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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香如故(上)  第10页    作者:雷恩那

  在路望舒看来,鲁清田对那位温姑姑并非无情,一直不愿与对方结成「对食」关系,反倒显出情根深种……那般心情,此际的自己已有所体悟。

  他想到许多,想到陷他于危难,最后却又因护他而亡的徒儿袁一兴,他那傻徒儿亦是深陷男女情爱不可自拔,傻傻受人操弄。

  这样的人还有一个,那人是他。

  思绪引领他回顾过往,才惊觉自己与鲁清田是那般相像。

  有傻姑娘喜欢上他们,对方亦都大胆表白,将心许之,他们却都要不起、不敢要,任自卑之情泛满胸臆,还要强装一切皆无所谓、皆不入眼。

  他,路望舒,原来也已动情动念,有了心仪之人,却因自卑自鄙不肯向那女子承认。

  经此一历,无论是师父鲁清田抑或徒儿袁一兴的心境,他似都能体悟。

  难以言喻的沉重压力堵在心间,他蓦地咳将起来,随即又是几口鲜血接连呕出,呕血后,顿感虚弱却又觉得轻松些许。

  当年见识鲁清田施术,东宫太子中招后自尽,鲁清田则是重重地大病了一场,病过大半年才渐有好转。

  路望舒总想着,若非那时鲁清田大病不起,都自顾不暇了,很町能连自己也会被一并施术,让他忘记曾觑见的那场诱杀。

  鲁清田大病的那段时候皆赖他照料,同时亦让他胁迫得逞,逼得鲁清田不得不收他为徒,将祖传的摄魂术倾囊相授。

  虽说是鲁氏祖上流传下来的诡术,到鲁清田这一代也仅剩百字心诀,早被后人抛诸脑后,是一次因缘际会,幼时尚未净身入宫的鲁清田受族中一位落魄的老长辈亲口传承,之后靠自个儿瞎琢磨出来的。

  关于此流派的摄魂术,路望舒自觉在鲁清田身上习得不深,但那百字心诀却给了他很大的助益,无须费力解说,他对百字心诀的理解远远高过鲁清田,不点自通。

  只是眼下这一切是如何发生?

  如果不是梦,是濒死前的跑马灯,将记忆瞬间回溯,拉着他回到命中的这个时点,他会在这里待上多久?

  还是说他真的扭转命运了?

  此刻若然睡去,对那层层涌上的浓重睡意投降,再睁眼,他会在何处?

  督公就安心下来,好好睡上一觉吧,外头那些人寻不到你,今夜你也就安全了……

  那是他半夜遇刺,不意间中了酒坊外墙布下的奇门遁甲,一路跌进她家的大酒窖里,她对他说过的话。

  思忆汹涌,那时的酒气混着女子体香,浓烈与醇雅交叠,梅香在唇齿之间。

  就想着,哪天得遇督公,能与你说上话了,定要邀你一起品酒……而今,你当真在这儿。

  他天资聪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能记住与她在一块儿时的每个细节,她对他说的话,每每独处时,总一再又一再在脑海中回响。

  姜守岁……我,路望舒,原来心悦你……

  思绪愈加模糊,侧着头,嘴角仍不断溢出血丝,他就要死了吗?

  不……他已然死去,死在乱刀之下。

  他死了,与她阴阳两隔,当朝权宦被诛杀于后宫内廷,当她听闻了他的死讯,心中将作何感想?

  她会为他难过吗?还是仍要生他的气?

