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一早,安书便接到无瑕的邀帖,赴绣坊一会。
“无瑕姑娘。”
当安书走进厅里,等候他到来的无瑕也起身一福,展唇。“安公子,睡得可好?”
她的精神看来好多了,也不像昨日那般伤心……安书见到她的笑容,心中大石也放下了。“很好,无瑕姑娘呢?身体还好吗?”
“谢安公子关心,昨日喝过药,已经无碍了。”她微笑回答,随即示意要他到堂前坐下。“安公子请坐。”
“你也请。”
待两人坐定,宝相便端来香茶请安书润口。
“今日请安公子来,一为答谢公子相救,二为买卖之事。不知安公子对何种绣品有兴趣?无瑕好为你介绍。”
安书想想,道:“我家中世代殷实,原先祖辈也做过皮毛生意,只是分家后父亲从政,便不再做生意,而我排行第四,也无能为官,才想自己找路子开拓事业,所以对于绣品……还是无瑕姑娘给意见吧?”
无瑕咬嚼着他的话。“安公子……家中有人在朝中为官?”
听出她的在意,安书索性埋下线。“是,我父亲在朝中为官,怎么了吗?”
如果他的父亲是官,那么有没有可能为她申冤呢?
她仿佛见到一丝契机,但又想起两人才初识,也不知道他父亲的官至何位,是不是那富祥的子弟都不清楚,自是不该妄动……于是她敛下眼。“没什么,只是听着大,没想到安公子身份不如一般……对了,还是先看看绣品吧!”
见她又巧妙回避,安书暗中惋惜,也只能不露声色地起身,随她到一旁桌边。
“这都是坊内绣品,安公子不妨先看看,有何种与京城流行的相似,论得上买卖的?”
于是安书目巡那一批批绣品,直到三分之二处,才伸出手拾起一方“双蝶戏花”的绣样。“至此才有京城风味,工也精致。”
“安公子是明眼人,一瞧便知上等下等,这“双蝶戏花”是去年师傅才教授的京里花样,用的绣工也是一等的。”
安书在宫里长大,丝绸缎绣见的都是天下名物,自然眼光独具。“绣工是一等,不过颜色艳了点,京风如今尚雅,可有更好的款式?”
无瑕了解,便从绣样中又挑出一式来。“那这款呢?”
“团寿春牡丹”……安书一见绣样,便觉得牡丹的形骨眼熟得很,在哪见过似的……
“无瑕姑娘,请问此牡丹花样是何人所绘?”
无瑕婉容浅笑。“是我所绘。”
“你?”可他定眼,却觉得牡丹的画风像极了寿平的手笔。
“是,我学过几年画画,绣坊内的新花样,大多都是我绘的花鸟。”无瑕见他凝色,以为他不满意,担心地皱眉。“是不是牡丹不够好看,不像京城会流行的花样?”
“不……”安书立即微笑,只是没料到世上除了寿平的牡丹,还有她的绣作也会让他惊艳。“此款极佳,用色模样都好,就这款吧。”
见他选中自己最喜欢的作品,无瑕心中隐隐地悸动,有种被他慧眼相识的开心。“好,那我吩咐丫头再找些风格类似的绣品,一起给安公子过目吧?”
这时,宝相却急匆匆地奔进来禀报。“小姐……不好了!”
“什么事?”
“全绣庄、聚绣庄、清织行……的掌柜们全来了,还各带着一大批货,说是要来退绣品呢!”
宝相口中的这几家商行,都是长年与他们君家织绣生意往来的老主顾,在南北各城都有铺子,是他们的主要下盘,重要得很。“怎么突然要退货?是货出了问题?”
“不像,掌柜们没拿货对证,只嚷着一定要见你。”
无瑕刚接当家,哪儿见过这般局面?不禁眉宇紧蹙。
但别说是她,就算爹爹在世时,她也没听过绣坊有达此等众家下盘拿货来退的事。
她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得强令自己镇定。“请他们进来吧,掌柜们前来指教,我一定得听。”
没半会儿,几位年过半百的掌柜踏进厅里,连坐都不待请,就对无瑕开口。“君新当家,今日我们来退绣品,还请你快快点清了吧!”
“各位掌柜,要退绣口可以,不过你们得跟无瑕说说名目,好让无瑕了解改进。”
“君新当家,这些绣品在我们行里滞销已久再摆下去可就亏本了,所以我们几位掌柜商量好了,便一起把这些货拿来退你。”
无瑕转头注视那批绣品。“各位掌柜,这都是夏天才进的绣品,至今不过一季……”
“不过一季便是旧品了,如今南北买家都抢着要买勤苑坊的绣品,君家织绣这些货,怕是没人要买了!”
“这是为什么?”
