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在眼前,人却已经不再回来了。疏离的父女情感也没有修补的一天。
加上姐姐近来像变了一个人似的非常冷淡,长夜漫漫,夏有雨只觉得蚀心的孤寂感不断涌上,在床上也是辗转反侧,她宁愿在账房熬夜。
二少爷总在夜深人静时来看她。从小与她斗嘴惯了的言至衡,这会儿反而不多说了,就是安静地抱抱她,陪她坐一会儿就走。对于她和大少爷成天在账房相处虽然心里还是泛酸,但看在她憔悴如斯的模样,也舍不得说什么。
她躲在这儿也好,外头……难听话已经如火如荼的传着了。
这天夜里一进门,就看她呆呆望着账册不动,知道又在伤心了,言至衡关好门走了过去,一言不发,用手上拿着的以米纸包住的温热点心往她脸颊一贴,把她吓了一跳。
“听说晚上又没吃了,这样不饿吗?都二更了。”言至衡温和地问。
“啊,我……”夏有雨仰脸看他,一脸的迷茫,“嗯?已经二更了?我没听见打更声啊。”
“你什么都听不见吧。”他笑笑,在她身旁坐下,“把点心吃了,喝口茶休息吧。过来,让我抱一下。”
夏有雨乖乖地起身过来,被他拉到腿上坐了,柔顺得像个孩子。
“整理得怎么样?忙了这些天,有些头绪没有?”他轻吻着耳朵问,还半打趣地说:“干脆让你接账房好了,也别花脑筋让刘副手上来,只不过这样你就成天泡在这儿了,我还得送饭进来给你吃,那不反了吗?不成不成。”
本以为会逗笑她的,没想到一点反应都没有。
“怎么了?”
“二少爷也辛苦了。”她只小小声地说。
“知道我辛苦就好,这阵子过去,你可得好好补偿我,听到没有?”他还是忍不住吻了吻她的耳根,压低嗓音,“我要收利息的。”
还是没笑。她转身抱住他的脖子,紧紧的。
“你啊,真是个傻丫头,不怕被吃掉吗?”他继续打趣,“抱得这么紧,小心我——”
“二少爷要什么,有雨就给什么。”嗓音软软的,甜甜的,让人真的差点要按捺不住。
但还不行。谁都没心情之外,现下混乱成这样,不能节外生枝。要是让她有了孕,非但不是助力,还可能更加激怒言夫人。
所以,要忍耐。
“不急,总有机会让你好好报答我。”
“可是,我怕……”她欲言又止。
“怕什么?”
她也说不上来。心很乱很乱,总隐约有种坏事还没尽的恐慌。当然也可能是她想多了,但那种心慌却始终萦绕不去。
一直以来,有这种心慌时,她就是更认真赚钱存钱,可是现下却觉得,这一回好像连银子都没法解决——
连银子都解决不了的,该怎么办?夏有雨真的不知道。
言至衡离开之后,夏有雨继续整理账册。
大少爷晚些也过来了,和她讨论了几句今天整顿的结果之后,她还是忍不住问:“大少爷,我姐姐今天——”
“没事的,管好你自己就成了。”不管怎么问,大少爷的回答就是这样。
“可是都这么多天了,连面也不肯见,我很担心。”她苍白着小脸说,“姐姐一定都在哭吧?她身体又不好,大少爷能不能劝姐姐,让我去陪着?”
大少爷看着她,想说什么又没说,最后只是摇头。“你就在账房待着吧,这会儿别再多生什么枝节了。”
兄弟俩的想法不谋而合。
等到好不容易整理出头绪,副手也能接手之后,夏有雨突然发现,已经进入酷寒的时节。
天气冷,周遭的人情更冷。多年未置新衣的她索性披上父亲的旧棉袍,紧紧裹住自己,还是冷得发抖。众人都客气疏离得过分,流言如锐利细冰一样刮在脸上,夏有雨只是日渐沉默。
听说她命中带煞,克母克父。而因为夏先生死得突然,再怪力乱神的谣言都有人信,更何况这话是她姐姐亲口说的。
还听说她为了要留在言府,不但跟二少爷好,也开始对大少爷献殷勤了。没看她成天待在账房,黏住大少爷硬要当帮手吗?当然这好像也是姐姐有青讲出来的。
虽然不见得全部相信,但半信半疑就够伤人的了。
直到夏有雨快要被困惑淹没的时候,一天夜里,已经疏远很久的姐姐突然来到她的房间。
总觉得,她姐姐似乎跟印象中的那个人,不大一样了,眼神中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什么呢,怨气?
夏有雨本来坐在床沿收拾东西,见她推门进来先随手一塞,讶异之余要站起来走过去迎接。
没想到她姐姐把门关了,快步过来,往她面前身形一矮——
竟是跪了下去!
