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跪地的沉响,惊得男人眼角抽搐。
清冽的嗓音从容扬起。“皇上,请恩准嫔妾离宫。”
男人一震。“你说什么?!”
“请皇上恩准无双离宫!”
她连嫔妾都不自称了,是不将自己当成他的女人了吗?
封旭又惊又怒。
她没等他的回应,话说完了又再度跃上马,策马疾驰。
他被她气疯了,追在她身后,横展手臂,一把抓住她手里的缰绳,借势一跃,身子稳稳地坐在她身后,与她共乘一骑。
两个人拉扯之间,座下的白驹已经奔上一条狭窄的山道。
其实从封旭上马追佳人时,几个御前侍卫也反应机敏地立刻上马跟在后头,只是看皇上和自己的妃嫔闹别扭,大夥儿都觉得还是莫要插手为好。
现在连人带马上了山道,远远看着,大家忽然都有种不祥的预感,这念头才刚掠过,便见悬崖边滚落几颗石头,正巧就砸在白驹身前。
马儿受了惊,抬腿嘶鸣,天雨路滑,竟是连人带马往悬崖边滚落而下。
“皇上小心!”几个侍卫同时惊声嘶喊。
傅无双只觉一阵天旋地转,顿时心慌意乱,双手紧紧勒着马脖不放,而她身后的男人原本有机会自行往后一跃,逃脱被坠马牵拖落崖的命运,却为了护着她,将她整个人搂抱在怀里,用自己的肉体当她的软垫,怎么也不肯松手——
山区,白雾缭绕,雨势滂沱。
傅无双站在洞口,焦灼地观望外头逐渐暗下的天色。
眼见就要入夜,兼之雨雾迷蒙,今晚怕是等不到救兵了,许是要明日天亮才有机会脱困。
该怎么办才好呢?
傅无双黯然咬唇,拖着沉重的步履,一拐一拐地回到洞内。
篝火熊熊,临时铺成的乾草垫上,英气俊朗的帝王正躺在上头,昏迷不醒。傅无双在他身边坐下,伸手抚摸他冰冷的脸庞。
连人带马坠下山崖后,幸好有马儿当垫背,再加上他从身后死死地搂着自己护着,她除了受到些擦伤,全身上下因撞击而疼痛,倒是大致无碍,可他的伤就重了,后脑勺也不知撞到什么,肿了个大包,小腿流血,肩膀及手臂都有脱臼的迹象。
她怕留在原处风吹雨淋会加重他的伤势,勉力将他驮在自己身上,忍着痛,艰辛地走了一段路,幸运地找到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洞穴。
幸而她从前练过骑马射箭,不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可饶是如此,将一个大男人半拖半抱地走了将近两刻钟,她全身像虚脱了似地,脚跟磨破了,脚底也长了几个大水泡。
但她不能休息,还得将散落在这洞穴内的乾草抱来一处,给男人铺了个绵软的卧榻,接了雨水喂他喝,将自己身上的衣衫撕成长条,替他裹了伤口。
这洞穴许是曾有猎人在此处休憩过,留下一堆树柴,她仔细拣出一些没受潮的,生了火。
有了火,就能烤乾身上的湿衣裳,她替男人脱去外袍和中衣,只留一条亵裤,自己也脱了外裳,然后将他抱进怀里。
他身上忽冷忽热,一阵一阵地颤抖不止。
她知道,他这是开始发烧了。
若真是一夜高热,也不知道会不会烧坏身子?
“你千万不能有事啊!好不好?”她酸楚地呢喃,让男人的俊脸靠在自己颈窝,眼眶泛红。
在跌落山崖的那一刻,她倏地领悟,这男人心里从来放不下她。
凭他矫捷的身手,他随时可以跳马的,无须跟她一起掉下来,可他不曾顾及自己的安危,强悍地以自己的肉身护着她。
他是皇帝,他的命是天下至重,却为了她如此轻忽!
即便她心里对他有再多的埋怨,又怎能再怪他一丝一毫呢?
