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若他曾经是那么一心一意地想抛下她获得安全感,为什么他现在又甘愿走进来这个让他不安的领域里?她怎么能肯定他会不会又有一天想抛下她?
“不只是为了谦谦,是因为我终于发现了自己有多蠢。”韩澈唇边有抹无奈的浅笑,低叹了口气,又继续说道:“我父亲外遇的对象,是我母亲的双胞胎妹妹,我的阿姨。”
梁绽晴完全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她只是睁着漂亮的墨色眼眸,细细地凝望他。
韩澈扯唇笑了笑,而后跟她说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一个关于一对双胞胎姐妹爱上同一个男人的故事;一个觉得父母不相爱,也觉得自己不被爱的小男孩,如何长成了一个满心怨怼、愤世嫉俗,痛恨爱又渴望爱,向往婚姻又不屑婚姻的故事。
梁绽晴依然只是默默地凝望他,眼底有着全世界的温柔。
“我一直都看轻爱着阿姨的父亲,也瞧不起明知道父亲在婚姻里还引诱他的阿姨,和明知道父亲不爱却无法放手的母亲……然后我遇见你,我们重逢后的那一切……我发现自己爱你,我以为你还在一段婚姻关系里,我想走,又无法控制。那么煎熬与难受之间,惊觉我的自作聪明让我落入了跟他们一样的困境,甚至,还让我的亲生骨血流落在外,就像我父亲让他的私生女流落在外一样……”
韩澈微微牵动了下嘴角,他竟然在一个那么狼狈的情境里,才懂得体贴与谅解出轨的父亲、不伦的阿姨,和不愿放手的母亲。
他放下了一直盘据在心中的恨,才终于体会了他们的爱,于是谅解了他们之间的苦苦痴缠,爱与恨,遗憾与惆怅。
爱就是爱了,是那么身不由己……没有输赢,也没有对错。
梁绽晴被他握着的手突然紧紧地回握他,韩澈牵起她的手吻了一口,点了她鼻子一下,方才紧皱的眉头又舒展开。
“你啊!你耍得我团团转……我一直以来都在鄙视他们的所作所为,结果,突然冒出的一个你,却让我什么错都犯齐了。”爱上已婚的女人,怂恿她离开丈夫,以为对方不爱还不愿意收手,甚至还让谦谦吃了那么多苦。
“对不起……”梁绽晴垂眸,小声地开口。
韩澈不禁笑出来,她跟他道歉做什么?他又拧了拧她嘴唇,深深地望进她眼底。
“对不起该是我说的,对不起,绽晴,虽然我已经说过了,但我还是要再说一次:我爱你,这辈子都只爱你。”
梁绽晴哭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哭什么?哭他寂寞无依的童年?哭他方才的表白?还是哭她终于走进了王子心中最沉最痛最柔软的那个角落?
她现在明白了他与父亲之间紧张的关系,明白了他说有妈妈不一定能过得比较好的心情。她的心被绞得好紧。
韩澈将泪涟涟的她搂得更紧。“绽晴,我想重新再来,不想再为了逃避什么而错失真正重要的东西,我好傻,居然曾经把你和谦谦往外推……现在,你和谦谦就是我最想抓住的幸福,我不想再错过……嫁给我,绽晴,答应我。”
梁绽晴只是在他怀里细碎地哭着,没有回话。她还有顾虑……
韩澈轻叹了口气,将她从怀抱里拉开了一点距离。她还需要时间想,就让她想吧!他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证明给她看他的真心。
“好吧,不急着嫁我也无妨,但是可以帮我脱衣服了吗?还是你要一起洗?”
他把梁绽晴的手放在自己衬衫的扣子上,也伸出手想拉下她背后的拉链。
“我、我洗过了,我出去帮你煮咖啡。”梁绽晴迅速地把手抽回来,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泪,又急急忙忙地逃了。
韩澈不禁失笑,都跟他生了一个小孩了,她直到现在才懂得害羞也太晚了吧?
虽然她不愿松口答应嫁给他,但其实她在在显露出的情感比从前更坦白、浓密,是因为她已经逐渐卸下对他的心防的缘故吧……
她不再继续伪装,于是他才能如此贴近她真实的情绪。
他没有再看见那个喜欢虚张声势、老是故作冷静从容的梁绽晴,在他眼前的,是一个容易害羞,会因为他几句情话或挑逗而难为情逃走的、不折不扣的小女人。
这才是她一直以来,真切爱恋着他的姿态。
韩澈脱下自己的衬衫,慢条斯理地放进洗衣篮里,唇边不自觉地扬起一个漂亮笑弧……
他知道当他离井浴室之后等着他的会是什么,会是一杯冒着热气的,装在透明高脚杯里的爱尔兰咖啡,咖啡里有威士忌的浓烈热辣,有曼特宁的醇厚甘苦,和一匙砂糖,跟鲜奶油的甜蜜……
他们之间那杯盈满思念与爱的杯子曾经干涸,而今他们卸下谎言与伪装,找到个新的方式,试着重新在杯子里注满爱。
当初以为的句点其实只是一个被折号,为他们的旅程开启崭新的一章。
他再也不会让他的妻女有机会退离他的生命,再也不会。
尾声
“玛麻,这是什么?是花吗?”谦谦蹦蹦跳跳地跑向前,指着眼前一堆长相怪异的花朵,这应该是花吧?长得好奇怪喔,她从来没有看过!
