搜寻的皇朝骑兵,此处他布置了两千之众;不远处的凤凰山上,则是五千精兵,他们的目的,一是扫除萨罗国残兵,一是找寻太子妃。刚才,紧盯战车的一队人马回报,他们找到翻落谷底的战车,但太子妃不知去向。所以,纵然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做,他不走,他要等一个确实的消息——生,或是死。
他有一天的时间用来等待。
又是一个傍晚,与昨日不同,天际一丝云也无,显得极是清阔。明日此时,不知又是何景象。不到那个时候,谁知道呢?
骅烨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怦——怦——怦——怦”一下下跳得很有力。如果有一支箭,从这下面穿过,是什么感觉?应该很痛吧,但那又是怎样的痛?会不会有他现在的心痛难熬?如果可以的话,他宁愿对调过来……
骅烨摇头。所谓如果,只是安慰自己的虚言。没有什么如果!这都是他自己的选择,结果,也只能自己承担。
他深吸一口气,长立城头,静然而待。
黑夜来临,又很快过去,整个白天都阳光烂漫,傍晚天高云淡,恍然就是昨日景致。骅烨很想让自己相信,他刚刚作了个梦,现在醒来,时间才过去了会,他还有一日夜的时间可以等待。
他眼睁睁看着天彻底黑下来,心里清楚地知道,再不动身,就要贻误战机。
建安……
他艰难地转身,飞快冲下城楼,城墙下一匹战马早已备好,十一正在另一匹马上等着。
骅烨翻身上马,飞一般穿过岁波城,出了东门直往东南而去。一路上,他都没有回头,再多看一眼,就再不能狠心离去。
第6章(1)
“……七!”
“我在。”
虽然只是简单的两个字,却令宁又仪顿时安然。她慢慢睁眼,发现竟是在外面,日正当午,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眼前山势绵延,青红翠黄,一派斑斓秋色。
“睡得好不好?”
“好。”
七试了试她额头的热度,终于放心,嘴角不自觉抿了抿。只是很轻微的笑,宁又仪却看得很欢喜。第一次在阳光下看到他笑,明朗得一丝阴影都没有。
七拿过水袋,往掌心倒了一些水,用手指沾着去濡湿她的唇。他有些不明白,明明身体温度正常,怎么她的唇会干裂脱皮。
舒适凉意在唇上漫开,宁又仪笑盈盈的望着一滴水滑下他指尖,在阳光下划出一道晶亮,掉落两人身下的草地中。
“你累不累?”
七摇头。
她的目光落向附近一块大石,平坦光洁,有如一张大石床。
彷佛是猜到她的心思,七道:“太凉,也太硬,你不能躺。”
无论任何事,他所做都是对她最好的选择。想着,宁又仪的脸微微红了起来。
她心口的伤被里得妥妥贴贴,而从昨晚起,他就一直这样抱着她——他们之间,竟是如此亲密。有些害羞,不过更多的,则是甜蜜。因为,跟她亲密无间的那个人,是七。
七最好……她默想着这句话,并猜测假如再次说出口,他会有什么反应。怕是又要紧张得全身僵硬了吧?看着七难得的放松神情,宁又仪还是觉得维持现状比较好,虽然,她很想很想说出来。
“太阳真好。”
“嗯。”
“这种时候,七一般都在做些什么?”
他想了想,“练功。”
“还有呢?”
“不是练功,那就是在执行任务。”
那是怎样无趣枯燥的生活啊……宁又仪叹气,“我知道了,你还有可能在做第三种事。”
“什么?”七自己也不知道。
“躺在床上养伤。”
他不禁莞尔。“对。”
“我告诉你哦,这种天气呀,就应该这样躺着,晒晒太阳、聊聊天。”宁又仪的声音里仿佛和了阳光,也是那么懒洋洋的。
七不知道该怎么说。练功、执行任务、养伤,这就是他的全部生活,她所说的,是公主的、太子妃该过的悠闲生活,却不是他的。
宁又仪深望着他的眼,继续道:“七,我们过一天这样的日子,好不好?”
看着她期待的眼光,他点头,“好。”
宁又仪笑了,往他怀里偎了偎,让自己躺得更舒服,可以好好地看眼前的景色。暖暖的山风拂过,林梢枝叶此起彼伏,远望过去,整座山头就像是随着风在起舞。
“七,你信不信,我是第一次来这凤凰山呢。”
“信。”
她反驳,“我在岁波城住了十八年,怎么可能没登过城外的凤凰山?”
