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想,顾青漪心情转好,打算今天到他房里唱歌时,不论能不能见到面,都要开口求郁子丹。
而此刻,本该回府就寝的郁子丹正不耐烦的坐在太后的舒宁宫中,参加太后设的午宴。
在他对面的席位上,一字排开坐了六名出身世家大族的千金小姐,坐在首座的是太后的侄孙女张琴烟,同时当今皇后也是她的姨母,她可以说是六个姑娘里出身最高贵的。
几人都盛装打扮,一身锦衫罗裙,戴着精美的头面首饰,施了脂粉的面容上噙着盈盈浅笑,温婉端庄。
她们个个容貌秀美,却吸引不了郁子丹的目光,他沉默的饮着茶一语不发,身上散发出的寒冽之气,能让人在这酷暑的大热天里直打寒颤。
那些姑娘也被他一身冷意给吓着了,个个垂眸敛目不敢多啾他一眼,唯独张琴烟毫不掩饰的用着倾慕的眼神睇望着他。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到他,当年他击退来犯的峨丝族人,率领大军凯旋而归时,
他坐在一匹高大的黑色骏马上,那威风凛凛的气势顿时让当时年仅十二岁的她一见倾心。
可这会儿她倾慕的人就宛如石像一样,挺拔的伟岸身躯坐得端端正正,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她难免有些气恼,然而碍于圣上与太后都在,她不敢放肆,只能绞着手帕咬着粉唇,继续用爱慕的眼神注视着她。
一旁被召来当陪客的大皇子郁明全不时说上几句话,让这宴席不致于太沉闷。郁泽端也在座,看出皇弟对今日的安排不喜,用完膳后,温声说道:“母后,午膳都吃完了,不如先送她们六个姑娘回去,朕还有些事要与子丹商量。”
儿子都开口了,太后虽不满也没当面驳了他的面子,遂吩咐了人先送她们回去。
张琴烟不想这么快便离开,“太后,琴烟不急着回去,让琴烟多陪陪您嘛。”她走去挽着太后的手臂撒娇。
太后何尝看不出她的心思,拍拍她的手安抚道,“你先回去,哀家还有话要同圣上说。”
张琴烟这才不得不跟着其他五人一块告退。
待她们离开,太后顿时沉下脸斥责郁子丹。
“哀家让你过来是想让你挑挑有没有合意的姑娘,你打一来就板着张冷脸,是想把那些姑娘们给吓跑吗?”
“母后,儿臣已说过无意再纳妃,且今日是安蓉的忌日,您把儿臣召来这儿,不让儿臣去祭拜她……”
他话未说完,太后便厉声斥道:“哀家还不是为了你好,你看看你今年都二十有六了,身边连个伺候的姬妾都没有,这成何体统!且安蓉都过世这么多年了,就算你忘不了她,也该再娶个王妃替你掌管王府才是,省得你继续夜里不睡觉,去刑部折腾得那些犯人鬼哭神嚎。”
郁子丹冷着一张脸没答腔。他母妃在他十岁时过世,十岁以后他是被母后养大,她对他从不假以辞色,管教他十分严厉,稍有犯错便加以责罚。
她处处管束着他,就连安蓉都是母后在他十六岁那年为他所选择的王妃。
幼时他很惧怕母后,但随着年纪渐长,那抹惧怕逐渐转为厌恶,为了摆脱她对他的掌控,他在成亲后即刻向皇兄提出要前往边关的要求。
皇兄不肯答应,倒是母后在得知此事后竟同意了,还说服了皇兄让他前往边关。
之后他便长年镇守边关,不曾回来,直到五年多前才回来一趟,安蓉就是在那时有了身孕。
外界传闻他对安蓉一片痴情,甚至为她不再纳妃,事实上,因为安蓉是母后迫他所娶的王妃,他对安蓉一直十分冷淡,并没有外界传闻的那样深情。
不过即使如此,在得知她将临盆时,他仍是立刻赶回来迎接他的第一个孩儿,没想到一抵家门,便听到里头传来的报丧声。
他终究回来晚了,连安蓉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令她抱憾而去。听说她临死前仍声声呼唤着他、等着他,他心中更加愧疚,因此每年她的忌日,他都会拨空前去祭拜她和孩子。
这次他不愿再听从母后的安排迎娶新王妃,他已不会再任由她摆布了。
一旁的郁泽端见他受了母后责备也不辩解,遂出声替他解释:“母后,自打子丹接掌刑部以来审理了不少案子,一些积累的陈年旧案也全办完了,他替朝廷做了不少事,且夜里审案能让犯人心生畏惧,对从实招认罪行颇有奇效,因此子丹才会在夜里审案。”这是郁子丹告诉他的理由,他没怀疑过,并不知弟弟是因夜不能安寝,故而在夜里审案。
