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巽便是那种聪明好教的孩子,但是太有主见的孩子不肯往安排好的宽阔大道上走,他这当人家夫子的未免有些遗憾。
可没想到绕了一圈,他又回过头来求他了。
闻巽忽然有些言拙了,“这不就是为了纂儿,只好硬着头皮请您出面?”
明芹纶没看过这样子的闻巽,都说女大不中留,儿大了不由娘,这引以为傲的学生有了别样心思,他这老头子能不促成吗?况且闻巽这年纪的确该娶妻了。
“得得得,把你手上的事办完,来找我,我好带你去见人。”明芹纶摆摆手,上车了,随即车帘子一掀,他又探出半颗头来。“小兔崽子,你要是敢再食言……”他握拳朝他挥了挥,作势绝不饶他。
这是要宰了他呀!闻巽无奈的撇唇。
目送马车远去,他回头看着园艺铺,里面那丫头肯定不知道他为了她,把自己给卖了。
也罢,换个地方玩也没什么不好。
这些年,他一直分不出手去把结隐阁彻底解散,不加以管束的摆着,可如今,他要和那些官僚打交道,结隐阁的力量就变得相对重要,要和朝堂那些心机深沉的老狐狸共事,身边岂能一点护身的筹码也没有?
“什么?”蒋氏手里的佛珠停在指尖上,佛号也顾不得念了。
“事情就是孩儿说的这样。”从园艺铺回来,闻巽便来到彝秀堂,把发生的事情拣着要紧的说了一遍,其中包括微生府老夫人来索人一事,还有明大学士让他进东宫一事。
“你答应他了?”她对微生府那一家子说不上好感,能把人打发了也没什么不好,纂儿要是真的回去,她的好日子也算是到头了,至于东宫太傅……这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吗?
从一品的官,比大儿子还要爬得迅速、爬得高。
“太子等我这么多年,孩儿见时机成熟,便应了。”他没有把纂儿扯出来,因为没必要。
蒋氏脸上有喜色也有懊悔,“那条路本就该你走的,只是绕了一圈,浪费了你许多年的时间,你不怨娘亲吧?”
他应该在年少的时候就能大放光芒、光耀门霉的,只是她一时偏了心,把心肝向着大儿子,让儿子自此无意于仕途。
可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她能怎么做,才能不偏不倚,面面俱到,不会伤了任何一个儿子的心?
闻巽把目光移开,黑亮的双眼闪灿着细碎的光芒,可是当他转回视线时,那些闪烁的光芒也不见了。“都过去了,我不在乎,娘也别放在心上。”
当年,父亲的意思是要把爵位留给他,虽然古来没有这个例子,但也没有规定不行,殊不知父亲殁了之后,皇上派人来问袭爵之事,母亲便把大哥推了出去。
他是真的不在乎吗?
少不更事的时候他曾有过怨言,埋怨母亲偏心,甚至因此不想和大哥一样走上仕途,日日朝堂相见,要不凭他能力,当个宰辅很难吗?可后来在外面阅历丰富了,人情经历饱满了,再加上遇见孤苦无依却自立自强的纂儿,她乐观向上,对自己的处境从来没抱怨过一句,相较于她,他又有什么好执着的?
父母给予的,他能得到是福气,得不到又有何妨,他又不是没有能力,想要什么,靠自己去争取就是了。
自己争取来的,无论是什么,都能用得理直气壮,心中一片坦然光明。
好吧,就算袭了爵又如何?兄弟必然心生隔阂,为此阋墙,倒不如像现在这样,大哥永远对他怀抱着一份道不明的歉疚,对母亲孝顺恭敬,对弟弟友爱。
只不过他和母亲的感情难以避免的有了裂痕,最初,母亲用她的威严震慑了他,为了弥补,把她所有的嫁妆铺子都交给他管理。
族里那些长老见他在商场上如鱼得水,没几年便将母亲的铺子越开越多,直到邻国各处,既高兴又嫉妒。
他们私心以为大房孤儿寡母,又和小叔们撕破了脸,能把孩子拉拔大就算了,但先是老大袭了爵,老二也从五品官爬到从三品,一个比一个有出息,一门双杰已经让人嫉妒得眼红,再添个么儿,族中多少子弟还要不要活啊?