“自八岁起,建安公主接连不断遭逢刺杀,九岁那年在塔木城险遭不测,从此再未出岁波城一步,直至出嫁。”七如背书般道来。
“你知道得还真清楚。”她撇撇嘴,顿觉有些无趣。
“职责所在。”
听到这四个字,宁又仪心里一僵,这种话,她最好是不要接。她凝目看向最远处的山头,群峰绵延,那山头就像是在天边那么远。“别说凤凰山,很多我想去的地方,都没有去过……七,你去过哪些地方?”
“很多。太子喜好游历,常带我随行。”
宁又仪的眼眸顿时发亮。“都去过哪里?好不好玩?哪里风光最好?”
七有些为难。每次出去都有任务在身,他根本没有时间和心思看风景,他只记得,太子说过……“江南最好。”
“江南!”宁又仪欣羡不已,仰脸催问:“怎么样?是不是很美很美,比画里的还要美?”
七想了想,“那时我才十二岁,只记得有面湖,湖边一棵柳树夹着一棵桃树,红红绿绿的,很好看。”
是桃红柳绿呀……书上说,钱塘西湖边种满桃树柳树,春天的时候,夹岸的纷红骇绿,衬着碧绿的湖水,漂亮得紧。
“还有呢?还有呢?”宁又仪只嫌他说的太少。
七努力地想,眉头深深,终于想起来。“还有……柳叶吹起来的声音也很好听。”
“哦?你会吹柳叶?”
听说,柳树是一种婀娜的树,只有江南才有,一排排都种在水边。春天的时候,枝叶青嫩柔垂,宛如少女临水自照,最是好看。别说地处偏寒的岁波城,就算皇城也不会有柳树吧。七,会吹柳叶?“谁教的?”
“是……是一个小姑娘。”
宁又仪立刻眯起了眼。十二岁的七,在江南,一个小姑娘教他吹柳叶,这样的生活,恐怕不是无趣,而是有趣得很!
“然后呢——”她拖长尾音,隐然有了威胁的意思。
七不明白,刚才还好好的,她怎么突然就像有些生气了。看她的意思,是要他把当时的情景讲得越详细越好。他努力地想啊想。“她是船家的女儿,她爹撑船,她拿着一片柳叶在吹,还教我吹。”
“你没戴面具?”
“没有,我当时替太子去参加一个典礼。”
难怪啊……“她叫什么名字?”
七摇头。
“她穿什么衣服?”
继续摇头。
“她长得好看吗?”
“不知道。”打量着她的神色,七小心翼翼道:“你……生气了?”
“哼,我生什么气,你跟那小姑娘卿卿我我吹柳叶,关我什么事?”
七不知道是该道歉,还是解释。问题是,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更不知如何解释。
宁又仪无限委屈。“你说,凭什么啊,你十二岁的样子我都没看过,你怎么能让那个小姑娘看了去?她凭什么看……”说着,眼圈微微泛红。
七只觉得,自己一个头要变两个大了。“我十二岁的时候很丑的,真的。”他用力保证。
“你以为你现在不丑?你以为我很喜欢看你?”宁又仪愤然闭上眼。
“对、对,我现在也很丑。”
看到她脸上渐渐浮起笑容,七松了口气。他总算是答对了一次,谢天谢地。
“七……”
“嗯。”
宁又仪睁眼看着他,抓过他的衣带在手指绕啊绕,懒洋洋道:“我跟你说哦,以后,不要动不动就让人家看到你的样子,小心被人轻薄了去。比如……就说瑰月公主吧,眼珠转啊转,不知道在打些什么主意,下次见到她,你千万小心点。”
七满口答应,虽然这关心未免有些古怪。
“嗯。”宁又仪满意极了,阳光真好,靠在他怀里真舒服。“七,我怎么又困了?”
“你受了伤,要多休息。”
“可是……我不想睡。”
“……”
现在,七觉得她根本就是个披了羊皮的小刺猬,温柔大方端庄有礼都是做给别人看的,其实个性瞥扭又矛盾,时不时就甩根针扎你一下。
“你看,多好的太阳呀,睡着了,就看不到了。”
七漫应道:“明天也会有太阳的。”秋日天高气爽,像这样的好天气很常见。
“但不是今天的呀……”
“或许,明天的太阳更好呢。”
“不希罕。”
嗯,又甩了一根,满身是刺的小刺猬。对自己想出来的这种形象,七越来越觉得贴切。
宁又仪强撑着浓浓的倦意,和七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话题无聊乏味,她却很高兴、很满足。
日头西斜,山风中渐渐带了凉意,这一天,就快过去了。
“又宁……我们回去好不好?”
