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她突然脸色一正,嗓音低下去,“奶娘来了喔,你快放手。”
言至衡好整以暇地微笑,“你当我三岁小孩?这种伎俩骗不过我的。”
“是真的,你转头看看嘛!”夏有雨神情慌乱,往他身后猛张望。
“别白费功夫了,我可是——”
自信满满的话还没出口,奶娘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少爷,你在那边吗?已经入夜了,园子里暗,怎没找人点个灯笼?”
言至衡一闪神,小鬼已经一溜烟的跑了。
他当然没办法追,奶娘都过来了,只好弯腰捡起那根被丢在一旁的树枝,偏头研究了一下沙地上的鬼画符。
“这不足在算数吗?”他微微一笑,手上树枝在沙地上画了几下,“亏她还是账房的女儿,算错了也不知道。”
“少爷,怎么了——”
“没什么。”他伸出脚,在奶娘走到身边之前,把沙地上的痕迹全部都抹去。“啥事儿都没有。”
第2章(1)
夏先生带来的两个女儿,很快的就不是秘密。甚至,连不是言府里的人都听说了。
原因很简单,姐妹俩长得挺好。尤其是姐姐夏有青,十六七岁出落得纤秀动人不说,举止言语都温柔似水,令人神往。相较之下,妹妹夏有雨可爱是可爱,却少了一分婉转,可惜。
“可惜什么呀。”夏有雨本人倒是一点也不在意,“姐姐本来就比我美嘛。”
“美不美是一回事,你也学学你姐姐,乖乖静静的看起来多舒服,哪像你成天跑上跑下的,连头绳都掉了!”奶娘教训着,手上捏着蓝色的头绳一条,在她面前晃了晃。
夏有雨这才发现自己辫子一边早散了。她捏住辫尾,笑得一脸谄媚,“啊呀真的掉了,奶娘帮人家绑好不好嘛?”
“撒娇鬼。”虽说如此,还打了小姑娘一下,奶娘还是笑得眼尾细纹全跑出来。
拿过梳子,帮她梳开辫子重绑,她一面继续说教“哪里有姐妹差这么多的,你年纪也不小了,别再这样莽莽撞撞,连条头绳都给掉了也不知道,看看你姐姐——”
坐在窗边刺绣的夏有青抬头微微一笑,美得好像一幅仕女图,鬓边别的头饰稳稳当当;那么繁复的珠花要是安在妹妹有雨的头上,大概还没出房门就已经掉在地上了。
“看了看了,姐姐多好看啊!”夏有雨话声里全是骄傲。“这次的珠花特别衬她肤色呢。奶娘,你也快看!”
“你呀”奶娘忍不住要叹气摇头,流露心疼神色。
珠花这么美,价格自然不便宜。为了这副珠花,夏有雨可是帮小厨房记账还兼跑腿了三个月,一文钱一文钱那样赚,小小心心存起来,存够了,才去帮姐姐买下的。
而她自己,长年用蓝色的朴素头绳随便绑住就行——那绳还是帮父亲编腰带时剩下的材料。
“别叹气呀,奶娘,听说叹气会漏财呢。”夏有雨煞有介事地转头说。
“你这个小财迷。”奶娘笑骂,“今天又是去哪儿赚外快了?”
“在书房帮他们搬书。总管说全部搬完要给我十文钱呢。”说着,顿时眉飞色舞起来。
“这么会赚,还不是穷鬼一只。”窗外突然有个带着调侃的声音经过。
“呀!”姐姐夏有青被这嗓音吓了一跳,脸蛋儿红起来。
“衡少爷来了!”夏有雨兴奋地跳起来直往门外冲,“贵人踏贱地,真是无任欢迎,快快,这边请——”
二十一岁的言至衡,已经不再是初遇时那个清瘦少年。夏有雨小他四岁,身高只到他的肩,所以他很轻易地就可以拍到她的头顶。“看到我这么开心?此间必然有诈。”
“闪为知道少爷您是送钱来的,对吧?对吧?”水亮水亮的双眸满怀期盼看着他。
言至衡也不多说,抽出塞在腰带间的荷包,数了几个铜钱给她。钱币碰撞传来盯盯声响,在夏有雨耳中犹如丝弦之音一般美妙。
“你这副垂涎三尺的模样,要是给奶娘看到,又要被骂了。”言至衡柔声说。
“那你就别说出来啊!”她急得哇哇大叫。
奶娘还是听见了,皴着眉走出来,“少爷,你又给雨丫头钱?这次又是怎么被敲竹杠?”