“听说顾当家照着今年进贡宫里的绣品,别立了一款‘满堂春’的牡丹绣样,京城已经抢翻天了,南方也有许多商贾订货,连原先君家的货都给退了,只想要那勤苑的新绣样。”带头的清织行掌柜解释。“再说你君家之前出的这些绣样,的确是老古板了,不合时流……”
“这……”
君家的绣样向来是传统经典的绣界款式,能立足天下成为苏绣名门,靠着自是不输勤苑的一流绣工,直至近几年她初出茅庐,才开始创作些新花样,但无论如何,她也知道绝不可能赶得上那仿照贡品的‘满堂春’,只因世人皆求贵,天下的花样,哪有比宫里用的更好?
无瑕像是给人掐紧了颈子,一时间根本说不出任何话。
安书见状,忽然挺身而出。“各位掌柜,勤苑虽有跟贡品雷同的‘满堂春’,但君家也有天下共赏的新花样,肯定能得江南仕子赏识。”
众掌柜并不认识安书,但见他说话,还是发问:“那是什么?”
“寿平的牡丹图。”他摊出手中那一方绣样。“想各位掌柜都识得寿平,他笔下的牡丹高贵雅致,连当今圣上都赞不绝口,这神似他笔下牡丹的绣样,怎会输给‘满堂春’?”
众掌柜闻言都上前瞧一眼,眼尖的人立即发现那绣样确实神似寿平的牡丹图。“这……确实神似,像得过分啊……”
世人皆爱寿平图,但寿平既为臣工,所绘之画便只为宫中所赏,民间要求他一画实属不易,倘若绣样能赶得上此风,必会造成风潮,当然是件有无比赚头的买卖——
“君新当家,那……这么好了,”众掌柜觑了觑彼此。“这些货我们便不退了,但我们一定要独家拿到这新花样,你说如何?”
无瑕没想到安书竟能说动他们,惊喜之余与他相看一眼,见他点头,也鼓起勇气答应。“没有问题,无瑕在此允了各位掌柜。”
“好、好!”众掌柜得了好买卖,不由得欣喜。“那数量便照以往的订单进货,我们就静候君新当家的佳音,待估算后告诉我们何时可交货。”
“好。”
安然送走众人,无瑕立即转身谢他。“安公子,多谢相助——”
“无瑕姑娘不要客气。”不待她福下,安书已经伸手扶住她的纤盈双臂。
当他碰到她的手臂时,无瑕立即感受到他近在咫尺的温暖,宛如寒山寺那日她倒在他怀里时那样……
她随即站直身,娇颜却藏不住羞怯,绽红似春花。
安书瞥见她脸红,心一颤,竟像被勾去心魂,只能怔怔注视她的娇颜。
直到室内安静得过分,他才发现自己忘了下语,敛眼看见绣样道:“喔……我只是想到你勾的绣样像极寿平所画,才语出此事,这并不是我的功劳。”
“不……”她也略略整色,娇怯地抬眼回视他。“以无瑕愚见,肯定说不出此语,今日若不是有安公子的帮助,还真不知该如何化危为安……”
无瑕想他到访不过两日,便帮了她两回,真不知道如何表达内心感激。
安书已抛开刚才的暧昧,恢复坦然。“你不用介怀,我说过与君老当家有故交,若还是不相信,就当我是为了攀与你长久做买卖的交情,才出手相助好了……”
“安公子言重了,我当然相信你与爹爹有故交的事。”想起宝相要她小心的言语,无瑕想来真是有愧,是她错将人家的一片真心当酒浇了。“无瑕如今无依无靠,以后若真有需要你帮助的地方,只希望安公子也能拔刀相助……”
或许他的到来真是老天爷给她为鄂家、君家平反的一个机会,假以时日,或许她真能有机会对他说出真情,完成她与爹爹的心愿——
第3章(1)
京城索家府上。
两江总督富祥一下马,便被总管请进内院书房。
索苏额老态闲静,正举卷阅览,见他进门,便放下书卷。
“富祥给国丈爷请安。”
“富大人,免了吧!”他起身,拎起菸杆子。“你请坐。”
“嗻。”
待富祥坐下,索苏额也吐烟缓道:“荣巽亲王下江南一事,想必富大人知晓了?”
“是,我已耳闻。”富祥正是为与他商议此事而来。“他为查鄂海的案子,不惜请旨南下,如今人该在湖南境内。”
“喔?”索苏额老眼一眯。“他没到苏州?”
“到过,不过我来的路上听说他在湖南境内病下,派人向李知恩要了大夫,李知恩于是派了境内名医,也上禀皇上,这才让我知道他的下落。”富祥捻胡微笑。“想必是苏州城那探不到消息,所以才急得病了吧……”
外头风传一句“民间有寿臣画,宫中有荣王画”,对荣巽亲王的画技是褒得无法无天,但在富祥眼里,他终究是个养于宫中、只知作画吟诗的王爷,论打仗经验没有,谈官场相斗更是少得很。
“嗯……”索苏额沉吟,却问:“但你亲眼看到他人在湖南吗?”
富祥皱眉。“索大人这是何意?”
索苏额眯起眼。“你……该不会以为他只是个闲散无能的王爷吧?”
