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由得回出口,他颔首笑答——
「所以才说是一『奇』,而非『更奇』,幻影花沁出的汁液可入药救人,更添药效,这是事实。却闻牧族朋友口耳相传,说这还魂草连花带茎除有返老还童的疗效,亦能让失忆之人再复记忆,更甚者,能令人忆及前尘之事,还前世之魂。」再次伸手过来逗红花,带趣揶揄,「如若是真,花儿啊花儿,人家还魂草可就奇得更胜一筹了。」
她张眸醒来时,人仍在晶石瓮室处。
贴着石板门的背部是暖的,但她心口却一寸寸缩紧,气息略紊乱。
睡得越久,沉得越深,忘却的东西也就越多。
她想起老祖宗之前告知她的,彷佛欲让她心里先有个底。
阁主大人何时能醒?不知。
她可以等,也决心等到不能等为止。
可如果他某一天醒过来,却不再识她……她能怎么做?
她啊,还能为他们俩做些什么?
自忆起那段关于还魂草的事,惠羽贤出谷的次数变多。
她出谷所为何事,不可能不跟老祖宗坦白,就为一探苍海连峰的每座峰顶,去寻找那可遇不可求的还魂草。
许是她杞人忧天,但她宁可未绸缪,希望寻得一株还魂草。
或者最终派不上用场,或者还魂草可念人「再复记忆」,「还前世之魂」仅是毫无根据的传言,不能作信,她却仍执意去寻。
老祖宗不阻止她,亦无任何建言,似乎知道若不让她出去彻底奔走、将自个儿弄个精疲力尽,她浮动的意绪无法平复。
于是她开始一次又一次的峰顶行。
由近而远,一开始出谷去寻,三、五日便会返回谷中山腹,后来越探越远,一旬变成半月,半月又拉长成一整个月。
从这座峰顶到另一座峰顶,放眼看去尽是万年不化的白雪。她蛰伏着、寻觅着,常会忘却时间的流逝,凭靠的仅剩内心那一点固执。
这一次从峰顶下来,才发觉苍海连峰原来已是春天时候。如此算来,她此次出谷,在外边晃荡了近两个月。
返回谷中山腹的路上,蜿蜓的山径两旁开着无数小花,白的、黄的、红的、紫的,被绿草和青叶衬托得格外可爱。
她策马快蹄,远远便嗅到谷地里繁花盛开时散发出来的浓馨,以往闻起来觉得奇诡,觉得香气太甚,如今浓香随风扑来,拂了满面满身,只觉亲切心暖。
但,她没料到会被团团包围,且是被乘清阁的人马在半道上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
「回来了回来了!不用再找啦!」、「把信鸽放出去,说找着了,让几批人马全回来」、「谢天谢地,终于回来啦!」、「快!让玄元快去喜报老祖宗,说人回来了!」、「玄元又不说话,怎么禀报嘛?」、「这都什么时候,你还跟咱呛这个?」「玄元早跑了好不好!阁主突然跑掉,玄元小子哪可能不跟着跑?」
……阁主跑掉?
阁主……突然跑掉?!
惠羽贤原是被围上来的众人弄得一头雾水,骤然听到那一句,脸色大变。
「他、他……兄长……阁主他……」她欲问,然喉头绷紧,舌根发僵,哪里还能镇静定?