不说长房子弟要声望有声望,要银子有银子,虽然族中也能分得一份既定的利益,但是闻府未分家,利益层层分下去,到他们手中,要闻巽说数目也不少了,可人心就是个贪字,多了还想要更多,便商量好把族中庶务交给他,该出钱出力的闻巽占大头,看他还能如何蹦跳?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庶务交到了闻巽手中,闻巽却把他们这些族老给供起来,很快便掌握了权力,不消几年族中大事再也没他们这些老头子的事,全由他说了算。
总之他和母亲之间,随着时间推移,错过了开诚布公最好的时机,两人都开不了口,也就这么过下来了。
“你大哥是长子,理该他得到那位置……”蒋氏心里有不吐不快的郁闷,但每回一说到这件事,小儿子总是下意识想逃避。
“娘,这个我都知道,明日一早明大学士要陪着孩儿去见太子和皇上,孩儿这就告退了。”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准备。
就像这样,这怎么让她觉得他的心是真的放下的?蒋氏眼睁睁看着儿子姿态从容的行礼告退。
“淑女,我到底该怎么办?”蒋氏坚强的面具再也戴不住,蜜蜡佛珠掉在炕几上,发出脆响,她握住廖嬷嬷的手,眼神无助又茫然。
“老夫人,三爷不是个不懂事的,你别自己往心上去,没事、没事的。”廖嬷嬷心疼得不得了,只能尽可能的宽慰。
纂儿静静伫立不远的小山丘上,由于她站得高,所以闻巽走出彝秀堂,经过两个花架子,一转过花丛,她就见着他了。
“巽哥哥!”她像只蝴蝶翩翩飞了过来,带着温馨和他熟悉的香气。
远远跟着闻巽的一元,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很自觉的退到一旁。
除了纂儿姑娘,爷那身凛冽谁敢靠近?
“你怎么在这里?”虽然能在这个时刻见到她有种意外的惊喜,可忙了一天的人不在自己屋里休息,跑出来做什么?而且也不知道要多搭件衣裳,要是受凉了怎么办?
他的目光往纂儿身后的香淳溜去,香淳赶紧把挂在手上的的褙子朝纂儿拱了拱。
冤枉啊大爷,不是奴婢没替姑娘准备,是姑娘不愿意穿,奴婢也没辙。
“今天让你帮我那么多的忙,想说请你去我那儿用饭,喜婶炒了好几道你爱吃的菜,我方才去了止观园,小厮说你来了彝秀堂,我以为你和老夫人就讲讲话,便来这儿等着了。”
今日要不是他把微生府的人气跑了,她都不知道她和那家子的烂戏还要拖多久。
而且铺子刚开张没多久,也是托他的福,才能把剑湖兰卖了个好价钱,这么痛快的事情只请他吃顿好的要她说还嫌少了,如今又只等了一下子,不算什么事。
“我跟我娘多说了几句,出来晚了,往后别这么等,夜寒露冷的,给我院子里的小厮留个话,我自然会过去,还有,我明日要进宫一趟,也许往后进宫的机会变多。”他接过香淳手里的褙子,往纂儿的肩上披去,两人举步往十乐院走去。
纂儿明媚的双眸直视着他,等着他把话说下去。
“我……可能会成为太子太傅。”没有十足把握的事他不爱说,但是,在她面前,他想看见她替他开心的模样。
这样他努力的一切就好像都有了价值。
第十四章 成为太子太傅(2)
她心头微震,莫名欢喜,莫名想流泪。
他的才能终于被看见了吗?
不过不说往后会变成帝师什么的,身为辅佐教导太子的三少之一,不都是位高权重的大臣兼任,怎么会挑他这么年轻的?
“你看起来不够老啊,说服力会不会不够?”她摇头晃脑的,真心这么觉得,笑意从眼底浮了出来。
“你的意思是,要我去黏两片八字胡,才够格进宫骗吃骗喝?”闻巽逗她,手指往嘴唇上抹,方才在彝秀堂的不快都已经不见。
两人之间经过今日,关系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多了一种隐晦的情愫,不同于以前相处时如亲人般的自然,如今纂儿在闻巽面前,像羞涩的花蕾微微绽放出明丽的花瓣,有了亮丽的颜色和妩媚的姿态。
只是她还不自觉。
“最好是,要当太子的先生,看的是有没有两把刷子,要纂儿觉得,其实和年纪没有太大的关系,巽哥哥你学富五车,谁能像你去过那么多地方,看那么多书?你终于得到一展长才的机会了。”她握着他的手晃来又晃去,一副小女儿姿态,字字句句都是她的真心话。
作为太子太傅,闻巽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还是被赶鸭子上架的,可看见她满心欢喜的样子,他想,或许这真不是什么坏事。
“而且啊……”纂儿还在叽叽喳喳,“往后你再也不会一出门就十天半个月的,是按时上下班的公务员,纂儿以后每天都能见到巽哥哥了。”
早上可以送他上朝,傍晚可以迎他回来……慢着、慢着,这是妻子的义务,不是妹妹的,她想太多了。
