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已是小姑娘婴儿时期的事了,当然不记得。
她困惑地眨眨眼。
“姨姨带了一份礼物要送你。”
说着,傅无双朝一旁的春风递去个眼色,春风送上一只装饰精巧的盒子,盒盖掀开,是几个彩纸风车。
大公主看着眼阵一亮。
身为帝姬,她自然也收过不少礼物,但都是些金银玉锁之类,她一个小女孩,看多了那些亮晶晶的东西也不觉得稀奇。
倒是这种民间孩子玩的风车,她竟没见过。
但好奇归好奇,她并不敢妄动,乖巧地偎在封旭怀里,只是睁着一双妙目,眼巴巴地瞧着。
傅无双不觉一阵心疼。
许是少了皇后亲娘在身边呵护,她的皇帝亲爹又因朝廷事忙,很少来看她,这大公主虽贵为皇嫡长女,在这宫里的地位也只是平平。
难怪林小仪将这孩子照顾得好,会因此得了皇上的青眼。
封旭凑过来取笑道:“原来你七夕那晚跟小贩买了这许多风车,是做此打算啊。”
傅无双横嗔他一眼,笑着主动拿起一只风车,递到孩子手里。“风吹的时候,这彩色轮子就会转得很漂亮呢!喜不喜欢?”
大公主接过风车,也不说喜不喜欢,只是喜孜孜地玩着。
终究是小家子气了些。封旭叹气。
那也是你这个亲爹没教好的缘故。傅无双暗中瞟个眼色。
两人无声地交流,外人只见他们视线相接,却都不知他们的默契。
傅无双哄着小姑娘玩了一会儿,封旭又盯着服侍的宫人问了几句公主的起居,这时林小仪总算来了,鬓边出汗,娇喘吁吁,一副赶路赶得很急的模样。
“婢妾来迟,请陛下见谅。”她首先向皇帝见礼,眼角瞥见傅无双正搂着大公主,脸色微变。
“姨母!”大公主全然不晓大人们的暗潮汹涌,娇滴滴地唤了一声,从傅无双身上下来,投入林小仪怀里。
林小仪连忙揽过她,笑容甜蜜。“姨母许久不见容容了,想念得很呢!容容可想念姨母?”
“想的。”大公主点了点头,向她举了举手中的风车。“姨母看。”
“这什么?”林小仪眉尖一蹙,审视彩纸风车,虽然纸质不算粗糙,颜色也调得鲜艳,但一看就知是民间匠人的手艺。她转头责备宫人。“这种不乾不净的廉价玩意儿,怎么能拿给公主玩?”
气氛顿时一阵静寂。
宫人们面露尴尬,自是不敢多言。
林小仪见宫人们驽钝,心下越发不悦,正欲再说上几句,一道凉凉的声嗓扬起——
“是本宫送的。”
她一怔。
傅无双含笑睇她,语声却是清淡。“只是一番心意而已,想着孩子该是会喜欢这样的小玩意儿,倒没想过是不是太廉价了。”
林小仪脸色一白,神色惊疑不定,搂着大公主的手臂下意识就收紧了,长长的指甲掐得小姑娘粉嫩的肌肤发疼。
大公主敏感地察觉她的恼意,立时就将手上的风车丢在地上,嚎啕大哭。“容容不玩风车了,姨母别生气,容容痛……”
林小仪倏地警觉,忙松开手,但已然来不及了,封旭锐利的眼刀朝她凌厉地砍过来。
“把大公主抱下去。”他命令乳娘。
乳娘看都不敢多看一眼,急急抱着大公主告退。
封旭弯身,亲手拾起风车,林小仪见状,顿时全身冷颤,不禁屈身跪下。“皇上,婢妾并非有意……”
她还没能为自己求情,封旭冰冷的语音已掷落。“林小仪教养大公主不周,罚俸半年,禁足三个月!”