什么都不管,脑子也使不动,她只能挥动手里马鞭,「驾」地一声,策马冲出一条道来,风驰电掣般往谷中山腹赶回。
将她拉进晶石瓮室中,三位老祖宗一起暴怒了。
「你瞧瞧、瞧瞧!明明好好的一道门就在这儿,他偏不开!」
「他不开就算了,乖乖待着也不会有谁嫌他碍事、碍眼,但他偏偏又不!」
「他不开门,也不肯乖乖待着,他、他一飞冲天是哪招?!」
她抬头仰望,晶石瓮室的顶端硬生生被破一个洞,因瓮室位在山腹深处,那个破洞黑黝黝的,极深、极为笔直,仔细再看意有细小的一点亮光。
这一冲竟然直接冲破峰顶,不仅瓮室被破,连山腹也被破,莫怪老人气得一佛岀世、二佛升天,须发乱飘胡扬,气到骂声都发抖。
但这瞬间能冲天破峰的劲道实是可怖,如此外显的悍劲,与她心中所熟悉的、那举重若轻的男子似不相符。
老祖宗骂到没词了,最后冲着她道。
「快去!去把他找回来!告诉他,他这下子赔大了,不先生出个三男三女送进我幻宗谢罪,咱三个天涯海角追杀他!」
第15章(2)
惠羽贤被凌氏老祖宗赋予大任,既要把「不孝子孙」找回来,还得「督饬」对方谢罪事宜——
需上交氏嫡系子孙男女各三名,非此不能平息老人家心头之火。
辟谷闭关两年有余,阁主大人终于出关。
他醒来已有大半个月,她全然错过,为寻还魂草,在一座又一座的峰顶流转蛰伏,而乘清阁众人则是寻她寻到焦头烂额,阴错阳差,一次又一次扑空。
她有些小落寞,因为他清醒时,她没能伴在他身边。
但更多的是雀跃欢喜。五年为期不用等足五个年头,他用了一半不到的时日,让自己重回她身边。
她一离开谷中山腹,乘清阁的人马随即跟上,绝不让她离开视线处。
她问及阁主大人之事,众人面色怪异,只道阁主吩咐务必找到她,还道他若收到飞鸽传书,定然会在乘清阁位在西疆的那处别业等她。
那地方她知道,离武林盟的大西分舵不远,位在她熟知的地盘上,说是别业,亦是他乘清阁的「分舵」之一。
只是当她快马踏进那里,竟遇武林盟的人迎将过来,且还是她以往在大西分航里熟识的人。
带头者是老成稳重的卓义大叔,奇的是连身为大管事的安姑姑也一并来了。应是一直留意着她或乘清阁的动静,才会她甫现身,武林盟便赶至。
可是她疑惑了,不懂大伙儿为何拿那般眼神真盯着她……竟发生何事?她一脸愣怔与无辜,才回出,立时就被安姑姑喷了——
「你自个儿干过什么都忘了,还敢问出什么事?以往不都跟你千叮咛万交代过,莫要招惹姑娘家啊,你都生得这模样了,还敢对着人家姑娘笑了三回!三回啊,这是要逼死谁?!」
惠羽贤继续愣怔与无辜,还举起马鞭把手挲挲额角,表示用力在想,想过又想,却想不明白。
卓义大叔出面解释。「一年前的某夜,你在江边吹箫,恰遇釆花淫贼笑笑生做案,你不仅从笑笑生手中救下两名女子,还将此恶徒制得动弹不得。」
「……是有此事。」她点点头。
卓义大叔再道:「那两名姑娘颇有来头,一名是出身于绿柳山庄,人称琴想书画冠江湖的『第一才女』柳知静,另一名则是金刀欧阳家的大小姐,艳冠中原武林的『第一美人』欧阳玥。你救下她们两人未留姓名,潇洒就走,嗯咳咳……」
假咳两清清喉咙,似乎说起这样的事挺不好意思。「两女却是芳心暗许,查得你的身分底细之后,据说还备上厚礼去访南离山,一次较一次盛大,两女还相互比拼,最后是南离一派的女老前辈一展狮吼功,才把柳家和欧阳家的人马全轰走。」
卓义大叔口中所说的「女老前辈」,指的自然是她家师娘……能令师娘展出狮吼功,可见当时状况之严峻,
惠羽贤的脸鱼先是发白,跟着又泛青。
安姑姑没站在她身边,要不纤指肯定朝她脑门戳过来。「你啊,躲得不见人影,两女争你一个的事儿,江湖上都疯传一整年,现下你可名满江湖啦。」
「我没有躲啊…………」
惠羽贤有当气弱,不由得瞥向跟了她一路的乘清阁众位,惊觉有好几个竟纷纷撇开脸,别开目光!
