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长发一甩,纤细身影一下子就消失在长廊尽头。独自伫立月光下的英挺男子一动也不动,被树影遮去表情,无比阴暗。
第3章(1)
不欢而散。
他们不是没有吵过架,从小到大拌嘴不知多少次,却从没像这次这样过。心里像是被大石头压住,让人透不过气。
不管是说着话,吃着饭,走着路,那块石头都不曾移动分毫。只有在赚了外快,或是把零碎铜钱存到换成银子时,可以让夏有雨稍微得到一点慰藉。
说到这个钱财嘛,果然神奇,什么都能摆平,难怪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夏有雨心里想着不敢说出来,不过如果有一天为了钱,问她愿不愿意舍身,她说不准是会肯的。
当然衡少爷那边还没解决,似乎仍在气头上,见了面两人互不搭理,话也不多说一句。换成脾气大一点的少爷——比如言家的三少爷——跟下人没话说这挺寻常,但大家都是看着他们长大的,知道衡少爷跟雨丫头一向挺有得聊,现下一别扭起来,人尽皆知。
“雨丫头,你惹少爷生气了?”奶娘只是叹气,“已经不是孩子了,别再这么任性成不成?”
“奶娘说我吗?还是说少爷?嗯,少爷是顶任性的没错。”夏有雨故意摇头晃脑地说,被奶娘打了一下。
“人家怎么说也是少爷,还是去认个错,说几句好话吧。”她姐姐也柔声教导她,“男人都爱听好话,少爷不会跟你计较的。”
“我也爱听好话,怎么他不说给我听?”
夏有青震惊地望着妹妹,“雨儿!”
“好啦好啦,我不说就是了。”夏有雨不大甘愿地住口。
不只这样,连其他丫头也都七嘴八舌插嘴:“衡少爷好像整天都绷着脸,没笑过哪。”
“话也说得少了,好让人心疼哪。”
“雨丫头,你快去道歉嘛,少爷一直那么疼你——”
“什么呀!”夏有雨忍不住大叫起来,“他怎么对我好了,一天到晚挑剔不说,还特爱找人麻烦,这是哪门子的疼?”
结果,众丫头都用奇怪的眼神看她。在长廊角落,她们把夏有雨团团围住,简直像是来寻仇的一样。
“傻丫头。”比较年长的,手指直接戳到她额头,“别讨了便宜还卖乖,少爷疼你就恃宠而骄了?下人要有下人的样子,懂不懂?”
“我又不是卖给言府的丫头。”
“知道你不是,但还是府里供你们一家三口吃穿,老爷夫人人又好,时候到了免不了送点银子当嫁妆让你们姐妹出嫁,怎么说你也该心怀感激呀。”
夏有雨瞪着眼,“我说你们啊,是奶娘附身了还怎么着,怎么口气一模一样?”
“我们是看你人虽傻傻的但不讨厌,有好东西也不小气常分我们,才出声提醒的。换了是别的心机重的什么人,我们才不管呢。”
“谁?”这话听了让人皱眉,“这是在说谁?”
丫头们用“说你傻你还真傻”的表情怜悯地看着她,没再多说。“反正你快去哄少爷开心就是了。”
“他开不开心很重要吗?”夏有雨忍不住反问,“不开心,躲开他就是了,你们又不是伺候少爷的,眼不见为净啊。”
“哪儿不重要,只要见着少爷一笑,我们就可以配饭吃三餐了。”
“少爷是咸菜吗?!”听得夏有雨大笑起来。“死丫头,敢取笑我们,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不行!”
“哇啊啊!别过来别过来——”
闹得正开心,银铃般笑声传得老远,刚转上长廊的言至衡自然听见了。抬头一望,就看到一群青春可爱的丫头笑闹着,风光无限美好。
他知道他该掉头离开的,但突然忘记了自己要上哪儿去,两条腿像被黏住一样动不了,只能静静远观。
直到有人被半扯半拖地推到他面前。
“少爷,您心地最好了,大人有大量,不计小人过,千万别跟个笨丫头计较。”这些话一听就是旁边几个丫头教导,硬压着头逼她说的。夏有雨鼓着嘴,圆眼睛里全是不甘愿,但还是乖乖讲了,做个长揖,弯着腰赔不是。言至衡沉吟着,浓眉一扬,正待开口时——
“谁都知道言府少爷个个英明神武,又宽宏大量,又体恤下人……”
这下马屁拍到马腿上。言至衡俊脸一沉,刚刚要说的话又全部打住。
“是吗?那真好。”最后他凉凉说,“你这话别忘了跟大少三少说去。”
说完转头就走,身影俊逸潇洒,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似的。
“他说很好呢。”夏有雨指着他的背影,转头,邀功似地对其他丫头说,“我都道歉了,这会儿没我的事了吧?快看,他模样真的挺好看的。”
结果旁边丫头们没一个感激,个个咬牙切齿。
“死丫头,你脑袋里装的都只有钱吗?连察言观色都不会?”
“笨死了,没看过这么笨的丫头!你还好是账房先生的女儿,要是卖给大户人家的,早就被主人打死了!”