林小仪被罚俸禁足的消息一传开,宫中震动。
不过是大公主随手丢了静妃送的纸风车,皇上就发了如此大的脾气,责怪林小仪教养不周。
这宫中的风向果然要变了啊!
接着贤妃又再度提起为皇上举行洗尘家宴一事,也不知怎么说的,竟惹来皇上不满,说了她几句,贤妃当即请罪,半是试探半装委屈地表示自己独自掌管六宫,难免有心力未逮之处,皇上是否可指派其他妃嫔一同协理?
哪知皇上并不吃她以退为进这一套,冷然一笑。“朕看协理也不必了,贤妃既然觉得累了,就在芳华宫里好好休息,凤印交给静妃即可。”
贤妃被夺了宫权!
这可是晴天霹雳砸下来,比之林小仪被禁足,更加轰动后宫。
静妃回宫不过数日,俨然已是宠冠六宫,这风向转得如此之快,众人简直措手不及。
傅无双完全能明白后宫中人的不安,软软地偎着身后男人厚实温暖的胸膛,任他将自己揽抱入怀。
“你这般宠我,岂不是将我推上风口浪尖?这下我可成了后宫的箭靶子了。”男人低低一笑,舌尖逗了逗她敏感的耳窝。“你怕吗?”
她强忍酥麻,娇嗔回眸,眼神一半清澄一半迷蒙,异常地撩人妩媚。“有你在身后护着,我不怕。”
这话说得太软太娇,情意满满,听得男人胸臆一紧,忍不住低头,狠狠地吻住她。
“无双,别走,留下来。”
“旭哥哥,我在你心里,果真是举世‘无双’吗?”
“当然!这世上再也没有谁比你更重要的了。”
“那你许我好吗?若有来生,你不再是皇帝,而你依然心悦于我,你就只娶我一个,好吗?”
“无双,你不能死……”
“旭哥哥,永别了!”
“无双……傅无双!”
封旭骇然惊醒。
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翻身坐起,梦魇地瞪着前方。
随侍的李半闲听见动静,立刻过来关心地问:“皇上,您怎么了?”
“没事,下去吧!”封旭挥手屏退他。
待内室再无其他人,他才陷入沉思。
方才那个梦也太清晰,他梦见无双躺在病榻上,身下全是血,在他怀里香消玉殒。
而这个梦,他彷佛并不是第一回作,梦里那样的惊心动魄、绝望失魂,似已折磨他千百遍。
他忽然头痛起来。
激烈的疼痛撕扯着他脑海深处的意识,片片段段,如浮光掠影,乱糟糟地闪过。
他痛得几乎止不住哀嚎,抱着头,在榻上翻滚。
原只是批示奏摺累了,想在这御书房内间的软榻上小憩一阵,不料会作这样的恶梦,梦醒后脑袋又如此剧痛。
无双……无双……
“你这般鲁莽,屡教不改!如今又谋害朕的皇嗣,你真以为这般就可以得到朕的独宠?朕今次就跟你说清楚,这辈子你休想得到我的宠!”
“不宠就不宠!你以为我稀罕?”
“傅无双!你……”
“既然你不要我,那就放我走啊!这吃人的地方,我也不想待了!放心,我会离你远远的,让你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我!”
“朕……偏不放你走!朕就要你这辈子都待在宫里,与我生生死死地纠缠……”
生生死死地纠缠,不离不弃。
封旭惘然,好不容易从撕裂般的头痛中解脱,他只觉得似脱力了一般,全身虚软。
他重重地喘息,还来不及分析刚刚得回的些许记忆,一阵急促的跫音由远而近,跟着是李半闲微微尖锐的嗓音——
“皇上,方才小太监来报,说是静妃娘娘晕倒了!”
