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库不丰一直是皇上很头痛的事情,他自诩是个爱民的君王,他提倡节俭,严惩贪官,严禁军队扰民,在他治理下,两代君王因为好战导致的国库空虚渐渐丰盛,显露出民富国强的迹象。
可高祖为了酬谢功臣所给予的高官厚禄,却成了他的压力。
赏赐是用来酬谢有功之人,生活上给予最优渥的物质,政务上给予一定的权力,并给予崇高的荣誉,国库丰裕时,这些都不算什么,反正就是从公库里漏几个钱给他们花用,但是国库吃紧时,还要养一堆无用的人,就是种无谓的消耗,何况,这样的好处也给了三代,该够了。
皇帝很快没了笑容,阖目沉思,但是他身为皇帝,有什么想法只要自己知道就行了,没多久他又睁开眼,话锋一转问道:“不谈这个了,聊聊你对辅佐太子一事可有什么计划?”
皇上既然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头着墨,闻巽也没有穷追猛打的道理,他进宫的目的毕竟是为了太子。
身为太子,主要的学习内容分为两个方面,一是以儒家经典、历史典籍为主的礼法和知识,另一方面是帝王治国的经验传承。
在培育太子时,政事的实习也很重要,让其熟悉国情,从实践中锻炼治国才能,因此历代帝王多会让太子参政或监国,如此一来不仅增强了治国理政的理论基础,同时也对祖宗之法产生敬畏心理,意识到为君的责任有多重大。
可是在闻巽看来,治国理论、参政监国,这些都是半死水,对百姓实质上的帮助并不大,有一件事更为重要,“草民以为,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书是知识,万里路是见识,要是能相辅相成就更圆满了。
“什么?你要让太子出宫游学?”皇帝浓眉微掀,不怒自威。 寻常人看见皇上这样的表情,就算原本如何的侃侃而谈,也会不由得闭上嘴,但闻巽可不是一般人,他不卑不亢的问道:“陛下也希望太子能成为一代英主吧?”
“朕立他为太子,自然对他抱有深厚期望。”皇帝马上回道。
“那么长于深宫妇人之手的帝王,能有什么出息?”闻巽这话说得可重了,然而他不怕得罪皇上和皇后,续道:“咱们大晁国历代圣君哪个没有微服出宫考察过民间疾苦?不说旁的,就是陛下您继位后,也曾屡次出宫体察民情,不若趁着陛下还年轻力壮,能支撑朝事许久,还用不上太子的时候让他出外游历,看看桑麻是如何落地成长,成为织娘手中的布匹,农人又是如何背朝天,汗滴黄土才能种出我们口中的粮食,更待何时?”
皇帝深深地看了闻巽好几眼,在他精光四射,似把锋利的刀,寒光劈面而去带着噬骨寒意的眼神中,闻巽也没有半点要打退堂鼓的意思。
气氛凝结,殿中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
就连眼观鼻,鼻观心的明芹纶也有那么点不自在了。
“闻巽。”
“草民在。”
“太子自小锦衣玉食,外面太危险了,你敢保证,太子若在外出了任何事故,拿你全府的人命来抵?”
“敢。”
一字,如千金重,是诺。
皇帝倒是笑了。“你倒是好胆量,连你母亲的命都赌上了。”他拍拍大腿,也不见表情有任何松动,但语气变了,“太子,出来见见你的太傅吧。”
这是已经认可闻巽的身分了。
无数象牙雕就的十二扇屏风后面转出一个二十五岁、宛如一块温润美玉的青年,他身材修长,为了显示端重大方,嘴唇上还留了一小撮胡髭。
原来太子早在闻巽和明芹纶未到之前就藏身其中,把闻巽的话全听了去。
太子上前,扬着倾慕的笑,极其恭敬的喊道:“太傅。”
第十五章 又一次分离(1)
闻巽直到暮色四合才回到府里。
他成为太子太傅的消息传遍整个闻府,前脚比他先进门的闻泽和闻易破例没有先回自己的院子去,反而到了彝秀堂。
“娘,老三去宫里给太子当太傅的事,您怎么连风声也没给我们透露一点,好让我们心里有个底。”喝过丫鬟上的茶,闻易迫不及待的一吐为快。
要不是散朝后,所有同僚都来向他祝贺恭喜,他还被蒙在鼓里,在家门口碰到大哥一问,他也是和自己一样。
“娘也是昨夜才得知的。”大儿子和二儿子都得到消息了,就算还未听到小儿子亲口证实,可风声向来比人的脚快,消息都传回府里了,可见巽哥儿进宫面圣过程十分顺利。
“三兄弟都在朝中做事,娘,咱们家这圣恩会不会太过浩荡,容易招忌?”闻泽舔了舔唇,习惯性的捻了捻稀疏的胡须。
他们兄弟在朝中为官,虽说部门不同,可一样招得许多同僚眼红,处得好,你我嘻嘻哈哈,一个不对盘,什么话都有,说他都位极人臣了,还多了国公府的俸禄,不好好在家享福,来跟他们这些得养家活口的人抢饭碗,太不厚道。
虽然口气都像玩笑,但次数一多,那个刺耳啊,如今再加上老三,恐怕想踩他们闻家三兄弟的人更多了。
在他以为盛极而衰,在京里这块地,风头太过并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事。
蒋氏撩了撩眼皮,喝了口廖嬷嬷刚沏好的养生茶。“那你觉得该当如何?”