见父皇开口替皇叔说话,郁明全也跟着出声道:“是呀,皇祖母别恼,皇叔对皇婶婶痴情一片,也怪不得他,毕竟人的感情素来都是身不由己。”说着,他话锋一转,望向坐在他身侧不远的郁子丹。
“皇叔,您也别埋怨皇祖母她老人家,她是担忧皇叔一直孤身不娶,这才花了不少心思安排这场宴席,想让皇叔亲自挑选中意的王妃。皇祖母找来的这六个闺秀个个都是一时之选,念在皇祖母的一番心意,您就从里头挑选一个吧,也好让皇祖母安心。”
他这番话明着是劝他,背地里却暗指郁子丹不仅不感激太后的一番心意,还怨怪她。
郁子丹不知是否听出了他绵里藏针的话,淡淡瞟他一眼,冷冷回道:“她们确实都是一时之选,我瞧你方才也没少看她们,若是你有中意之人,不如请母后赐给你。”
郁明全登时喊冤,“皇叔这可冤枉明全了,明全方才是在替皇叔端详那几位姑娘,看哪个适合皇叔,这一片好心倒让皇叔误以为明全动了什么心思呢。”
见到宝贝爱孙一脸委屈,太后不满的斥骂郁子丹,“那六个闺女都是哀家替你找来的,明全岂是不分轻重之人,你呀,可别把人家的好心当成驴肝肺。”
不愿母亲一再苛责皇弟,郁泽端启口道,“母后,既然子丹没有中意的,这事就算了吧。”
太儿子,“你就是惯着他、事事顺着他,才让他这般有恃无恐,
今仍不肯再纳新王妃。”
郁泽端温言哄劝母亲,“子丹还年轻,纳妃的事不急。母后也无须担心,待缘分到了,子丹自然便会想成亲了。”
“罢了,这事我不管了。”太后不悦的起身。
郁明全急忙上前扶着她的手臂,一路服侍着她离开宴席。
郁泽端与郁子丹相视一眼,一起走出舒宁宫。
来到外头,郁泽端看向他,“朕听说你日前向皇后讨要了个宫女,你可是看上她了?”
他年近五十,比郁子丹年长二十多岁,两人面容有几分肖似,身量也相仿,只是他身上少了郁子丹那股在战场上养出来的冷峻煞气,多了分宽和。
郁子丹摇头否认,“臣弟是看中她的才艺,才向皇后讨要她。”
自他有记忆起,皇兄就一直待他极好,皇兄对他的那些关爱呵护都是发自真心,因此面对他时,郁子丹不像面对太后那般冷峻,脸色暖了几分。
郁泽端拍拍他的肩,笑着埋怨,“她可是朕宫里最擅长谱曲的司乐,你把她讨走了,今后朕可就听不到那些新颖的曲子了。”
“臣弟会命她继续谱写新曲,一旦有新的曲子就会命人送进宫里。”说完,他拱手行了个礼,“请皇兄恕罪,容臣弟先行告退。”
见他急着离开,郁泽端问,“你这是要赶去吊祭安蓉吗?”
他坦承道,“是,现下过去,今日还来得及赶回来。”
“她的死不是你的错。”郁泽端劝了他一句,他明白皇弟对安蓉并不像外传的那般深情,而是出自冷落她多年的愧疚。
郁子丹默然无言,安蓉的死确实不是他之过,但是他到底辜负了她。
“去吧。”郁泽端叹息,又摆摆手。
目送他离去的背影,他敛去了脸上的笑意,深沉的目光里闪动着难以对人言说的思绪。
第3章(2)
顾青漪等了郁子丹一整天,他并没有像往常那般在过午前回府,一直到晚上戌时才回来。
平常这时候郁子丹早已出门去刑部了,他的作息与常人相反,日夜颠倒,夜里审案,白日睡觉。
被召来郁子丹的寝房时,顾青漪吃惊的瞪大眼,因为今晚她竟见到了郁子丹,他没像先前那样在她进来前就进了内室,这会儿他就坐在椅子上望着她。
在他冷峻的目光注视下,她下意识挺起胸膛,不让自己显得畏怯,坦然的迎视他的眼神。
先前在琴谱室,她只是仓促间见了他一面,并未细看他的面容,今晚仔细一看,发现他五官十分俊美,狭长的眼配上浓黑的剑眉,眉目之间透着股冷峻的锐气,鼻子又直又挺,唇形略薄,银灰色长袍下的身躯十分结实,宽肩窄腰,身量修长高大,虽然以前征战沙场多年,但他的肤色却偏白,她心想他应当是属于晒不黑的那种。
仇景仁见她一进来就愣愣的盯着王爷看,出声低斥,“罗青依,你还在发什么愣,见了王爷还不行礼?”
顾青漪这才想起来自己进来时看见郁子丹太讶异,一时间竟忘了行礼,赶紧屈膝福了个身,“奴婢见过王爷,奴婢没想到会见到王爷,一时有些惊讶才有失礼仪,还请王爷见谅。”她不卑不亢的请罪。
“无妨。”郁子丹摆了下手表示不在意,接着问她,“你来王府已有几日,可还习惯?”因为今日去吊祭安蓉会晚回来,因此他先前就交代了今晚不去刑部,故而此时才会在王府里。
“多谢王爷关心,奴婢已习惯了。”这话自然是虚的,自从意外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起,她没有一天习惯这里的生活。
“近日可有再谱写新曲子?”