但是管他的呢,今天真是个快乐的日子,一桩桩一件件的都是喜事,今晚一定要快乐的多喝两杯才行。
这晚,闻巽在十乐院吃饱喝足,便让纂儿赶回止关园,吩咐他要早睡早起,才能以最好的气色去面圣,要是青着眼睛去见太子和皇上,那可不行。
第二天,闻巽和明芹纶的马车在皇宫门侧停了下来,有个太监快步迎了过来,是太子特地派来迎接的。
“明大学士、闻公子,太子派小的来迎接两位。”
“公公劳驾了。”闻巽微微一揖。
“不敢,这是咱家的本分,闻公子有八斗之才,宋才潘面,小的可是如雷贯耳,今日一见,闻太傅果然是人中龙凤。”太监对于这位太子和皇上都十分看重的闻巽,一点都不敢怠慢马虎。
闻巽,京中出了名的神童,才华横溢,禀赋出众,据说他七岁拜明大学士为师,因为天赋异禀,没让明大学士把他考倒,反倒把明大学士考倒了,明大学士还笑言青出于蓝胜于蓝,欲拜闻巽为师。
当然这只是玩笑话,却可见他有多伶俐聪颖了。
爱才之心,人皆有之,陛下耳闻了他的聪慧,又看了他作的文章,曾感叹可直追十二岁为相的甘罗。
十二岁时陛下点名要让闻巽来给太子当伴读,互相熏陶砥砺,他却以年纪尚小,不堪大任给推辞了。
既然人家不愿意,皇上虽然觉得可惜,也只能作罢,毕竟人各有志,不能勉强。
当然外头要是知道一个黄口小儿拂了陛下的面子,陛下这脸可丢大了,于是让明大学士随便胡审出个理由来,把这件事圆了过去。
最诡异的是,也不知那些个闻家人是怎么想的,居然让这么个不世之才去管庶务和做生意。
让一个国家栋梁去干那闻府随便一个子弟都能做的俗务,陛下虽然什么都没说,可有时看着闻家老大、老二,便会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就算没刺也要挑出刺来,这此华对闻府的赏赐更是少得可怜,多少是掺杂了一些这样的情绪在里边。
这些事,在皇宫里压根不是什么秘密,所以就连他一个服侍东宫太子的太监也知道个几分。
“小时了了,如今的闻巽就只是个商贾。”闻巽谦冲自牧,对这些褒词从来不在乎。
“闻公子忒谦了,哎哟,瞧我这嘴碎的,两位请跟咱家来吧。”太监挥了下拂尘,领着两人穿过御道,直往奉天殿去。
奉天殿里,太监入内禀报明大学士和闻巽求见。
皇帝头也没抬,“来了吗?宣。”
“吾皇万岁万万岁!”
“老臣叩见万岁万万岁!”
皇帝倒是立即免了明大学士的跪礼,还给他看坐上茶,闻巽嘛,既不叫起,也没说什么,只是让他长跪着,但是见他面无惧色,昂首直立,心底就有那么点佩服和欣赏了。
天下有多少人初次来到他这九五之尊面前能不畏不惧,就凭闻巽这份胆识,足够当太子的太傅。
端详之后,皇帝把人叫起。
闻巽退到一旁恭立。
“朕听说你这回愿意入宫来给太子当太傅,是因为一个女子?”把龙案上的奏折都挪开,皇帝斜靠在龙椅上,姿态闲散。
“她是草民的义妹,我身为义兄,自该替她解决困境。”闻巽也不避讳,把纂儿和微生家的渊源简单的叙述一遍。
说起来这位皇帝也是个爱听八卦的人,平日满脑子都是国家大事,他又不好女色,后宫那些女人多虽多,暗地争风吃醋得厉害,可是他不专宠谁,加上有皇后管束着,还称得上是平静。
后宫那些事儿多少让他觉得腻味,不就是吃饱太闲忙着互掐?
他反倒对臣子们、一般百姓是怎么过日子的比较有兴趣,一听到闻巽愿意出仕了竟是为了红颜,不禁生出了几分好奇,多问了几句。
“你这义妹既是微生家的人,理当回家孝顺长上,爱护弟妹,怎么就不认人了?”
“换作是草民,也不想回那样的家里去,从年幼不懂事就被抛弃,若非机缘巧合让草民找着了她,将她领回家,失怙失恃又失了依靠的孩子,怕早就喂了狼爪虎口,草民初初领她回府时也曾有心要让他们一家团聚,然而微生府的人根本当作没这回事,几年过去,如今因为舍不得二房孙女嫁入英国公府,便想把舍弃多年的大房孙女找
回去,来个移花接木,其心可议,纂儿是草民如珠如宝看着长大的妹妹,断断不能允许!”闻巽说得不疾不徐,却铿锵有力,他就占个理字,到哪儿都说得通。
魏国公府和英国公府养出两个败家子的事皇帝也有所耳闻,“这是好日子过得太久了,开始腐化了啊,前人马革裹尸,用血汗换来的富贵,却养出只知逞凶斗狠,不思如何为国为社稷的废物,啧啧……朕虽然对那两府没有多少希冀,但即使他们不能万马阵前纵马扬威,或是以文尽忠卫国,也希望他们的后代子孙不要差太多。”
皇帝五指在龙案前轻轻敲打,好像一个长辈对不成材的晚辈感叹万分,看似言尽于此,可后面没有说的话,令闻巽和明序纶的心都忍不住颤了颤。
明芹纶在朝时,虽说不是靠着揣摩上意过日子,但是伴君如伴虎,谁能不多想想帝王的话里有没有别的意思,常常深入的想便会出了一身冷汗。
至于闻巽,他最知道人心难测,帝王心思更是除了权谋还是权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