绝对还有事!
她叹气道:「说吧,拜托别再瞒了。」真出事,总得让她心里有个底。
乘清阁众位你看我、我看你的,领头的大哥硬着头皮,终于出声。
「这一年来,绿柳山庄与金刀欧阳家派人铺天盖地般寻你踪迹,皆被乘清阁明里暗里地挡将回去,加上姑娘人一直留在苍海连峰,不是在老祖宗的谷中山腹便是在各峰峰顶流转,更不易被寻到,然后……」
「然后?」语气的转折全惠羽贤心胃纠结。
领头大哥头一甩,拳头陡握,说了。「然后阁主那一日冲破峰顶突然出现,人瞧起来很是古怪,模样没变,但神态不太一样,好似……人确是醒了,能走能动,也识得所有人、记得所有事,但三魂七魄似未完全归位,欸,该怎么说好呢?反正……就是……好像他身上某一块什么的还没醒,但这一块什么究竟是什么,咱们也说不上来啊。」
惠羽贤听到阁主大人识得所有人、记得所有事,心窝似遭重重一掐之后倏又放松,一紧一驰间,心绪几多起伏。
然而心未及太定,再听领头大哥后头所述,惊得她额与背都隐隐渗汗。
岂知,这世上没有最惊,只有惊上加惊!
领头大哥踌躇了一会儿道:「再然后,咱们尽职地把这两年多来江湖上发生的要事约略禀报,有人一时嘴快,口齿伶俐兼之口若悬河,便把『江湖第一才女』与『江湖第一美人』相争之事…………钜细靡遗全交代了。」
惠羽贤还没反应过来事态之严重,安姑姑已抢了发言。
「你跟男人好上,那很好,要跟姑娘家好上,也随你开心便好,但不能踏多条船啊,闹得武林盟都得跳出来主持公道,害咱们都担心极了,怕他们为省去麻烦,把你暗中了结了。」
她这话一出,卓义大叔赶忙重咳。
安姑姑却骂:「咳啥咳?我说错了吗?还是我说得太对,听不得真话?哼,那我还偏要说了!乘清阁阁主把柳家的『第一才女』和欧阳家的『第一美人』都掳了去,三边人马都快打起来,始作俑者就在眼前,武林盟若为了什么狗屁的武林正义,想抓小贤儿逼那个乘清公子交人,我第一个不答应!感情这档子事,谁对谁错谁说得清?武林盟跟着哪门子浑水啊!」
周遭,一片静。
但惠羽贤想,在场那么多人,哪可能真安静?
是她神思顿凝、耳鼓发懵了吧?
什么声音都进不了脑子,丁点声响都听不见了。
他把「第一才女」和「第二美人」都掳了去,是吗?
这行径跟当日她在江上所遇的采花淫魔有何不同?
这位阁主大人究竟还是不是她所熟悉的、心心念念的那一个?