“好。”
“我是说,回岁波城。”
“啾——啾——”一群鸟儿从远处飞来,落到附近的一株大树上,吱吱喳喳,欢叫不歇。
鸟儿也知道要归巢。
望着那大树,宁又仪慢慢道:“七,我不想回去。”
没有回答。
“你……能不能带我去江南?”
还是没有回答。
“人家说,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江南的春天一定很好看。”
“太子妃的愿望,太子一定会满足。”
“谁希罕……”她左手撑地,想用力站起来,却是气力不足。
七沉默地扶她站起。
腿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宁又仪定了定神,觉得自己能站稳,冷然道:“放开我。”
七不放。
“放开!”她随手一推,没想到他往后一退,竟没站稳,仰天倒了下去。
宁又仪目瞪口呆,想要去扶他,刚摇摇晃晃走了两步,脚下一软就要摔倒,反而是七爬起顺势抱住了她。
心怦怦急眺,她拚命忍住痛,急问:“怎么了?你怎么了?”
“没事,绊了一下。”
她只不过右臂随便挥了下,绑着树枝的断臂能有多大劲?宁又仪举起右臂,正要以此反驳七,却发现固定右臂的树枝一小段被血染红了。
她左手伸出就要解他的黑袍,却被七拦住。他紧了紧袍子,轻描淡写道:“没事。”
指尖的一抹鲜红刺眼无比。她一直闻到浓浓的血腥味,本以为是自己衣服上传来的,没想到是来自七的身上。
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你的心跳得太快了……我没事,你不要激动……”
“怎么了?”根本不听他在说什么,宁又仪用力的推他的手,嘶声道:“你到底怎么了,受伤了对不对?你给我看!你……”突然一口气换不过来,心口尖锐地痛起来。“啊……”
一股温厚的内力从后背传来,护住她疲累的心脉,让她的心跳一点一点平复下来。
宁又仪无力地睁开眼,看着他急得满头大汗的样子,眼一眨,泪就滑了下来。
“你……不要瞒我……”
“是我不好,我不该瞒你。”七深吸口气,“你要看,我就给你看,不要激动好不好?”
宁又仪点点头。
黑袍里,是七初进天牢时穿的衣衫,早就破成褴褛,道道鞭痕触目惊心;腰际绑着一圈布条,已被血浸透,不知道是什么伤。
那么多的血“怎么没上药?”
“用完了。”
她指尖的小刺伤都上那么厚一层药,能不用完吗?自己竟然还在他身上躺了一夜一日。宁又仪根本冷静不下来,她伸手探他的额头,温热的,不烫,再试了试自己的,一样的温热。难怪她一直觉得冷,七却说她情况不错没有发烧,因为他自己体温也是那么高!难道他要跟她比谁烧得更厉害?
心跳如擂鼓,她的泪倾泻而下。“回岁波城,快回岁波城。”她轻轻说道。
第6章(2)
夜黑得很快。
她不知道七抱着自己走了多久。她常常陷入昏睡中,偶尔醒来,七总是在不断地走。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催他走快一点,以便快点到岁波城好治他的伤,还是要求他多歇会,不要太累。他甚至拒绝背她,他说,那样会压到她的伤口。
“七……”
“嗯。”
“今天下午太阳真好。”
“嗯。”
“你会不会忘记?”
“不会。”
“一辈子不许忘记哦。”
“好。”
真好啊,这么容易就骗到一辈子的誓言。
抬眼望去,岁波城就在不远处,月色皎洁,洁白的祭台泛着银光,静谧而安详。她终于回来了……从岁波城开始,在岁波城结束,未尝不是个圆满的结局。
宁又仪仍住在她自小住惯的景鸾宫内。宫内陈设未曾变过,仍是她出嫁前的布置,她躺在床上,望着帐顶的一朵桃花发呆。
这百花帐由彩线织成,花开百朵,绝无重复,织工极其繁复,是当年金乌太子与她订婚的聘礼之一。她日日挂着,极少取下,看着它,就像看着太子;对着它说话,就像对着太子说话,每一朵花里都藏着她的甜蜜心事。那朵桃花正好在抬眼就能看到的地方,便听了她的第一桩心事。
——殿下,你的伤有没有好?痛不痛?一定很痛,因为我也很痛。殿下,你一定要快快好起来啊……
后来,她很少去看那代表疼痛的桃花。
此刻,宁又仪望着桃花,似乎听到它在说——七,你的伤有没有好?痛不痛?
一定很痛,因为我也很痛。七,你一定要快快好起来啊……
哦,花儿都好聪明,知道它们藏的每一句话,都是她对七说的,不是太子骅烨,是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