第9章(1)
赶去汀兰宫的路上,封旭只觉得心口怦怦直跳,脑海昏昏沉沉的,似乎一片空白。
进了傅无双居住的主殿,宫人们跪地迎接,他看都不看一眼,旋风似地来到寝榻前。
只见她紧闭着眼躺在榻上,面容苍白,整个人宛如失魂的雕像般,了无生气。封旭当下双腿一软,梦中她香消玉殡的画面彷佛在眼前重现,他紧咬牙关,吐落的嗓音依然止不住颤抖。
“这究竟……怎么回事?她为何会忽然晕倒?”
一旁的春雨神情紧张地过来回话。“回皇上,娘娘早起时就觉得身体不舒服,胸闷气短,方才也不知怎地,一个起身就晕了。”
封旭听着,又慌又怒。“太医呢?怎么还不见人影?来人!给朕将太医院的院使、院判、御医……通通叫过来!”
其实无须他下令,春雨老早命几个小太监去喊人了,只是一时片刻还没赶到,倒是他这个皇上抢先一步。
不过一会儿,两个资深太医就匆匆来到,就连院判大人听说是宫里最受宠的静妃有恙,也跟着一道来瞧。
进了内殿,几个太医还来不及跪拜,便被封旭赶到床前,春雨早就放下帘帐,太医只能依稀看见床上似有个人影,伸出一只莹白如玉的皓腕。
一位太医先上前把脉,蹙着眉寻思,接着朝另一个使个眼色。
另一个也跟着把了把脉。
“到底怎么了?”封旭在一旁看得心急,几乎把持不住帝王冷静的面具。
两名太医皆是满脸含笑。“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娘娘这是有喜了!”
“什么?!”突如其来的好消息如落雷砸下,封旭一时晕头转向,说不清心下是何滋味。“可诊断清楚了?娘娘果真是喜脉?”
“确实无误。”
“既然如此,她怎会晕倒?”
“许是近日操劳过度,请容微臣几个商议着拟个药方,娘娘服下去也好安神养胎。”
“快去拟吧!”封旭挥手屏退众人。
此时在寝殿内随侍的宫人都已换了脸色,个个喜气洋洋,一下如流水般退得干干净净,只等不及相互传告好消息。
封旭脱下靴子,掀开帘帐上去,将那柔软的娇躯揽入怀里。“无双、无双,你听见了吗?咱们有孩子了,要当爹爹娘亲了……”
他一面激动地低语,一面忍不住用手去抚弄怀中佳人尚且平坦的小腹,畅想着在这里头孕育的该是多么玉雪可爱的宝贝!
傅无双醒来时,看见的正是皇帝陛下一脸傻气的笑容,口中不断地呢喃。
“孩儿啊,可听见你父皇的声音?你在娘亲肚子里可要乖乖地,莫要惊扰了你娘……”
她怔住,恍惚的神智瞬间清醒,急急起身。“你说什么?我们有孩子了是吗?是不是?”
“哎哎,你可莫要乱动啊!”封旭担心她伤到自己和腹中胎儿,慌得连忙将怀中扭动的娇躯抱紧。“太医说了,你这阵子过度操劳,得好好养胎呢!待会儿可得乖乖喝药了,不许嫌药苦,知道吗?”
傅无双怔怔地眨眼,只觉胸臆酸甜满溢,喜悦的泪水刺痛着眸。“孩子,孩子……我这儿有孩子了,有你和我的孩子……”
多少年了,从一开始她盼着能有个孩子来打破和夫君之间冷淡的关系,到后来见别的女人一个个怀上他的孩子,内心酸楚又失落,终于,一腔倩意渐渐凉透,她不再奢求与他破冰,只想着眼不见为净……
如今,她总算有孕了……
“我们的孩子定是最最聪慧贴心的,你说是不是?”她扬起眸,含泪望向与她一样欣喜若狂的男人。
他猛点头。“一定的!”
“你想要男孩还是女孩?”
“都好,只要是你生的孩子,我都喜欢!”