  *

  得知路望舒遭外戚势力围剿、最终命丧后宫的消息时,姜守岁人并不在帝都,而是回到清泉谷,因为老太公的忌日已近,她专程回了一趟清泉谷扫墓祭拜,亦探望女谷主前辈以及谷中如亲人般存在的众伙儿。

  路望舒的死讯是女谷主前辈告知她的。

  老人家的语调一贯徐缓,平平淡淡道出,被知会的那一瞬间,姜守岁不觉得内心有什么起伏,好像两耳也随那淡然语调淡淡然地听了、接收了,如此而已。

  直到谷主前辈唤她,不知唤了几回才将她唤醒,回神过来,发现老人家正拿着帕子帮她擦脸,才惊觉自己已泪流满面。

  「傻娃娃,只晓得自讨苦吃,你说啊,该拿你这娃子怎么办才好?」老人家的五官挤成一团,圆圆脸上皱纹深深,恨铁不成钢般叹气。「上一回,你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与他断个干净,求老身封印,咱也顺从你的意思,可瞧瞧,根本不管用,那无形封印仍是被你的意念强行解开,即便断情绝缘,你对他依旧有所感,最终还是受他牵引,挪不开眼。」

  她不懂老人家说的话,神情怔然。「我……不明白……」

  枯瘦的五指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皱着的老脸放松开来,仍叹道:「是啊,你怎会明白?但你若不能明明白白靠自个儿想通,甘心放下,这事怕要没完没了,永无止境。」

  姜守岁定定然望着她,本能问:「没完没了……什么事?」

  女谷主搭在她肩上的枯指往上挪去,最后轻覆在她头顶,「不明白就看吧。用自己的双眼,去看。」

  「去看」二字甫入耳,忽觉天灵被灌进一道气劲,姜守岁眼前骤然模糊,肩背陡弛,坐姿一斜,歪倒在圈椅内。

  女谷主外表已是六、七十岁的老人,可托起姜守岁的身子并将她抱起,再将人送至临窗下的罗汉榻安置,一连串的动作行云流水,不花半分力气,彷佛能以意念操纵。老人家替姜守岁盖上薄毯,垂视着那张泪痕未消的脸容,好一会儿才深深吐出一口气。

  她抬头望天,敞窗外的天际湛蓝高远,天光和煦,她表情却阴恻恻的,低语,「人虽蠢,尤其这女娃子更是蠢得没边儿,但也该适可而止,别欺人太甚哪。」

  话音虽轻,话里却透出一丝威胁气味,冲着高高在上的天道。

  *

  路望舒不懂天道为何怜悯起他来。

  他死于宫变的乱刀下,重生在未刑过之前,匆促间连连施术,呕血不断,神识在虚实之间徘徊,觉着命若风中一抹残烛,难以维系。

  但他的命火竟然未灭。

  刑过后四、五日内不准饮食,渴了仅能用棉布沾水润唇,在允许进食饮水后,需得让刀子匠抽出之前通入尿道的药捻管子,再检视能否顺利排尿……路望舒没别条路可选,对着来察看他阉割口子的刀子匠又施了一次摄魂术,果不其然,事后又因气血反噬吐出好几口血。

  他苍白脸色和虚弱模样恰恰符合受阉割者的样子,不过在「确认」他能吃能喝能自行排尿后,外边的人除了准时送来三餐和饮水,固定时候更换粪桶尿壶,之后就没再多理会,如此刚好给了他时间静养。

  他在那间贴满厚纸防风的小屋子里足足待了一百天。

  刚开始的几日昏昏沉沉,后来他神识稍定,每日传进耳中的皆是呼疼呻吟之声,来自左右其他小屋内的受阉割者。

  他曾像那些人一样,他亲尝过那种痛苦,当时是如何度过这一百天,记忆模糊却又清晰,模糊是下意识不愿回想,而清晰则是被这些终日呼痛声逼得不得不记起。

  上一次他能活着离开小屋,是他够顽强。这一次能活下来,凭的绝非是顽强,而是天意。

  老天让他重生,给了他一条不同以往的路,天意是难测啊,但在人心上头,他占了先机。

  关在小屋中静养时,清醒时候他琢磨过许多事,一开始对于「又得入宫」一事感到懊悔,重生的那一刻太过紧急,他是俎上肉,根本无法细思,本能驱使便说出那样的言咒施术,而不是直接要求刀子匠们替他松绑,其结果就是他又成了「童监」,除非诈死脱逃,不然唯有进宫一途。

  但即便能掩人耳目脱逃出去,眼下的他能去何处?瘦小身躯要以何为生?

