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晋三满脸震惊,抖着嘴唇道:「你胡说……」
「慧娘流着泪水跟我说,其实你真正怨恨的是自己,身为一个丈夫,却救不了妻儿,真是太没用了,它要我告诉你,这辈子虽然只活了短短几年,但能嫁你为妻,它觉得很幸福,请你不要再自责下去……」
赵晴才说到这儿,古晋三已经跪倒在地,两手蒙住脸孔,任由泪水从指缝中不断地流下来,他的哭声更是令人闻之鼻酸。
接着,赵晴望向自己的右侧。「你还有什么话要跟他说的吗?」方才说到一半,就见到这对母女阿飘出现,她心想这样也好,免得还有什么话没交代完。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往赵晴的身边看去,却什么也没瞧见,想到鬼在大白天居然也会出现,不禁觉得头皮发麻。
「嗯……好……」她一面点头,一面回应,然后传达给古晋三。「慧娘说它很生气,因为你不遵守承诺,明明亲口答应过要好好地活下去,却说话不算话,还想自我了断,太不应该了。」
古晋三顿时语塞。「我……我……」
一只小小的手又扯着赵晴的衣角。「青青想跟你爹说什么?」
他马上抬起头,既惊讶又期待地看着赵晴,见她蹲下身子,仿佛真的在跟个孩子说话似的,眼底凝聚更多泪水。
「我女儿……说了些什么?」原来慧娘帮他生了个女儿,可惜父女缘浅,就连一面都见不到。
赵晴看向古晋三。「青青说……希望你能抱抱它,所以请你张开双臂。」
闻言,明明看不到,他还是照做了。
赵晴只是在旁边看着,也跟着红了眼眶,喉头微哽地描述眼前的景象。「青青就在你怀中,它正搂着你的脖子,嘴里叫着爹。」
「呜哇……」古晋三收拢臂弯,想像着正抱着自己幼小可爱的女儿,不禁大声哭嚎。失去亲生骨肉,那是每个为人父母最深刻的痛。
其他人也跟着掉泪。
「青青说它会永远记得你这个爹……」身为人母,她可以体会古晋三的椎心之痛,而此刻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心意转达,希望可以抚慰对方满怀悲恸的心灵。「它还要你不要再伤心了,否则它也会难过。」
古晋三已经哭到说不出话来。
「……如果没有遇到娘娘,完成咱们母女这辈子最后的心愿,我们不知还要在这儿等多久。」慧娘哭着也笑着,身形渐渐转淡。
赵晴用袖口抹着眼角。「已经要走了吗?」
「民妇心愿已了,是该走了。」它朝女儿伸出手说。
听到赵晴的话,古晋三万分不舍地唤着。「慧娘……慧娘……」
「慧娘还要我问你,若真的有下辈子,还愿不愿意再和它做夫妻?」赵晴转达对方的意思。
他猛点着头。「愿意……我当然愿意……」
「相公,我也愿意……」慧娘泣不成声地说。
赵晴同样把这句话告诉它的丈夫。「……它们母女必须跟你道别了。」
「呜呜……」古晋三顾不得男儿有泪不轻弹,崩溃大哭。
送走了母女阿飘,赵晴有些累了。
「我能帮的都已经帮了,剩下的就看你自己了。」赵晴看着跪在地上的男人,温声地说。「到底该怎么做才是对的,问问自己的心吧。」
古晋三紧闭了下眼,这三年多来,他一直在责怪自己,痛恨自己的无能,救不了妻子和妻子腹中的孩子,所以把气都出在官府、出在那些想要引水下山的百姓身上,他口口声声说关中府的这几座山头都为他们所有,是他们和将来子子孙孙的家,为了保护自己的财产,绝不容许外人踏进一步,明知这种想法是错误的,他还是固执地认为全是为大家着想。
他不过是想要报复,只为了报复老天爷的不公。
「所有的错都是我一个人造成的,霸占水源,向官府敲诈,还有那些人也是我个人杀的,和其他人无关,求娘娘放过他们。」古晋三说着,便朝她磕了个头,肩扛起全部的罪名。
「还有我,我愿意一死,只求饶过其他人。」秦强也跪下磕头。
其他人也跟着跪下,只求能救自己的家人一命……
第8章(1)
「爹!」突然,牛娃子的叫声传来。
秦强错愕地看着儿子。「你们怎么回来了?!」
「千岁见我担心爹,就决定回到这儿来,就算被古伯伯当作人质,甚至可能被杀,千岁也要劝他投降。」牛娃子扑进父亲的怀中。
只见肃王被两名士兵搀扶着,一拐一拐地走过来,虽然形容狼狈,但是身为藩王的气势依旧压倒众人。
元镇原本打算只要有机会离开此地,绝不会犹豫,如此一来,屠玄便能毫无顾忌地展开围剿,也免不了会带来伤亡,但这个叫牛娃子的孩子一直挂念着自己的父亲,还说就算死,父子俩也要死在一起,绝不分开,他想到自己终究欠了他们一个人情,不得不踅回来。
「千岁!」赵晴当众抱住他。
元镇愣了好几下,才认出这个身穿短褐、满身泥巴的少年是他的王妃。「你怎么这副打扮?又怎么会到这儿来?」
「我听说你失踪了,又怎么能不来呢?」见他安然无恙,赵晴喜极而泣。
闻言,元镇伸臂揽住她,虽然心里很高兴,不过嘴巴上却不肯承认。「这么做太危险了,等回去之后,本藩再好好地说说你。」
赵晴不禁笑中带泪。「任凭千岁责罚。」
「千岁,这些人该如何处置?」屠玄抱拳问。
山贼们不禁冷汗直流,想到他们对肃王拳打脚踢,还不给他饭吃,依他凶残的性子,又岂会饶他们不死?