“你看吧!你看吧!”夏有雨顿足。
“啊,奶娘也在呀?我可不知道。”俊眉一挑,讶异完全是装模作样。气得夏有雨动手推他一把,惹得言至衡大笑起来。
“丫头,不准这么没规矩!”奶娘的斥责随之而来。
“最多嘴了,讨厌鬼!”夏有雨瞪了他一眼,一面不忘把铜钱小心翼翼地收起来。
“这次又是什么花样?”奶娘无奈地问。
“就是让她帮忙看看账本,抓抓错。”少爷轻描淡写说。一双眼角微微上扬的俊眸始终含着笑,好像在看什么稀奇古怪的有趣玩意儿似的。
“是啊是啊,就是帮帮小忙,收点小酬劳而已。”夏有雨热切地说,“少爷若还有需要,别客气,尽管说就是。”
“是吗?有需要就可以找你?”他眉又是一挑。
“先说好报酬,什么都行呀,嘻嘻。”
“真是个小钱鬼。”奶娘实在是好气又好笑,“你爹到底是怎么冻着你、饿着你了,要你这么心心念念都是攒钱?”
听到这里,那张小小脸蛋顿时黯淡了几分。
夏先生不愧是高薪聘请来的优秀账房,一进到账房里就没日没夜的钻营研究账本,把帐做得清清楚楚又一丝不苟。却常常忙得连饭都忘了吃、觉也忘了睡,更别提想起还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他对数字虽在行,可是大概不记得自己的女儿几岁。
还好有奶娘疼爱。从她们进府里第一天起,奶娘真像是领养了两个女儿,这几年来照顾得无微不至,感情好到连少爷都要吃醋。
“看她就是一脸穷酸相,好像我们言家多亏待丫头似的。”言至衡上下打量她一下,忍不住要取笑。“全府的丫头就数你最丑了,这样不要紧吗?”
“少爷也管太多了,当心又被夫人说教啊。”人家可立刻反击了。几年训练下来,钱不见得存了多少,伶牙俐齿倒是非常长进。
“你们也别斗嘴了,都几岁了还这么爱吵,给人听了要笑话的。”话虽是这样说,奶娘脸上全都是宠溺的笑意。
“都是少爷啦,成天没事就爱挑副人。”眼珠子一转,夏有雨说:“不如这样,要是我什么都不说也不回嘴,就由着少爷取笑,少爷就给我两文钱,怎么样?”
“这主意不——”
“是吧是吧,我也觉得挺不错的!”
“别再胡闹了。你们俩怎么——”
这边三人说得正热闹,里头安静的房间里突然传来一阵清脆声响,以及轻轻的惊呼。
夏有雨第一个反应过来,转身,迅速往房里头冲,辫子一甩,没绑牢的头绳又掉了。
“姐姐,姐姐,你怎么了?”她在里头一迭连声问,大呼小叫的,“怎么没事会打翻茶碗,啊呀!针线盒也翻了,有没有伤到手?姐姐别哭啊,很疼吗?到底怎么了?”