  此时盛朝国内虽不到民不聊生之境,然亦积弱甚久,在帝都欲讨口饭吃都得费一番心力,何况离了这天子脚下,外头形势对他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来说,只会更棘手。

  如此一想,入宫倒是最好的一途。

  虽然又得从「童监」干起,苦差事一堆,但皇城宫内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生活在里边的人们,不论贵贱,他早已通晓各方门道。

  上一世,他费尽心力、万般琢磨,近而立之年才爬上内廷总领事提督太监之位,如今的他欲再揽权,得帝王重用,这条道想来会好走甚多。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他不仅知晓未来之事,那些将影响朝野内外的人事物,他亦都亲眼目睹、亲身经历过,赢家,非他莫属。

  记取上一世的教训,他不会再给太后一党暗算的机会,对于清流一派的攻击,他更知如何趋吉避凶,然后待他在宫中站稳脚跟,能代管天子亲兵了,到那时他便有本事护姑娘家周全。

  姜守岁……记得自己长她八岁,算来此时,她还只是个小女娃儿。

  想见她,想试着与她在一块儿,成为彼此心中的那个人。

  他真真是输了,不是现在才认输,在上一世就已然认了。

  即便是个「不全人」,内在扭曲加叠,既自卑自大又卑鄙阴狠,仍敌不过那一抹明媚的情动、那一丝焦躁的蜜味,还有那一再想去亲近的渴求。

  上一世在皇廷禁军闯入院落之前,他想着明儿个得空要去寻她,那时的他其实还没完全看清内心,尚有踌躇。

  尔后他面临的是乱刀落下,人头落地,当飘渺的神识回顾生前种种,才意会出当时实已对姑娘家起心动情。

  欲见不得见,宛若冰炭置我肠,但这一世若要再续缘分,唯有将局势布好,他慢慢等待。

  等卿长大,等卿再来。

  *

  第六章  静候卿再来(2)

  话说天道无常,那是真。

  毕竟天道若按赏善罚恶的常规,凭他路望舒这般阴狠无良之徒,死后不坠十八层阿鼻地狱已说不过去,竟还给了他一次重生机会,这根本莫名其妙、毫无道理,所以绝对是无常无误。

  再说这天道酬勤嘛,那也是真。

  重生之人自是要稳抓先机,善用所知所学,既然心中已有定见,路望舒在还被关在密不透风的小屋里静养时,已开始耙梳脑中所记得之事。

  屋中无纸笔可用,一切全凭他绝佳的记忆力,往脑海深处抽丝剥茧,先将几件要事发生的时日拉提出来,再依序细思琢磨。

  上一世他尽管从鲁清田那儿习得摄魂术,亦得知那百字心诀,但实际上仅用过一回,目的是为了从掌权多年的太后甄氏手中取回传国玉玺。

  当时弘定帝已满十五,甄太后受朝中各方压力所迫,不得不撤掉龙椅后的垂帘,令帝亲政,但她后来却用了各种借口,迟迟不肯交出传国玉玺,而弘定帝虽是帝王亦是人子,被盛朝讲究的孝道压着,当真使不出招。