见元镇面色冷酷,仿佛想将这些山贼除之而后快,赵晴很想替他们说情,但最后还是选择闭上嘴巴,交由他来处理。
她相信他。
「把男人全关进大牢,女人和小孩则留在此地,派人严加看守。」元镇凤目锐利地扫视过众人。「另外要藩台派出衙门里所有人手,捜遍关中府境内每一座山头,务必将山贼一举成擒。」
屠玄抱拳。「遵命!」
「回家吧!」元镇对着自家王妃道。「本藩很想念犼儿。」
能从他口中听到「家」这个字,赵晴鼻头不禁一阵酸涩,这个男人已经打从心底把王府当作自己的依归,也是栖身之所,不再认为自己是一个人。
「咱们回家吧!」儿子正在等着他们。
夫妻俩下山之后,决定先在南岳镇的某个官员府中住上一晚,元镇的伤口要重新上药包紮。
待大夫和奴才都退下后,厢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赵晴心疼地抚摸着他的脸。「伤口很痛吗?」
「只要还能活着见到你和犼儿,这点伤算不了什么。」元镇靠坐在寝榻上看着她。「一定累着你了。」
她跟着上床,小心翼翼地偎在他身侧,避开他的伤口。「我不累,只是想让千岁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陪着你,你不是一个人。」
「……前几天夜里,母妃曾经入梦来。」这十多年来,他总是逃避问题,如今终于愿意开口谈了。
「你梦到母妃了?」赵晴有些惊讶李淑妃可以托梦。
元镇喉头一哽。「原以为只是一场梦,没想到却是真的,母妃宁可魂飞魄散,也要把心里的话全说出来,更为了陪在受伤的儿子身边,给他安慰和勇气,最后……它就这么消失了,本藩身上的煞气让它失去投胎转世的机会……一直以来,本藩都错怪母妃……不曾体谅过它……它也是身不由己……」
「母妃不会怪你的!」她抚着丈夫此刻哭得像个孩子的脸庞。「每个当娘的,都愿意为孩子做任何事,能和你面对面说话,将你心中的结打开,我相信母妃一定很开心,能完成今生最后的心愿,它一定是心满意足地离开,绝不会是魂飞魄散……老天爷不会这么残忍的。」
他抱着一丝希望。「真是这样吗?」
「我相信好人一定会有好报。」赵晴希望减轻他的罪恶感,也衷心祈求着淑妃娘娘是去地府报到,并非真的已经魂飞魄散。
「嗯。」元镇也这么相信。
赵晴让他平躺下来。「好好睡一觉,先把伤养好再说。」
「母妃一定可以投胎到一个好人家……会过得很好……」他整个人放松之后,睡意袭来,口中还低喃着。
她不忘安抚。「一定会的,我深深地相信。」
直到元镇沉沉地睡去,赵晴看着他的眉头不再像以往皱成川字,看来他和淑妃娘娘之间的心结得以解开,才是这次最大的收获。
「所有不好的事终将过去,相信一切都会变好的。」她真的这么认为。
这个晚上,夫妻俩睡得宁静安稳,一觉到天明。
只不过隔天早上,当他们要乘坐马车返回肃王府时,负责拉车的马匹显得暴躁不安,就是不肯前进。
「这是怎么回事?」前来送行的衡阳县县令满脸困惑。
就算换了一匹马也是同样的状况。
他有些面子挂不住,抓过鞭子就抽。「该死的畜牲!」
「别打它!」赵晴跳下马车。「不关它的事!」
衡阳县县令赶紧陪笑。「请娘娘恕罪,下官立刻再换一匹。」
「不是马的问题,而是有『人』拉着它,不让它走。」说着,她便走到马车前方,看着十几个阿飘挡在面前。「你们拦着我有什么事吗?」
众阿飘们当场屈膝跪下。
「娘娘忘了自己曾经答应过的事了吗?」其中一名阿飘开口。
赵晴怔愕了下。「我答应过什么?!」
「娘娘要遵守诺言……」
「娘娘不能说话不算话……」
她知道自己记性不大好,于是绞尽脑汁地回想。「我答应过什么……」
「娘娘是在跟谁说话?」衡阳县县令见她举止古怪,顿时想起曾经听闻过王妃可以见到鬼的传闻。
「……啊!」赵晴大叫一声,总算想起之前曾答应过南岳山的阿飘,等到救了丈夫之后,会办一场法事,帮它们超渡。「我不是故意忘记这件事,真的很抱歉,请你们不要生气。」
不只衡阳县县令,在场的人见肃王妃双手合十,不断请求对方原谅,偏偏她的面前根本没半个人,不禁你看我,我看你。