走廊上,奶娘和少爷互望一眼。被打扰的言至衡的眉一皱,年轻英挺的脸上流露出一抹难解的神色,一闪即逝。
有人就是不甘被冷落,一定要引起注意就是了。
“我不进去了,奶娘去看看吧。”先前的笑意全消失,他淡淡说。
“少爷——”
“跟小钱鬼说,要赚零花就来找我。”说着,少爷转身离去。
奶娘犹豫地看着少爷修长潇洒的背影,半晌才叹口气,进了房间。
小钱鬼正忙得风风火火帮姐姐收拾残局中,而温婉秀丽的夏有青坐在一旁抹眼泪。听见奶娘进来,抬头看了一眼。
那眼神,该怎么说呢?奶娘心头忍不住一凛。
第2章(2)
“惊扰了少爷吗?真的对不住,我不知道怎么回事……”轻轻柔柔的嗓音楚楚可怜至极,谁听了都要心酸心疼,根本舍不得责备她。
“没事的!大不了下回,我让他多取笑个几句就是了。”夏有雨大声说:“姐姐是饿了吧?还是头晕了?我那儿有几样厨房送我的点心,我去拿来给姐姐吃!”
说着,收拾好了打翻的茶碗针线,她又一把火似的烧出去了,急着要拿辛苦帮忙拿到的报酬来讨好姐姐。
夏有青还在用绣帕轻轻按着眼角。奶娘则是一声不吭地什么都看在眼里。那眼角,明明半滴泪也没有啊。
“八文钱,九文钱……”
数着钱的嗓音甜甜软软,好像在喊心上人的名字一样充满情意。
夏有雨坐在床上,一头柔软长发披散,手中一枚一枚的钱币都被擦得干干净净,小心翼翼地装进荷包里。这就是一整天里最开心的时刻了。
“雨丫头今天存了多少钱?看你开心成那样。”奶娘忙了一天,晚上总喜欢到她们姐妹房里喝杯茶休息一下,说说笑笑几句,疲惫都好多了。没有什么比年轻姑娘们的笑脸更美更珍贵的了。
“妹妹最容易开心了,真好。”夏有青说着,还叹了一口气。
“青姐有什么好不开心的?长得漂亮,个性温柔可爱,手又巧。
妹妹数了一大串姐姐的好处,最后才睁着一双圆滚滚眼睛说:“要换成是我,一定是每天笑着睡着又笑着醒来,开心极了。”
“你呀,只有少爷给你钱的时候才会笑着睡着,隔天一醒,就又开始想上哪儿找新的钱了。”夏有青抿着嘴笑。
奶娘听了,眉头微微一皱。
这话里有刺,但雨丫头通常浑然不觉。
果然,夏有雨大乐,扑过去赖在姐姐身边撒娇,“就是就是,就知道姐姐最了解我了!”
“到底存那么多钱干什么?”奶娘忍不住唠叨,“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还没个姑娘样,也不会买点珠花,做几件新衣裳打扮打扮。”
“奶娘嫌我丑吗?”夏有雨睁大眼,挺困惑地问,“以前不是老说我可爱来着,怎么今儿个又换说词了?”
“现在不比以前,你都几岁了,我像你这年纪时,都嫁人啦!”
夏有雨皱了皱鼻子,满脸不以为然,“谁要嫁人了?”
“姑娘家长大了,就是要嫁人。前两天也才跟夫人聊起呢,夫人已经答应帮忙留心,家里要是有那勤快又可靠的,就由夫人做个媒……”
奶娘说得兴起,夏有雨鼻子皱得都快掉下来了。
“这些话,我不爱听。”夏有青柔柔地说了一句,脸色有些苍白。
“看吧,姐姐也不爱听。”
“你姐姐不用愁,是你让人放不下心,全是说给你听的,快乖乖听着。”奶娘教训着。
“我又怎么了嘛!”夏有雨半撒娇半撒赖地大叫起来,“奶娘近来老是嫌我,现在又想把我撵出门了是不是?”