闻易看向大哥,闻泽咳了声,挑拣着字句说道:“娘,还是让老三下来吧,他有一摊子的事,要是接了太傅位置,这族里的庶务和家中产业谁来打理?”
他不讳言,自己做官做得一帆风顺,跟他出手大方有着极大的关系,国公府家底是丰厚,但架不住要吃饭要分银两的人那么多,就说那几个叔父,要维持自己体面的生活,从住房、衣着到下人都十分讲究,还加上整日赴宴、听戏,还有纳妾,哪样不花银钱?
但自从老三接了庶务和铺子以后,生财有道,单是每年年底的红利就非常惊人,让他们这些坐享其成的人日子过得十分滋润。
至于他们兄弟也有满肚子苦水,拿他来说,他官至一品,也算是朝廷的高级官员,每年俸禄也不过一百八十两,外加禄米九十石,要是没有三弟那些油水支撑着,可就得掏老底了。
举凡官场上的应酬,出入总要有人抬抬轿子,各种台面下的花销层出不穷,地方官好歹可以想些方
式搜括民财,京官只能指望收入,没这些收入,什么也干不了。
倘若三弟也入朝为官,那谁来赚银子供他们花用?
他不觉得这是一种自私心态,反而觉得是互利,因为相对的,他的官大,不也能替三弟那些生意打通关节吗?
两兄弟这心思蒋氏哪里不明白,当年她也是这么被老大说服了,把心偏向了他,可是这么多年过去,她看开了,她微微地吐了口气,说道:“那么,你们兄弟俩谁要辞官下来,换巽哥儿上去?就算轮着也该轮到他了不是?”
闻泽和闻易有志一同的掏了耳朵,皆是一脸惊愕。
“娘这……”
“娘,孩儿不成,您也知道我那里有多少人要靠我吃饭。”闻易很快撇清。
那些个小妾一个比一个花钱,首饰衣料,谁也不肯输谁一分,这官位要是没了,那后果……他不敢想。
闻泽则是蹙紧双眉。
“大哥,不如你致仕吧,就算不做官了,你还有辅国公的爵位,大嫂又掌着咱们这房的中馈,怎么亏也亏不了你们,你说是吧?”闻易马上把脑筋动到大哥头上。
“胡说八道什么!”闻泽喝斥了弟弟。
闻易向来以这大哥马首是瞻,见他发怒,立即闭上了嘴巴。
这时小丫鬟在外头禀报,三爷回来了。
蒋氏将两个儿子的反应瞧在眼里,心中直摇头。“巽哥儿回来得正好,你们三兄弟面对面的去谈,真的不行,闹到分家我也没有意见。”
蒋氏示意廖嬷嬷扶她进去,三个孩子有话要说,她就不掺和了。
她从来都不是死板的人,这一府的人,谁看到她的小儿子这些年的辛苦?
没有!
只觉得他赚钱容易,谁心疼他?
没有!
就连亲哥哥也只想到自身。
蒋氏重重的叹气,虽说这是无法避免的,孩子都大了,不只有自己的小家,老大如今都当祖父的人了,要是坚持仍把这么多的人拘在一起,瞧着这些糟心事,真的太腻味了。
当年,她没有站在小儿子这边,这些年来一直对他心存愧疚,这回她想清楚了,不管巽哥儿做了什么决定,她都要站在他这边。
本来她打算把儿子们扔在彝秀堂里让他们自己去商量的,可她一整天没见到小儿子,想想还是舍不得走,屁股又落回椅子上。
闻巽一进门就感觉到厅里沉闷怪异的气氛,再看看兄长和母亲的脸色,他心里就有底了,他也没多说什么,一径向母亲讨着茶喝,要珍珠包子吃。
蒋氏笑得脸上都起了褶子,赶紧交代珍珠去让小厨房把茶点送过来,还特别吩咐茶要泡闻巽喜欢的太平猴魁茶。
“谢谢娘,娘最疼我了,知道我爱喝什么。”
蒋氏见丫鬟端上茶后,闻巽连灌了好几口,知道他渴了,慈爱笑道:“慢点喝,这么大个人了,要是呛着可难看了。”
一说完,闻巽还真的呛着了。
蒋氏又是一番手忙脚乱。
见状,闻泽和闻易的脸色有点不对了,他们都来半天了,也不见什么茶点,老三一回来母亲就紧着他,闻泽好歹身为老大,脸色还端得住,闻易可就整张脸拉得老长了。
为了改变一下这尴尬的气氛,闻泽开口道:“恭喜三弟成为太子太傅,这么大的喜事,我们做哥哥直到不久前才知晓,真是太后知后觉了。”
茶水一入腹,喉头直到心里都一片清凉的闻巽用袖子抹了抹唇,“大哥、二哥消息灵通,陛下要明日早朝才宣布,你们倒是都知道了。”
闻泽干笑道:“这不是替你高兴嘛。”
“多谢大哥,两位兄长要是无事,我就先回院子去了,我手上还有一堆事务要处理。”
闻巽点点头就想走。
要是这会儿放闻巽回去,改天还得另外找时间过来,未免夜长梦多,他也不啰唆了,坦言道:“我和你二哥来的确有事。”
“你我兄弟,大哥有话直说就行了。”
“你入宫为官本是府中的喜事,可你进了宫,族中的庶务和铺子谁来打理?”