不知他这么问是什么用意,顾青漪谨慎的答道,“谱了一首。”反正二十一世纪的流行歌曲那么多,她随便都能默写一首出来。
“可有填词?”郁子丹再问。
“有。”
“你唱给本王听听。”他指向摆放在一旁的琴,“那儿有琴,你一边抚琴一边唱。”他喜爱音律,因此当初听皇兄提及琴谱室多了许多新曲时才会特地前往一看。那时的他从未想到,有朝一日,他得依赖一名女子的歌声才能安稳入睡。
“是。”顾青漪走到琴架前坐下,想了想,弹起周杰伦的一首〈青花瓷〉。
这首歌与〈烟花易冷〉一样也带着浓浓的古风,以前在学校国乐社时她曾练习过很多次,配合着琴声,她低吟轻唱——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
月色被打榜起晕开了结局
如传世的瓷自顾自美丽你眼带笑意……
当她唱完一首曲子时,郁子丹眼皮已快撑不住,若不是还有话要交代她,他怕是早已睡着。
郁子丹勉强撑起眼皮嘱咐她,“你往后若是再新谱了曲子,把它写下来交给赵总管,他会派人送进宫里头,当然,这曲子不会让你白写,每谱一首曲子,宫里头便会给你一笔赏赐。”
顾青漪看着明明已昏昏欲睡,却还硬撑着不让自己睡着的郁子丹,有些惊奇,她虽听仇景仁提过自己的歌声能助他入眠,却没想到效果如此好,她才刚唱完一首歌他就想睡了,她的歌声有这么强的催眠效果吗?
见他此刻脸上透着困倦的模样,削减了那股冷峻之气,面色柔和许多,她不禁抿着嘴微微一笑。
接着心思蓦然一动,若是她在这时候提出想见国师的要求,说不定他会答应,听说人在困倦的时候防备心是最低的。
她当即试着开口:“王爷,奴婢能不能拿那些赏赐来换一个要求?!”
郁子丹端起摆在桌案上的茶啜饮几口,醒了醒神,这才出声问,“你有什么要求?”
她抑下心头的紧张,不疾不徐的启口,“奴婢想求见国师一面。”
闻言,郁子丹有些讶异,接着记起她先前之所以被皇后责打,便是因她谎称身子不适,结果却跑去无尘塔想见国师而引起的。
“是为了你母亲的事?”当时的经过和缘由他已从秦尚仪那里得知。
“是,求王爷成全奴婢的心愿。”
他没答应她,正色说道,“人死如灯灭,你母亲既已过世,你们母女的缘分就已断了,不论她是否转世都与你无关,你只消好好过自个儿的日子就够了,无须拿这种事去烦扰国师。”他觉得她想问之事委实不是要紧事,因此拒绝了她的要求。
顾青漪不死心,还想再求他,“王爷,奴婢……”
他抬手打断她的话,“你不用再说了,国师静修多年不见外人,纵使本王亲自前去也见不了他。”
顾青漪质疑,“您说他不见外人,可他前些日子不是还去了若望寺……”
“若望寺的住持忘心大师是国师的亲弟弟,忘心大师病重,国师那日是去见他最后一面。”说完这些,郁子丹觉得没什么好同她说了,便站起身。
走回内室前,再吩咐她:“你把方才所唱的曲子弹唱一遍再离开。”他打算试试听了她的曲子之后,他今晚是否能如白昼一样安稳的睡个好觉,不再被恶梦缠身。
他不肯引荐她见国师,顾青漪很失望,压根没心情唱歌给他听,但他的命令她又不能不从,只好讪讪的再唱一遍,把一首好听的歌唱得死气沉沉的。
仇景仁虽然不谙音律,但歌唱得好不好听还是能听得出来,见她垮着脸唱得有气无力,明白多半是因为方才主子拒绝了她的要求才会这般,他正担心这会影响到主子,才想走进内室一探究竟,就见主子沉着脸又走了出来。
已换下外袍的郁子丹没出声,只用一双阴恻恻的眼觑着顾青漪,把她看得背脊发毛。
她打了个寒颤,总算想起眼前这人是有“铁面将军”之称的宝庆王,而她只是一个奴婢,纵使他不肯答应她的要求,她也没有资格在他面前使性子。
“奴婢……刚才没唱好,再唱一次。”她赶紧振作精神抚琴重唱一次,这次她很用心的唱,不敢再分心。
郁子丹走回内室前,冷冷交代仇景仁,“让她这首歌唱满十次才能离开。”这是给她方才不好好唱歌的惩罚。
顾青漪虽在抚琴唱歌,却没漏听他的话,不禁有些暗恼,可也没办法违抗他的命令。
她在心中暗咒他今晚会睡不安宁,梦里整夜被恶鬼追!
这晚并未如顾青漪所愿,郁子丹安稳的一觉到天亮。
他起身后,瞥见窗外透进来的晨曦,推开窗子望着东方冉冉初升的朝阳,沐浴在曙光中的面容逸出一抹笑。
昨晚他不知自己是在罗青依唱第几遍歌时酣然入睡,安然的睡了一宿,不再恶梦缠身,他决定以后把入睡时间改回夜里,往后每到就寝前再召她过来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