“姐姐!姐姐,你这是做什么?”这下子夏有雨真是大惊失色,连忙扑过去要拉她,“为什么要这样?姐姐你起来啊,先不要哭——”
“有雨,怎么办?爹就这样走了,留下我孤零零一个,我真想就这样随爹去了算了,一了百了。”她姐姐哽咽着,不肯起来也不肯抬头,“有雨,你从小就比我聪明伶俐,不像我,这么笨又这么没用,你说到底怎么办?”
“我……我……”哪里聪明?她这会儿头昏脑账,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连想要问姐姐的,比如为什么说出那些伤人的话,都问不出口了。
“爹的牌位,无论如何总是要送回老家去的。有雨,爹生前最疼你,你跑一趟好不好?”说不知道怎么办的姐姐,珠泪盈盈的,却又有条有理地继续说了下去,“我是姐姐,本该是我回去才是,但爹老说你就像儿子一样,不但可以在账房帮忙,又这么能干坚强……”
“真的,爹这样说过我?”夏有雨鼻子也酸了。
“雨儿,你一定懂的,对不对?”姐姐拉住她的小手,无比恳切,“你自小就最重视钱,为了钱什么都肯做。我们是姐妹,性子都是一样的,为了达成目的可以不顾其他一切。姐姐不想再过人下的苦日子了,厚着脸皮求你,你就帮我最后这一次,好不好?”
“到底要我帮什么呢?”她无比困惑地问,“姐姐你说啊!”
“姐姐知道你心里很喜欢二少爷,想要嫁给他,可是,有雨,你可不可以先帮帮姐姐?”她姐姐一面说,眼泪一面涌出来滚落脸颊,楚楚可怜,“大少爷眼看是不会娶我了,他是要当家的人。我想去求二少爷,你可以帮我吗?”
夏有雨觉得自己大概在作梦,而且是一个荒腔走板的噩梦。
所以,是谁都可以吗?
“可是,姐姐,你不是从小就很怕二少爷——”
姐姐缓缓摇头,“是因为二少爷从来不给我好脸色看,只对你好而已。奶娘也是一样,爹也是一样,从小都疼爱你,没人对我好。”
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
“可是——”
夏有青把她的手握得更紧,美丽泪眼逼视着她,“二少爷没注意到我,都是因为你一直在我旁边啊!你送爹的牌位回老家之后,在那儿住一阵子,可以吗?让我有机会好好接近、伺候二少爷。至于以后,二少爷如果要娶你做小,姐姐绝对也会帮忙到底。反正你的命格不适合当夫人,你看爹和娘都——你也要为二少爷、为整个言府想想啊!”
她只会摇头,“不行,姐姐,这样真的不行……”
不说别的,要让言至衡知道她们姐妹这样算计过,一定会暴怒,而且绝对不会原谅她。
但姐姐说中了她心底的痛——
是她吗?克父克母,以后说不定连最喜欢的二少爷都克?
她是单纯,但遇上了二少爷的事,遇上了最近这些一件接着一件的事儿,心思开始会绕来绕去,这种理不清又说不明的混乱,真的,让人好难受啊。
“你最想要的,爹跟娘留下的银子,刚刚不是在收拾吗?我都看见了。那些全部都给你,姐姐一文钱都不拿,这样够不够?”
她姐姐身段真的够软,不但跪了这么久,这会儿还弯下身子要向她磕头,哭着说:“有雨,你是我的亲妹子,这世上我们只剩下彼此了,你要是不帮我,我真的不如、不如就在这儿一头撞死算了——”
这真的不是一场噩梦吗?夏有雨不断不断地这样想着。
如果真是,她为什么还不醒来?
混乱之际,只有账房紧迫的工作,让夏有雨有暂时逃脱,可以喘口气的感觉。所以这段时间以来,就算是二把手接过了,她还是一直在账房帮忙。
众人这才发现,就算夏先生以前没教她,她成天耳濡目染,加上自己偷偷用功,也学了八九成功夫。
“雨丫头,朱家的帐你看过了吗?”大少爷这会儿非常倚重她,有什么问题也会直接找她帮忙想法子了,“先前不是带你去朱家对过一次帐,你有印象没有?”
“有的,有雨都记在脑子里——”
大少爷明显松了口气,“那太好了,下午你跑一趟朱家可好?我真的分不开身,他们又急着要这份帐,你既然先前帮忙过,那就你去吧。朱家的账房姓冯,你上回也见过,他人很锐利,小心点应付。”
“是,有雨知道了。”
来到朱家,她被奉为上宾。有些受宠若惊的夏有雨连忙推辞,不过下人笑道:“是冯先生特别交代的,夏姑娘就别客气了。”
冯先生本人倒是没这么多礼,就事论事,把一些很麻烦琐碎的帐都丢给她处理。
夏有雨捺着性子认真工作,一直到夜幕低垂,还没打算休息。
第7章(2)
“差不多了吧?手脚快一点。”冯先生晃进来对她说:“这点事情就搞这么久,要等你忙完再吃饭,全天下都饿死了。”
“已经做完了,核对的结果在这儿。”夏有雨温顺地回答。
“啊,还真的做完了。赶着回府吃饭吗?不用怕,我们朱家也不会饿着你的。等会儿马上开饭。”冯先生超故意的,明明不是坏心,但嘴巴就是坏。
夏有雨并不介意——她此刻什么都不大介意了——只是惨惨一笑。
“倒也不是赶着回去……”她喃喃说。想到言府目前的状况,应该说她自己身在言府的状况,脚步就沉重了起来。
冯先生没说什么,只是锐利地观察着她的脸色。
半晌,才轻描淡写说:“这么不想回去,那就留下来吧。”
“嗯?”夏有雨没听懂,睁大眼望着神色莫测高深的冯先生。
“我说,要不要留下来?”他翻了翻整理得一丝不苟的账册,“你手脚不算太慢,又很听话不大回嘴,我应该可以让你帮忙。”
姿态摆得很高,口气又无比讨厌,但夏有雨还是听出了他的本意。
“冯先生……是想要我来帮忙的意思?”