“傻孩子,奶娘是怕——”
“真的别说了,好像有人来了。”夏有青轻声说,打断老少两人的斗嘴。果然一个小丫头敲了门,捧着账册进来,脸红红的,满是笑意。
“刚刚在外头遇到二少爷呢。”小丫头满脸都发光,能遇上二少爷,还跟她说几句话,这已经足够让小丫头跟姐妹淘们说上好一阵子了。“他说这是雨姑娘落在书房的账本儿。”
“我又忘了拿?”夏有雨困惑地接过,随手翻了翻,更困惑了,“奇怪,我不记得有涂改过这些地方啊?下午跟大少爷对帐时检查了好几回呢。”
房里众人自然都没听懂她的嘀咕。半晌,夏有青才幽幽问:“雨儿,你跟大少爷对了帐?”
“是呀。”夏有雨说着,眉飞色舞起来,“爹不放心,我就自告奋勇说要帮眼,大少爷刚好也在,就一起对了帐。”
可以帮上她爹的忙,这是夏有雨最开心的事了,小脸都在发光。“我说你呀,一天到晚可就只知道钱钱钱——”奶娘可没有她开心,反而更忧虑了。
夏有雨却没听进去,她翻着账本,突然秀眉一皱,爬起来,“二少爷又乱改人家的本子!讨厌,我找他理论去!”
她抓着账本就往外冲,奶娘拦也拦不住。一路跑到长廊尽头,果然,一个修长身影正立在拦杆边,背着手,很优闲地欣赏着月色。
好像早就料目她会来兴师问罪,听到急促脚步声,言至衡悠然转身。“怎么了,谁惹我们雨丫头生气了?”
那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真是令人看了更气!
“还问!还不就是你、你、你!”气冲冲的夏有雨用力摊开账册,推到他面前,“你又改了这些地方,为什么?说过几百次了,记账方式人人不同,为何老是要我改成你的方式?”
“我也说过几百次了,这是我家,你一天在这里,就得一天听我的。”
夏有雨急了,冲口而出,“前几百回让你这样说,也就算了,这回可是大少爷亲眼看过,还点了头的!”
言至衡一抹笑意在嘴角冻结,俊脸上突然像是罩了层寒霜。
小妮子还没注意,继续急急说:“大少爷总可以作主了吧,连他都称赞我本子写得又清楚又严谨——”
“这又关他什么事了?”言至衡冷冷打断。
“怎么没关他的事,现在府里的财务几乎交给大少爷打理了。人家大少爷”
“一口一个大少爷,有完没完?”
“我只是——”
“住口!”终于听不下去了。大手突然探出,手指扣住她的下巴,让夏有雨诧异得真的住了口。
怎么说呢,那气势,那神情都让她猛然惊觉,言至衡似乎不再是那个从小一起玩大的,主仆分际不甚清楚的文弱少年了。
他只稍微使力,她的下巴就被捏得发疼。圆圆的眼睛诧异的睁大,什么都说不出来。
“也该说够了吧。”居高临下,月光在他俊脸上投下险峻的阴影,是一种陌生的睥睨。“不管你够了没,我倒是听够了。”
“衡少爷。”她眨了眨眼,“该不会是,嗯,吃醋了吧?”
言至衡没有回答,依然那样看着她。
“都说衡少爷从小看大少爷不顺眼,但我总觉得,衡少爷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啊。怎么说他也是你亲哥哥,何况——”
他嘴角微微一扯,一抹凉凉笑意浮现。
“奇怪了,叫你住口,是听不懂吗?”他缓缓说,“是不是要我用别的方式让你闭上嘴?”
“衡少爷今天才奇怪。”夏有雨直率地说,明眸直看进他眼底。可惜月光树影作祟,看不清楚他的眼神。
“是吗?”他又扯着嘴角,不再多说。
两人对峙了片刻,夏有雨才扭头,躲开他的钳制。
“不跟你说了,我要回去了。”说着,还是忍不住委屈,“每次都这样找我麻烦,回头又要害我被奶娘数落……就你最讨人厌了。”
低头急步要离开——简直有点落荒而逃——突然,又被出声叫住。
“雨丫头。”依然是平静无波,却又像是压抑着什么的沉沉嗓子。“我是说真的,我是听够了,以后别再大少爷长、大少爷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