“我——”
冤啊,她真的冤到底了。
而这一切,都是那个讨厌的二少爷的错!
虽然心里决定要全怪他,但夜深人静之际,夏有雨也不免会矛盾地想,会不会是自己的错?怎么这一次会惹得他这么不开心?
原来在所有人眼中,他对她是很好的。
哪儿好了,一点小别扭闹得这么多人知道!
直到连她爹都开口询问时,夏有雨才真的觉得事情闹得太大了,因为她爹向是全然不问俗事,只埋头在记账对帐上的人。
言府除了内帐之外,因为多年来都受朝廷信任,经手地方上各式各样的贡品汇整,这份帐做起来更是工程浩大。言家三位少爷也都不像别家府上的,成天只会吃暍玩乐甚至嫖赌,他们不但自小要进账房学抄账本,长大一点开始跟着言家老爷出门,跟各式各样的商贾打交道,回到府里还要跟账房夏先生讨教,务求熟练精通,有朝一日才能独当一面。
也因为这样,言府的账房又大又气派,夏先生常常一待就是一整天,要不是有人提醒,他连饭都会忘了吃。而夏有雨从小就最爱找机会进账房,光是看那一册册精美整洁的账册,列出一行行各项说明或数字就开心。她爹偶尔让她磨磨墨或排排书,她便像是拿到金元宝似的乐昏了头。
“爹,您找我?”夏有雨捧了杯热茶进来伺候她爹,满脸讨好的微笑,一面柔声问,“先喝口热茶休息一下可好?要不要用些点心?”
“雨儿,听说你同二少爷闹别扭?怎么回事?”她爹从面前堆积如山的各式账本间抬头,有些迷惘地望着女儿,好像有点不相信她已经长这么大了。
“没有呀。”小脸上堆着的微笑立刻垮掉,“谁在爹面前嚼舌根了?”
“言家对我们父女恩重如山……”
来了来了,又是一样的老调,这几天来她已经听到烂熟,都快要可以编成山歌来唱了。夏有雨不敢顶撞父亲,所以忍耐着听完,没有顶嘴。不过表情越来越难看,活像被人抢走积蓄似的。
“……反正就是道歉赔个不是。再没多久要过年了,这时节大家都很忙,就别让人烦心了吧。”
她爹口吻其实很平淡,但听着听着,夏有雨突然一阵难受。
哽在喉头吞了好几次吞不下去,终于冲口而出,“爹,您就不问问女儿是不是受了委屈吗?”
所有人都这样,奶娘,姐姐,丫头们,甚至她爹全都不由分说要她去赔不是。无理取闹的,明明是衡少爷啊!
所以才说有钱真好,少爷就可以这样随便乱发脾气,其他人都得迁就。她有一天也要变得很有钱很有钱,让大家都捧着她!
第3章(2)
夏先生摸了摸留得长长的胡子,一抹疲倦掠过眉目之间。他跟女儿其实不怎么亲近,也不知怎么关心起,当下有些尴尬地说:“啊,这个呢——”
父女俩相对沉默了片刻,夏先生什么也没再多说。
内心里小小的期望又落空,夏有雨只好打起精神,强笑道:“没事的,爹别担心,我今日就去赔不是。爹快喝了热茶吧,您辛苦了。”
转身出了账房,鼻梁染上突然的酸意,她站在那儿深深呼吸了几口。
都几岁的大姑娘了,别再为这种小事伤心!
不过就是道个歉,有什么难的?嘻皮笑脸就过去了。
虽然如此,她却是深呼吸了好几口,依然无法下定决心走出去。
“啊,雨丫头,在这儿等我吗?”还在犹豫时,就这么刚好,遇上行色匆匆的大少爷,他劈头便问她,“有事没有,要不要随我去城西?”
“去城西?”她傻傻反问。
“嗯,得去朱家对几份帐。不如你来帮眼吧,粮米类的帐最繁琐了,你又细心又懂看帐,这几个小厮没一个比得上你。”
几句话让夏有雨听得眼睛发亮,“好好好,我去我去!”
她的踊跃逗笑了大少爷。大少爷言至街虽然是三兄弟里长得最平凡的,但是隐然有一股稳重气势。加上他和自己父亲的气质相近,所以虽然大家都觉得大少爷一直以来严肃疏离,但夏有雨还挺喜欢他的。
不像某个脾气大、又爱欺负人的讨厌鬼——
她真的随大少爷一行人出门查账去了。
一整天忙下来,一点儿也不累。夏有雨真心喜爱把杂乱的账本理清楚的感觉,做得又快又好。最后大功告成时,城西的大商贾人家还留他们吃饭,双方都很开心。
回到言府,已经是上灯时分。她回房随便洗了把脸,衣服也没换,就又往外走。
“你上哪儿去?不是刚回来吗?”奶娘在走廊上遇见她,远远追着她问。
“去跟二少爷道歉啊!”她理直气壮喊回来,“你们大家不是一天到晚逼我去吗?早点做完大家都轻松!”