粱绽晴走到小女孩身前,蹲下来,将一朵粗实花梗上有着耀眼的灿橘色花朵拉近至谦谦眼前,温柔地说道:“谦谦看,这种花长得像什么?”
小女孩沉吟了半晌之后,高兴地转头看着妈妈道:“我知道了,长得很像小鸟对不对?这里是头,那里是翅膀,橘色的小鸟!”
“对,橘色的小鸟,这种花的名字就叫做“天堂鸟”。”梁绽晴摸了摸谦谦的头微笑道,牵动了颊边轻浅的酒窝。
“小鸟会飞去天堂吗?”谦谦又问。
“它不会飞去天堂,那只是它的名字。”梁绽晴不禁失笑。
“噢……咦?玛麻,快来看,有瓢虫耶!”小女孩跑开几步,注意力被旁边叶片上漂亮红色的昆虫吸引。
梁绽晴连一秒钟都没有犹豫就跳起来后退了两步,被走上前来的韩澈接个正着。
韩澈好笑地揽住她肩膀,她也许到了八十岁还是一样会这么怕昆虫,各式各样的昆虫,他前阵子才知道她甚至连蝴蝶也会怕。
“玛麻,快来看!旁边这个是什么虫?谦谦看不懂。”小女孩兴高采烈地,不知道又发现了什么。
不用想也知道梁绽晴是一百个不愿意走过去。
“我去陪谦谦。”韩澈拍了拍她肩头对她说道,而后将手中的花递给她,走到谦谦身旁,跟着她一起蹲下来,将那只漂亮的、不知名的虫子抓在掌心,让谦谦仔细地瞧个清楚。
父女俩不知道在讨论些什么,梁绽晴听见谦谦格格地笑了起来。
不得不承认,有韩澈在的日子的确是过得很好的。
这些日子以来,他做足了所有好丈夫或是好爸爸能做到的所有事情,甚至他看起来还比她更眷恋平凡的家庭生活,若真要说韩澈还有什么好让她挑剔的,就是他虽然已经试着渐渐下放权力,但他的工作仍旧还是太忙。
韩澈虽然没说,但她知道这几日的假期是他前阵子焚膏继晷、没日没夜的加班换来的……他带她与谦谦来法国,说要为一个很重要的长辈扫墓,却没有说是谁。
原本韩澈担心她不想带谦谦到墓地,但其实她一点也不介意,慎终追远是好事,她很乐意带着谦谦一起来,于是他们一家三口就这么来了。
思绪拉回眼前,梁绽晴看了看父女俩和谐的背影,再看看手中方才韩澈递给她的那束花朵,决定先走上前去,将花献给韩澈口中说的“很重要的长辈”。
她才一走近,将花放在地上,视线落向墓碑上照片的第一眼,身体就猛然一震,这张相似的脸庞与五官……
韩妈妈?这……怎么可能?
她定了定神,仔细看了看碑文,法文她当然看不懂,但殒殁的年份她至少还看得出来,这当然不是韩妈妈……韩澈曾经说过的话忽尔跳进她脑海里——
我父亲外遇的对象,是我母亲的双胞胎妹妹,我的阿姨。
这就是韩澈的阿姨?这跟韩妈妈神似的容貌,就是他父亲外遇的对象?她已经过世了?
梁绽晴讶异地转头,正好对上不知道何时已经抱着谦谦走到她身旁的韩澈的眼。
他将谦谦从怀抱中放下来,小女孩蹲下身体,开心地在旁边捡起形状漂亮的石头与落叶。
“总觉得……好像应该来看看她。”韩澈的口吻平静,眼神幽深地望着前方墓碑上的小帧照片。
梁绽晴走到他身旁牵住他的手,十指紧扣。
韩澈向她微微一笑,确定愉快的小女孩身影并没有离开他们的视线之后,揉了揉她的发,拉着她在旁边一块干净的草地上席地而坐,让她靠着自己的肩膀,跟她一起看着谦谦时不时因为发现新玩意儿雀跃不已,而回头唤他们的明亮脸庞。
“我最近,常常在想……如果当年,阿姨没有带着父亲的孩子离开,成全了我父母虽然充满争吵,却不至于濒临破败的家……如果她没有走……也许我不会有妹妹,爸妈现在也不会像现在还能四处游山玩水……”结果,换来的却是她孤单凄凉地在异乡撒手,连情人也没能见上最后一眼。
放下了对阿姨曾有的恨之后,韩澈的心里,忽然涌上了许多无法言说的感慨。
“嗯。”梁绽晴微微点了点头,她其实对这个独自抚养女儿长大的阿姨,是有点同情心的,毕竟她们有过类似的经验,离开心爱的男人身边,独自产子、独立抚养。
韩澈面无表情地坐在蓝天白云与暖风里,视线停在远方,梁绽晴不知道他的思绪究竟落在哪里。
“澈?”她突然牵起坐在身旁的韩澈的手,抬眸望他。
“嗯?”