“索大人可把话说明了,这话富祥听不懂。”
果真只是个莽夫。“当年太皇太后问当今皇上有何志向,皇上说了‘愿效法先帝’,同样的问题,你可知道荣巽亲王是怎么答的?”
“富祥记得……他说了只甘愿为王。”当时这件事被人拿来议论两人高下,于是皇后生的大阿哥胜出,日后也确实继承大统。“这……不就无谋吗?”
“在宫里,无谋便是有谋。”索苏额身为三朝元老,什么心机算计没看过。“当时那句话保住了他的小命,否则你以为先帝真想立大阿哥为帝吗?假若先帝那时表明要立他,皇后、外戚、近臣……容得了他活下去吗?”
“这……”福祥听出几分道理。“索大人是让我提防着亲王?”
“总之你看牢自己做的事,我知道你与刘巡抚在君家织绣这笔帐上动的手脚,难保荣巽亲王没看出来,你千万别败了气候才来哭悔……”
索苏额与鄂海本无深仇,当初是因为富祥与自己是亲家,才与他联名上摺参了鄂海一本,后来发现富祥是狐假虎威,表面凑集了证据给他 ,让他信了鄂海的罪,背后却全是自己的计划。这事虽让他不悦,可碍着两家已成亲家,摺子上也有自己的名字,他也只得忍下被人利用的不快,还得想着帮着他几分。
这是要他小心谨慎,步步为营。“富祥懂了,那我立即找人盯住君家织绣,同时派人查访荣巽亲王的下落,一旦找到,便盯紧他的一举一动……”
“嗯。”索苏额这次点头,又想起那日在养心殿外,安书与自己说的话……
他明着问自己家格格,其实是在探自己与富祥的关系,既然两家关系无可避免地被他知悉,那他自然得多帮着富祥一点,免得他拖累自己。
斜着菸杆子又吐出口烟,索苏额此时倒后悔太早许了富家的亲事,若是能有个女儿许给安书,或许才是坐稳他当朝元臣的真正筹码——
***
自从那日安书出手相救后,无瑕对他便格外敬慕。
早在两人初次相见之时,她便觉得他为人正派、仪表不凡,几次相处之下,他对她处处照顾,眉目间流露的关心温柔,对绝境逢生的她而言,宛如是道冬阳,教她芳心暗动……
坐在妆镜前的无瑕敛眼,想起那日他扶自己起身时,体肤传来的一阵热麻,不禁娇唇微弯,一缕芳思沉浸在回忆中。
一旁侍候的宝相看见主子含笑出神,便问:“小姐,想什么乐的?”
无瑕一愣,赶紧佯装梳发。“没什么,哪有乐的?”
“小姐脸上挂着红霞呢,还说没有?”宝相明知故探。“是在想安公子吧?”
她装得正经。“瞎说,我想他何用?”
“这个嘛……”宝相瞧瞧她,过分撇关系,有鬼啊。“大概是想着他人好,想着他人俊……或者,想着他有没有订亲呢?”
“宝相!”这丫头真贫嘴,竟连主子都敢调侃?
“好好,我不说了。”宝相赶紧帮她绾好发髻,插上白玉金钗。“小姐还是快些打扮妥当,免得安公子等得久了……”
他们今日约好一起上绣坊,去看看绣娘们的工作进度,也好为他说说绣品的流程。
闻言,无瑕也不再与她瞎闹,生怕安书真等得久了,赶紧拉拉衣襟,起身出了闺房。
来到大厅,安书果然已在等她。“安公子……”
安书转身,见了是她,英容展笑。“无瑕姑娘早。”
“安公子也早。”她记起自己还没问候,刚刚一整副心思都是怕他等得久,怕得都忘了礼数。“让安公子好等,无瑕失礼了。”
“你我之间何必拘谨?”安书神色温柔,语气认真。“如今我们已熟识,不如就当朋友般相处吧,公子姑娘的也不要用了吧!”
无瑕心动,这代表他们关系又近了一步吗?
“那,我如何称呼你?”她忽然想起他说过排行第四,便道:“不如叫你四爷吧,四爷也请直呼我的名字无瑕,可以吗?”
“无瑕……”安书低喃,觉得她的名字像早念过数千次般地上心顺口。“好,无瑕。”
她闻声心动,耳心子不禁生羞,幸好只红透耳根,想他注意不到。“那四爷请吧。”
于是两人偕行,走到绣坊大堂后的一方院落,便是君家绣坊。
坊里重进相叠,一进十屋,一屋十六个绣娘,都身穿紫薇色衣裳,正专心绣活。
“绣娘们都是自小进绣坊,自幼调教,个个手脚利落,一方绣巾通常一日便可完成。”无瑕对他解释。
“一日?”安书问。“是指那方你绘的牡丹图吗?”
“差不多。”无瑕点头。
安书暗自估算。“那么各位掌柜的订单,不出一个月便可交货了?”
“对,如今新的伙计已经开工,没有意外,一个月后便能交货。”无瑕想起那方绣样也是他指定要的,便道:“四爷不用担心,我一定会吩咐先赶出你的货,让你好回京做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