闻巽拿起一颗珍珠包子也不吃,看着那些细致的褶子,然后掰开来一看,是芋泥馅,还带着颗粒,纂儿应该会喜欢吧。“族中多得是人才,我手下这些年也带出了不少人,交给谁打理我都没意见,大哥要是有适合的人选,推举出来也行。”
“交给别人我不放心,你是个不可多得的经商人才,你不经手了也不知道叔父和族中长老们答不答应。”
闻巽把包子丢回盘子上,唇边带了冷意。“我要是真不想管这些,谁能奈我何?”他们关心的是自己的利益会不会受损,哪是真的关心他,况且他又不是没有别的去处。
“三弟,这事大家好商量,别硬着来。”闻泽还真怕这小弟横着来,他一坚持起来,八匹马也拉不动。
“大哥、二哥趁这段时日多想想吧,我不日要陪同太子外出游历,无暇处理这些杂事,两位哥哥和族老们要是讨论出个章程,我照办就是了。”闻巽说完也不等两人反应,和母亲说了声,便出了彝秀堂。
闻泽两兄弟也跟着告退了。
行到回廊深处,没什么说话机会的闻易忽然想到什么,抓住他大哥的胳膊问道:“娘说分家,不会是当真的吧?”
闻泽一窒。“分家哪是这么容易的事。”
可这回去的路上他没少琢磨要是国公府分了家,他能得到多少好处?依娘的性子,她会想跟着哪个儿子?
兄弟两人各揣着心思回到各自的院子。
回到止观园的闻巽把惴惴不安的流火找来,“坐,别站着。”
“小的还是站着好。”要有什么不对头的事,夺门而出比较快,不过他最近很是安分守己,可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只不过得闲的时候溜出去喝点小酒罢了,爷怎么突然想到他了?
“这些年纂儿的身体这般好,有你一份大功劳,她年纪也不小了,想在武艺上求更进一步是不太可能,你这师父也算做到头了。”
“爷是什么意思,小的听得不是很明白。”不会吧,这是让他回老家的意思吗?
“你从结隐阁退出来之时,我原本想让你接手那三十二家铺面,但人算不如天算,这些年委屈你一直待在府里教导那丫头。”
“不不,小的不委屈,小的……”流火有些窘赧,搔着颊。“小的这几年难得享受到了家庭的温暖,虽然阿喜有时候爱叨念了些,不过,嘿嘿,我还是觉得挺好的。”
虽然两人还没有正式订亲,也没过明路,但是所有的事只要等喜婶一点头,他马上就能筹办妥当。
流火和喜婶这事闻巽也听纂儿说过,倒不觉得意外,“半旬后我要和太子出门,那些铺子由你接管,从今往后你就是总掌柜,这两日你就准备到总店去报到吧。”
“那纂儿姑娘那边……”
“我会跟她说的。”
“小的会竭尽所能。”想起这四年来,那小丫头师父长、师父短的喊着他,就算他是堂堂男子汉,临到离别还是有点不舍。
“就算离开府里,也不是不见了,你还在京里,只是刚接手,可能会有一阵子忙得见不着你想见的人了。”
这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闻巽哪里知道自己说中了流火有点失落的心。
他和阿喜的感情好不容易看得着也摸得着了,这一分开,万一又回到原点怎么办?但是爷的话又不能不听,唉,好为难喔!
流火告退了,闻巽瞧着又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屋子,以前他独自一人待在屋里,也很能乐在其中,但是这会儿怎么也待不住。
是因为他得有段时间不能见到纂儿吗?听不到她银铃般的欢声笑语,听不到她滔滔不绝谈着自己的发家计划,拉着他的手叨叨絮絮指着那些树椅,低头说她想念竹屋,想念就着晨光山岚吃饭的日子……
光想,他就觉得难熬了。
他坐不住,他得见她,不管是为什么,见到她那张芙蓉面,总能安慰他那急躁、焦虑又烦闷的心,再说,他总要亲口把他要出门一段日子的事情告诉她。
他想也不想的起身,纵容自己的心,往有着纂儿的十乐院而去。
似乎只有接近她,才能减轻一点心里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