「县令大人……」赵晴只得将此事拜托地方父母官。「麻烦你立刻安排,尽快在南岳山的山脚下办一场盛大的法事,超渡那些枉死在山上的亡魂,供品和纸钱愈多愈好,看要花多少银子,我会命人送过来。」
县令差点咬到舌尖。「超、超渡?」
「没错,这是我亲口答应它们的,否则它们无法投胎转世,会一直流连在山里头,真的很可怜。」她正色地说。
他不知该不该信。「这……」
「要你做就做!」马车上的元镇全听到了,很不喜欢自家王妃又跟那些东西扯上关系,可是遇上了又无法视而不见,她就是这样的女人。
就连肃王都开口说话了,县令就算向老天爷借了胆子也不敢说个「不」字,不禁缩了缩脖子。「下官立刻吩咐下去,一定把事情办妥。」
「你们都听到了?」赵晴看着阿飘们站起来转过身,慢慢地回到山上,她也跟着坐上马车。「已经可以走了。」
负责驾车的士兵这回很顺利地让马匹动了,再也不敢不信邪。
「出发!」
担任护送任务的千总骑着马在前头带路,而走在马车旁的士兵则牵着元镇的爱驹,往常宁县的方向行进。
「……那些山贼会怎么样?会不会通通被处死?」虽然赵晴反对废死,可是面对眼前的情况,那些人真的除了死,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吗?「那对姓秦的父子不是救了你一命,应该罪不及死吧?!」
元镇凉凉地瞥了她一眼。「那么你认为该怎么判?」
「如果能够给他们一个赎罪的机会,那是再好不过了,怀着一颗忏悔的心,去照顾那些被他们杀害的百姓的家人,这比处死还有意义。」她不知这样究竟是对还是错,但还是说出自己的看法。
他哼了哼。「这事不是本藩能管的。」
「千岁一定有办法的。」赵晴讨好地说。
「不要以为这招对本藩有用!」元镇一脸没好气,如果没有这个女人,他根本不必蹚这种浑水,日子照样在过,但是老天爷刻意用那么离奇的方式,把她送到自己身边,为了留住她,他不得不改变自己,不过他没有怨言,只有感激。「这事还是得等把山贼的余党全都抓到之后再说。」
赵晴看出他的口是心非,决定相信他一定会审慎处理。
待他们回到肃王府,屠玄又奉命调派王府的护卫队,分批协助各地官府,上山围剿山贼的余党。
经过一个多月,山贼的余党不是弃械投降,就是闻风而逃,此事也在市井之间流传开来,封地上的百姓听说肃王为了让大家都能安心到山里打猎、砍柴,甚至引水下山,不必再害怕山贼,不仅派兵围剿,还曾与山贼在搏斗中受伤。
百姓起初对传闻还是抱持着半信半疑的态度,直到官府亲口证实不假,这才不得不信,也开始议论纷纷。
难道老天爷真的开眼了,才会让有「灾星降世」恶名、曾经视人命如草芥、向来不管封地百姓死活的肃王良心发现?
只不过有更多的百姓愿意相信,这一切是王妃的功劳,是老天爷派她来解救大家,让百姓往后有好日子过。
到了六月底,天气转热。
为了审理山贼一案,关中府六县县令全都聚集在位于乐山县的承宣布政使司,元镇也专程到场聆听。
「这些山贼行径太过嚣张,应该全都处死……」
「因为有他们,才令官府的颜面尽失,不可轻饶……」
「可也不是每一个都该死,他们原本也是善良百姓……」
「还有女人和小孩,难道也要处死他们?」
由于正反两面的意见都有,所以争辩得很激烈。
布政使朝在座的肃王拱了拱手。「不知千岁意下如何?」
「这事轮不到本藩开口。」元镇托腮回道。
他嘴角抽搐了两下,肃王人都已经坐在这儿,不就表示管定了,他当然要徵询一下,否则出了问题,可没人担待得起。
「这儿是千岁的封地,咱们当然想听听千岁的意见……你们说是不是?」其他县令陪笑附和。「是、是。」
元镇冷冷一哼。「就这么处死,未免太便宜他们了。」
「那么千岁的意思是……」布政使虚心请教。
「百姓们不是担心井水枯竭,到时无水可用,才想到要引水下山吗?这项工程可是需要耗费庞大的人力,各地的山贼加起来少说也将近有四百人,另外还有他们的女人,可以负责烹煮食物,不好好利用太可惜了,不妨就给他们一个赎罪的机会。」元镇点到为止,没再往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