“当然不是。”立刻被否认,“我啊,只是觉得,应该可以让你有这个机会服务我。”
夏有雨被搞糊涂了,这人说话真的好奇怪呀。
冯先生斜眼看她,“怎么这么笨?我是给你天大的恩惠哪。一年五十两,怎么样?”
她的心,突然像是死了好一阵子,又突然活过来似的。
“冯先生是说真的吗?”嗓音都发着抖。
“你是觉得我在信口开河?”有人不悦了,“我冯潇说一是一,从不随便胡扯的,你要是不想来,大可直接说了。”
“不不不!当然不是!”夏有雨大惊,连忙解释,“只是,有雨不过是个丫头,而且在言府——”
“你在言府,近来处境不怎么妙吧,何必留恋呢。”冯潇直率地说,锐利言语像一把刀刺进她胸口,“我是觉得你还勉强堪用,给你个机会,你自己用那不大灵光的脑袋想想去。”
她默默看着眼前的陌生人。
只见过几次面,为什么在这种时候会愿意伸出援手呢?而她最亲近的人,不是离她而去,就是突然变了一个样子,让她都不认识了。
而那个心底最想亲近厮守的人,却不能靠近。
这一切,是都要怪命运吗?
那天夜里,回言府的路上,她独自坐在朱家派的送她回去的车里,一路都在哭。
这段圆子以来的眼泪,都像是要一次出清一样,一颗颗一直落下来,没有停过。
她哭得那么伤心,到下车时,眼睛都肿了。
送她回来的朱家家仆伺候她下了车,忍不住劝她:“夏姑娘别难过了,再坏的日子都会过去的。”
“是,谢谢这位大哥——”她哽咽着道谢。
“你还年轻,什么挺不过去呢?而且跟你爹一样可以做账房,这不是挺行的吗?你爹一定很骄傲的。”
是这样就好了。真的,是这样就好了——
那一夜之后,夏有雨确认了去向。
她也就不哭了。
因为哭要耗费好多好多力气,一点儿也不划算啊。
她是会算账的人,这点利益得失,怎么可能看不清楚呢。
几天之后,当言至衡来到他母亲面前,发现花厅里夏有雨也在时,心里只觉得有些困惑和讶异。
而等他听了母亲说的话之后,他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等等,娘,您说什么?”
俊眉皱得像是打结,“可以再说一回吗?”
“怎么不好好听着呢?”言夫人轻斥,却是满脸的笑意,“我说,雨丫头真是贴心又懂事;专程为了夏先生的后事来道谢,还说二少爷特别照顾,在离开前一定要亲口谢你呢。”
离开?
一定是听错了。前些天夜里还依偎在自己怀中,柔顺得令人心疼的人儿,跟此刻站在他母亲身边,一脸淡漠的夏有雨,真是同一个人吗?
为什么一个字也没对他说?“离开?上哪儿去?”
他娘明知他的心意,语气却更愉悦了,“这个雨丫头真有本事,朱家来讨人了呢,说是账房想用她。一年啊,要出五十两银子聘她当帮手呢。”
后头他没听进去了,只注意到五十两这句话。确实是巨款。
言至衡的心沉了沉,嘴巴却还在挣扎,不饶人,“有这等好事?”
“真是好哪,以后跟朱家做生意,有我们的人在,双方都方便。”言夫人开心得不得了的样子。一个烫手山芋居然就这样主动解决掉,她先前为了儿子白的头发都可以黑回来了。
“朱家生意越做越好,被朝廷重用,还要举家迁到京城去呢,雨丫头要送夏先生牌位回老家,与他们上京还正好顺路。听说京城里皇上还御赐了宅子。雨丫头,你可以上京去开眼界了,可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
站在夫人身边的人儿始终没有开口,也没有抬头。一身灰蓝色的衫子让她十分黯淡,鬓边别的白花非常显眼。
言至衡看了,又是怜爱,又是愠怒——这个丫头,又在搞什么鬼,起什么乱七八糟的心思了?
“别说笑了,我们言府自己的人,哪儿需要上别地方去当帮手?”言至衡一口就反对,“何况,再来我会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