  路望舒就使过那么一回摄魂术,让甄太后当着三位顾命大臣之面,乖乖将玉玺交出,之后他就病了一场。

  当时虽不若鲁清田诱杀东宫太子后病得那般沉重,也是大大损耗他的心神,足足躺平十日才下得了榻,之后又养了三个月才痊癒。

  他内心清楚,这一门奇术若无内力自保,一发动便是「伤敌一万、自损七千」的局。

  鲁清田与他皆因内力不足才遭反噬,这一次他对刀子匠们连连施术,呕血难止算是轻的了,至少重生的这条命还给他留着。

  所以必须将内功拾回来再练。

  摄魂术的百字心诀正是练气之法,他从眼下练起,日日精进,即便内力不能练到像江湖上成名的内家高手那样深不可测,也需得强到在施术后足可自保。

  按内廷之规,新入宫的童监们在半年后需由内官监的侍人重新检验阉割处,且还有「三年一小修、五年一大修」的规定。

  所谓的「修」,就是怕小太监们阉割未净,因此每三年要看一看,每五年要查一査,如有突肉长出,就必须再以手术修割。

  此次再入宫,以重生而完整的身躯入宫当差,他想,这一门摄魂奇术必然有许多时候要派上用场,保他过关。

  天道无常,天道酬勤。

  他在这无常中辛勤多年,再次从宫中最底层爬起,所以这天道啊……最终指往何方?

  路望舒忘记自己究竟从何时开始,对重生后的一切感到百无聊赖。

  「督公……督公!」

  路望舒双眉一轩,发现长案前正立着一名青年锦衣卫,是后者将莫名神游的他唤回。

  锦衣卫名叫赵岩,上一世受他大力提拔任锦衣卫副指挥使,这一世亦为他所用。

  「督公是累着了吧?为了审左相甄栩为首的这件通敌大案,您都好几日没能睡上一顿饱觉。」赵岩表情严肃,语气恭敬又道:「卑职明白,皇上那头催得紧,却不把案子分交给三法司衙门审理,是怕甄栩为相多年,朝中上下多有故旧,皇上信不过三法司那群文官,这才需督公亲自出马。」

  略顿,他抱拳一礼,「虽是劳烦了督公,不过说大实话,有您坐镇在这儿,咱们锦衣卫审起那些涉案高官,下手时底气就更足了。」

  传进路望舒耳中的呼疼叫喊已非当初关在蚕室中的那些被阉割者,此刻这一阵阵的呼痛更为凄厉,尖叫着、哀号着,并非一刀划下便完了,而是一刀又一刀凌迟。

  四周飘着血腥味,夹杂着烙铁烙在皮肤上的焦味儿,像还有屎尿齐下的腥臭,这些气味混作一团绝不好闻,路望舒却觉熟悉,甚至心定,要不他不会呆坐到出神。

  这里是锦衣卫宫外处大牢。

  上一世,他在宫中打滚近十八载才攀上内廷正一品之位,这一世他仅花了十三年便达成。

  二十五岁那年,他就已受封为内廷总领事提督太监,掌锦衣卫这一帮天子亲兵,如今三年过去,他二十有八,重生在这世上也已度过一十六个年头。

  说实在他活得很好,如鱼得水,善用每一次机会,只是那种胸中空落落、彷佛无处落脚的疲惫虚乏感却日渐严重。

  朝赵岩扯唇一勾,凤目里倒不见笑意,路望舒坐直身躯边淡然问道:「审到哪儿了?」

  「除左相甄栩外,其余涉案之人皆已画押。」迅速上报。

  路望舒点点头。「原来还差咱们的左相大人吗……可有上刑?」

  「尚未用刑。」

  「好。」再次颔首,他表情变得愉悦了些,好似百无聊赖中终于寻到一点趣事能做。

  「那就留给本督亲审。」

  外戚、宦官、清流一派,内廷与朝堂上的角力大致分成这三股势力,路望舒两世皆为宦官之首,上一世贪权是为自己争一口气,使尽力气想活得舒心畅意,这一世贪权的理由更简单粗暴,就为等一个人,在权力场中,他分际拿捏得好,他是贪权、弄权没错,但绝不乱权。

  所以重生后即便面对的是上一世害了他性命的后党外戚,他并未恨之入骨、非要对方全族尽灭才痛快。

  他只是想把可能形成的威胁拔除掉,因此先下手为强。

  以往有所耳闻,甄氏一族与盛朝西关外的硕纥国私下有些往来,但仅限在寻常的皮毛货料、高原药材,再严重些也不过是牛羊牲口的生意,且与硕纥国接触之人是甄氏大族中一支不起眼的旁支,上一世路望舒没去踩这个,是觉得此事就算爆开,也难以撼动太后一党的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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