“你很幸福吗?”她问。
她已经许久没见到韩澈眸中出现那种寂寞与孤立的冰凉感,而现在他与家人之间的互动十分和谐,甚至连父亲的私生女偶尔回台湾,都能和他同桌吃饭闲聊上几句,他表现得如此自然,但那就代表他的确不寂寞与孤立了吗?她不禁有点担忧。
韩澈明白了她口吻中的心疼,将她轻轻揽入怀里,微笑着回答道:“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幸福过。”他将她的双手牢牢握在掌心。
他父母之间的关系早就不再紧张对立,事业一帆风顺,总是让他担忧烦恼的妹妹也已经结婚找到了好归宿,深爱着的妻女也都陪伴在他身边。
……幸福吗?是的。
他的身上不再竖着尖刺,于是他才体会到其实他早已经得到许多拥抱;他早就拥有很多幸福,只是他曾经执着地一直将它推开。
韩澈忽尔想起了什么,拧了拧怀中梁绽晴的唇,问道:“你还是不嫁我?”
梁绽晴愣了愣,从他胸膛里传出来的声音闷闷地答道:“我……也不是不嫁你……只是……只是……那个……”
“只是什么?”他拉开了点距离,对上她的眼。
“我……谦谦……名字……”叽哩咕噜叽哩咕噜。哎哟!好难为情。粱绽晴连耳朵都红了。
“什么?”韩澈把耳朵凑近,听了好几次才听懂。
排列组合一下,总之就是,眼前这个很别扭、很骄傲的妈妈,不知道要怎么告诉女儿,她曾经对女儿说谎这件事。
她一下说爸爸的名字叫韩澈,一下又说不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圆这个谎,直接跟谦谦说她是骗人的也很奇怪,突然跟谦谦说韩澈是把拔也很诡异……
“你的意思是只要谦谦愿意我当她把拨就行?”韩澈想要昏倒,这个让他婚事延宕了这么久的原因,居然是这种小事?
梁绽晴羞赧地点点头,完全不敢抬眼看他。
“谦谦!”韩澈唤了唤前面那个捡了一大堆叶子的小女孩,抬起手挥了挥。
“过来这里!”
“看!好多叶子!”脸虽红得像苹果的小女孩捧着满满两手叶子,开心地跳过来,专心地将叶子通通摆到玛麻的裙子上,也在韩澈的膝盖上放了几片。
韩澈现在根本就没有心思管那些绿色的还是黄色的叶子。
“谦谦,韩澈叔叔当你把拔好不好?”
他也太、太直接坦白了吧?梁绽晴傻眼,被韩澈的单刀直入吓了一跳。
正在布置玛麻裙子的小女孩疑惑地抬头,怪异地瞅了韩澈和梁绽晴一眼。“韩澈叔叔本来就是把拔啊!”又低头继续玩叶子,好像这个问题有多无聊似的。
梁绽晴的眼睛睁大到不能再大……她是来到异世界了吗?
小女孩将最后一片叶子摆到她的裙子上,跑出去拿更多的树叶前,笑得天真烂漫,回头开心地朝她抛下一句:“我早就知道韩澈叔叔是把拔了,玛麻骗人的时候都不会眨眼睛。”她淘气地捏自己眼皮一下,跳走。
“……”梁绽晴沉默了很久,连有只蚂蚁爬到她手臂上都不知道。
韩澈手支着下巴,帮她把那只蚂蚁拍掉,一脸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你早就知道了?”梁绽晴恍神地问。
“嗯。”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以为你是还不够信任我才不答应嫁给我。”他怎么知道症结点居然是为了谦谦?
“……”为什么她总有一种被父女俩联手出卖的感觉呢?而且她的底牌还被女儿掀了,日后想骗老公该如何是好?
“好了。”韩澈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也顺势拉了梁绽晴起身。
“我们可以在这里先挑挑看有没有合适的婚纱,再找设计师来为你量身,晚点我打个电话跟爸妈说一下,让他们选一个好日子去你家提亲。”
“谦谦的幼稚园还是照旧,婚后如果你不想跟我搬回家住也没关系,我可以搬过去你那里。”
“……”
“蜜月旅行可以在我投资的那几个度假村过,要去哪个国家给你选。”
“……”
“晚一点我带你去挑婚戒。”韩澈在她脸颊吻了一下,迳自往谦谦的方向走去。
“……”等、等等,就这样?梁绽晴猛然从异世界中回神!
不是吧?她的婚事就在这几句像在跟秘书交代公事的对白中拍板定案了吗?
“喂!韩澈!”她迈开步伐追赶那个抱着女儿不知道是在开心奔跑还是落荒而逃、平时总是很优雅很倨傲、在她面前却总是有收不完的恶劣跟孩子气的王子。
“快跑!玛麻来了!”韩澈让谦谦坐在自己肩头,往车子的方向奔跑,跟女儿一起哈哈大笑。
他们的笑声穿梭在风里,回荡在墓园中扇状阔叶的天堂鸟花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