一路直奔到二少爷的书房外,果然里头点着灯。言至衡晚饭之后大多在这儿,读书或写帐,喝杯茶吃个点心就准备就寝。
她毫不犹豫地上去拍门。
“衡少爷,我来道歉赔不是了。”半晌见没有回应,里头人影动也不动,夏有雨干脆在门外大声说:“我今儿个想通了,很多事就是一笔烂账,要理清可麻烦死了,就让它过去大家都轻松。反正不管怎么得罪您的,您就别气了,我下回什么都别说就是。”
说完她转头要走。
身后门突然开了,健臂伸出,一把将她拉进书房。门在她身后关上,言至衡那张似笑非笑的俊脸就凑在她面前,吸了吸鼻子。
“你喝酒了?”言至衡轻笑,“来道个歉这么难,还得藉酒壮胆?”
“才不是呢。是朱家啦,硬留我们吃饭,还劝酒,不喝还不让我走。”夏有雨说着说着,忍不住眉飞色舞起来,“他家的账房挺能干,帐理得清清楚楚,哎,要是有一天我也能像那样的话——”
“朱家?”
“是啊,就城西的朱家,这回负责一部分军马粮食采买,帐挺复杂的,分了三十大册,不过啊——”
“等等。”言至衡伸手挡在她面前,制止她继续滔滔不绝,两道浓眉慢慢锁了起来,“你是说你今天去了城西朱家?为什么?”
“大少爷找我一起去。”
说完,夏有雨瞬间觉得喘不过气。
因为言至衡看着她的眼神突然如刀一般锐利。
“哦,你陪大少爷去理帐。”他平平淡淡重复一次,语气却冷得像冰。
“嗯,是,那个,大少爷说”就算再笨,夏有雨也已经知道,在言至衡面前不要随便提到大少爷比较保险。她咬住下唇,硬生生忍住。
看着言至衡板着脸转身走回桌前坐下,拿起一本书翻看,完全不想再搭理她的冷淡样。
夏有雨默默跟过去。“我又惹你生气了?”
不回答。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别再生气了好不好?”她伸手戳戳他的宽肩。
还是没回应。
“干嘛给我脸色看,让人真的很难受啊。”她说着忍不住嘟起嘴,满腹的委屈,“大家都骂我就算了,来道歉你还这么凶;我今天啊,是头一回帮忙去理帐呢,好开心哪,想找人说说都找不到。”
有人撇过头,不过脸色明显的动摇了。
“我爹还是只看得见账本,我想跟他多说几句也没办法。姐姐最近也怪里怪气的,老是像在发呆,说话也没听见似的。从小我什么事都是跟你说的,你现在也这样,那要我找谁说去?”
说着说着,居然是微微哽咽了。
有人似乎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你气我,可我真的不是故意——”
“就是这样才气人。”低低咕哝。
“什么?你说什么呀?”一见有响应,夏有雨立刻靠近,拉住他的袖子,“为什么气人?你把话说清楚可好?这样我下回才不会又惹你发这么大火。”
言至衡斜眼睨她。
小脸上,全是真切的焦急。大大的圆眼睛直瞪着他,试图要理出头绪。
“要让我消气倒也简单。”他慢吞吞说,“你得答应我两件事。”
“请说请说。”别说两件事,二两银子她都愿意给了。
“第一,以后别跟大少爷来往。不准帮他忙,也别陪他出去理帐。”见她张口要争辩,言至衡冷笑一声,“你当然可以不答应我,但我当然也可以继续生你的气。你自己挑一样。”
她满脸不甘愿。“……先说第二件看看。”
“第二件嘛。”不知不觉地,修长的手指又再度拈住她尖尖的小下巴。这回是轻轻的,像怕把她捏坏了似的。
夏有雨有些头晕。可能是朱家的酒太好,也可能是别的。
两人靠得很近,近得可以感受到他无言的,轻轻的叹息。
下一刻,他的唇覆上了她的。
她的头更晕了,屏着气息不敢出,任由他在她唇上辗转,温柔含吮,像在品尝什么点心似的。
最后,还轻轻咬了一下她的下唇,才放开。
乌黑圆眼蒙上一层水雾,被尝过的嘴儿艳红湿润。她傻傻望着微微笑着看她的男人。
“是,我是吃醋了。凭什么要听你称赞那位大少爷。”言至衡索性直率承认了,低着嗓音慢吞吞说,“你也知道从小你是跟我好的,不许你忘了。这就是你得答应的第二件事。”
有没有这么霸道的!红晕满面的夏有雨忍不住在心里嘀咕。
“那刚刚那个——”便宜都给他占去了,不算是第二件事吗?
言至衡笑了,俊挺五官染满笑意。
“哪个?刚刚有什么事吗?”他料定羞成这样的她不敢再提,才故意这么问。大手抚上她发烫的嫩脸蛋,“瞧你,不会喝酒就别喝,喝得脸红成这样——”
“才不是……是你……”
“我怎么样?嗯?”他就特爱她这个说不出话的模样,所以多年来才这么爱逗她招惹她。“什么事,说给我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