一场「对峙」,武林盟的众人被安姑姑一番太过直白的话说得动手也不是、不动手也不是,尴尬僵持。
而乘清阁众好手们反正是将人护到底。
在他们眼中,惠羽贤老早是自己人,即便自己人「踏多条船」、「拈花惹草」到让阁主发了疯,那也是自己人,不问对错,对外一律护短。
解铃还须系铃人。武林盟知道,乘清阁知道,惠羽贤自己亦知。
最后卓义大叔的人马仍是让出一条道来,且还随在乘清阁马队后头,一起将她这个「系铃人」送至乘清阁位在西疆的别业。
惠羽贤想象过许多种场景。
许多种她与阁主大人重逢再见时,该会如何又如何的场景。
但任她如何天马行空,也绝想不到会是眼前这般场景——
别业宽敞的迎客厅里,地上铺着夏毯,凌渊然与两名女子一同席地面坐,三人坐得甚近,他只需展臂就能左拥右抱。
他的一件处袍披在右侧那名女子肩上。
惠羽贤定睛去看,认出那女子是当初在蓬船里拨琴求援的那一位。按大伙儿所说的推敲,应是「江湖第一才女」柳家小姐柳知静。
而坐在他左侧的,是后来才被淫贼劫来的劲装姑娘,如此看来,那便是「江湖第一美人」欧阳家的小姐欧阳玥。
此时「第一美人」正痴痴瞅着他笑,娇声道:「我也冷啊。」
听到此话,「第一才女」柳知静立时揪紧男子外袍,怕谁来夺似,一边还微倾身子往凌渊然身侧倾靠过去,有意无意般投怀送抱。
男人冷若冰霜却俊美无俦的面庞无丝毫动静,仅淡淡问欧阳玥。「你冷?那她也为你披上袍子了?可你们不是说,她包袱里仅带一件外袍,哪来第二件为你披上?」
欧阳玥娇娇笑着。「你啊,怎忘了呢?你后来脱下身上的袍子给了我啊。」
「是吗?」
「是的是的。」欧阳玥红着娇颜点头如捣蒜。「你脱衣时还手忙脚乱呢,嘻嘻,对付笑笑生那恶贼时是那样明快利落,脱个外袍却脱得那般凌乱,把挂在脖子上的羊脂白玉都给拽掉了,玉好生可爱,圆润润的半边月儿,还是我给你拾起的呢……啊!」她的一只秀腕忽被男人的铁指紧扣。
一旁的柳知静突然扯他衣袖,欲博取注意般细声急道——
「我也帮公子拾东西的,我也有啊……那根洞箫,公子在江边吹箫,才令我拔琴求救,那根金丝竹制成的洞箫落在江边草地上了……公子为救人,情急之下把那般金贵之物抛在地上,我见着很是心疼啊,是我拾起给你的……啊!」她的一只皓腕一样落进男人五指中。
该是相当疼痛的,两女疼到精致五官不自觉扭曲,仰望阁主大人的眸光依然带着痴迷,嘴角甚至还翘起。
采花淫魔将两女劫了去,那是要强迫姑娘家屈从。
堂堂乘清阁阁主把两女掳了来,不仅强迫姑娘家,还要人家心甘情愿受着。
随凌氏老祖宗习了幻宗之术,虽仅是幻宗入门,但惠羽贤若再看不出阁主大人使的是什么招,那当真对不住三位者祖宗的亲传。
他这是以气入魂,似操作亦似诱引,让两女的神识回溯到他欲探知的某一段时候,再以言语穿插诱导,令对方乖乖吐露。
「凌渊然!」她沉声一喝,青白脸色此刻更是白惨惨。
惠羽贤敢用项上人头作赌,赌他老早就听到动静,察觉到她的到来,他却依旧从容不迫地想从两名姑娘口中逼问出什么。
人来了他无所谓,谁来了他都不惊,一副「即便绿柳山庄、金刀欧阳家与武林盟全赶来,他眉照样抬都不会抬」的姿态,非常嚣张。
此际她跨进厅堂,双眸直视,连名带姓的斥喝终于让他抬头。
惠羽贤听到身后一堆脚步声,冲了来却纷纷止在门边。
想必乘清阁的众位对如此异状的阁主大人也头疼得很,不认同强凌弱的行径,可一时间却也不敢以下犯上。
那就让她来!
她握着拳头大步朝他走去,直勾勾的眸光瞬也不瞬,见他徐徐挑起眉尾,她很唇瞪得更狠。
去到他面前,她半句话不吭。
他双手分别扣住两家姑娘,大有瞬息间便要把两只细腕捏断的态势。
她便也用两只手去扣他的腕,一只对付一只。
她力气大,握住他时更是用力,脸对住脸,眼盯住眼,谁眨一下就不是好汉,惠羽贤当然清楚他可以运气将她的箍制震松,但他没有这么做,这让她心里不由得一软,长而不狭的丹风眸不小小眨了眨,因眸底有点润润烫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