泪珠,静静地滑落。
他替她擦去眼泪,彷佛看透了她复杂的心绪,低唇亲了亲她额头,满怀爱瞵。“以后,我只让你生我的孩子。”
“真的?”她惊喜又迟疑,那分明含着水雾的眼眸看得他揪心。
“许你的誓言,我不会忘,这一生一世,我只要你一个。”
“嗯。”她轻声应道,握住他温暖的手,贴在自己评然狂跳的心口,眼波盈盈,深情款款。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知道傅无双肚里有了孩儿,封旭待她更加体贴了,日日下了朝就来看她,到后来连奏摺都拿到汀兰宫看了,大有从此赖着不走的趋势。
纵然不合规矩,傅无双也没赶他,反倒很高兴他来陪伴自己,即便只能在一旁看他批奏摺,她也满心欢喜。
这日,她自告奋勇替封旭揉太阳穴,揉着揉着就坐到他腿上,甜甜地道:“皇上,臣妾这封号能不能换一个啊?”
晋为妃位后,她这才有了资格自称“臣妾”,可也只有想对着封旭调皮撒娇时,或者在人前扮端庄,她才会如此自称。
“怎么?你不喜欢‘静’这个字?”她难得如此爱娇,封旭只觉得全身热血一阵翻涌,揽抱她的双臂不觉收拢了几分。
“嗯,我不喜欢。”傅无双嘟着嘴。
她才不想安静低调地过活呢!
如今得了他的真心与宠爱,掌了凤印,腹中又有了宝贝孩儿,她可想在这后宫肆意嚣张一番了……
“我倒觉得‘静’这个封号好。”封旭将下巴抵在她鬓边,厮磨着她玲珑粉嫩的耳朵。“盼你留在这宫里、留在我身边,能过上岁月静好的日子,如此不好吗?”
竟是这个意思吗?
傅无双愕然,她一直以为当年封旭赐她这个封号是带着警告之意,难道其中也有着这般温情的期许?
她扬起脸,怔怔地凝睇着男人清俊的眉眼。
“怎么这样看我?”星眸含笑,宠溺地看她。
她没说话,伸手轻抚他脸颊。这一刻,她竟希望他是记事的,这样她就能问清楚,当年他对她究竟是怎么想的?
恨吗?厌恶吗?还是依然带着怜爱与疼惜?
她蓦地想起在七夕节市上看到的那道熟悉的倩影……
眼眸隐约刺痛着,她连忙低下头,脸蛋埋在他胸前,藉此掩饰胸臆间那股突如其来的酸楚与甜蜜。
“皇上,你对我真好。”她细声细气地说道。
他笑了,伸手拉拉她耳朵,揉捏着玩。
“皇上,我想将手上的宫务分一部分出去,你说可好?”
他听了,顿时有些着急。“是不是累了?我就说你刚刚怀孕,应该好好养胎……”
“你莫慌。”她抬眸娇嗔地睇他一眼。“我好得很!太医也说我怀这胎,脉象康健,我不吐不晕,胃口也好,只是比较容易疲倦贪睡而已。”
“是吗?”他狐疑。“那你为何忽然想分宫权?”
他就是担心她在这后宫独宠会惹来无数暗箭,所以不仅派了自己的暗卫悄悄保护她,同时也将这汀兰宫里上上下下清理了一番,将所有可疑的钉子都拔掉,甚至还藉故从贤妃手中夺了凤印,让她来掌这六宫,梳理宫中人手,好更加巩固她的地位,不给底下人有机会作怪。
如今她竟想将到手的权势分给他人……也罢,分就分吧!终究是她的身子重要,大不了他再多加派些人手,务必将她护得滴水不漏就是了。
想毕,他笑问:“你既是想找人来协理宫务,可看好哪一个了?”
“臣妾想给谁来协理,皇上难道还不能许我自己作主吗?”
这意思是不肯先告诉他了。
封旭越发好奇,正欲追问,傅无双忽地眨了眨眼,盈盈一笑。
“臣妾只是想将这后宫好好整治一番,皇上应该不会反对吧?”
整治后宫?
剑眉一挑。“可你身上怀着龙胎,不宜忧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