他是伤了她的心,一次又一次,可她这些年来也同样造成他无数烦恼,他们之间,就是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孽缘!
“我不走了,只要你平安好起来,你要我怎么样都可以……”她哽咽地低语。
“我不吃醋了,不跟你拧性子了,你要娶谁就娶谁,喜欢谁宠幸谁,我都……没关系,只要你好好的,旭哥哥,你一定要好起来啊……”
泪珠纷纷,如断线的珍珠一颗颗滚入男人颈间,他似乎感觉到凉凉的湿意,昏迷之中眼皮微微撑开一条缝。
一张泪颜凄楚而朦胧。
他没能来得及闪过任何念头,又再度陷入昏迷。
夜色越发深沉,山区气温骤降,傅无双将封旭紧紧地搂在怀里,用自己的身子为他取暖,苍白的樱唇贴着他同样苍白的俊颊,轻轻地落下一个又一个温柔眷恋的上天保佑,他一定要平安。
她思绪迷离,强撑着极度疲惫的精神,彻夜不敢成眠。
天亮以后,救援终于来到。
是宁王封晔亲自领着人来寻的,春风也跟着来了,傅无双虽是早已将衣裳穿好,却仍是鬓发凌乱,一身狼狈。
春风立即将带来的披风裹在她身上。
封晔则是问了皇兄的伤势,知道他后脑勺有肿包,小心翼翼地将他抱上软轿,一行人匆匆回到温泉山庄。
昨日封旭落崖,封晔便当机立断封锁了消息,因此除了少数亲信侍卫,山庄内上下人等都不晓得皇帝出了事。
包括林小仪,也只以为封旭是留宿在静嫔的居处,暗暗吃味。
一行人掩人耳目地从山庄后门进来,因封旭住的主屋离得太远,那边侍候的宫人也多,难免嘴杂,于是封晔作主,将皇兄暂时安置在偏僻的留香阁,这才召随行的御医过来诊视,对外宣称皇上染了风寒,必须好生休养。
傅无双一回到留香阁,确定封旭有人照料,强打的精神瞬间萎靡了下来,被春风和春月两人扶着躺上床,身子便开始发热。
她昏睡了一日一夜,醒来时,不顾贴身宫女的阻拦,硬是下床去探望封旭,忍着脚底水泡的疼痛,一步一步走得艰难。
来到偏殿,只见封晔命人将书房收拾出来,支了张软榻,让封旭躺在上头,身边围着几个御医及贴身太监,封晔正在一旁,焦躁地踱步。
傅无双看着,有些慌张。“皇上……还没醒吗?”
封晔见她来了,倒也没有隐瞒,将封旭的情况坦承相告。“御医说皇兄头上有伤,内里怕是凝了血块。”
脑子里头凝了血块?
傅无双惊骇。“那会如何?”
封晔摇头不语,神色凝重。
这时,床边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殿下!皇上似乎要醒了!”
“是吗?”封晔听闻,连忙赶过去看,傅无双也紧跟在后头。
封旭并没有醒,只是迷迷糊糊地逸出几声呻吟,俊脸苍白,眉宇纠结,看来在昏迷中也不得安生。
傅无双来到他床前,担忧地望他,忽地,他像感应到似地,微微掀开眼皮。
“皇上!”御医惊讶。
“皇兄!”封晔惊喜。
封旭茫然四顾,迷蒙的眼光似在寻觅着什么,直到傅无双憔悴的容颜映入他眼底。
黯淡的眸光稍稍一亮,他突如其来地伸出手,握住傅无双冰凉的柔荑。
“你不要走……”
咕哝地吐落这一句后,他又再度陷入昏迷。
傅无双紧紧回握男人的手,泪水盈眶。
封晔复杂地扫了她一眼。“在皇兄清醒以前,就烦请静嫔娘娘留在他身边照顾吧!”
“嗯。”傅无双自然是巴不得地点头,坐在榻边,由着封旭拿她的手当枕头,压了数个时辰,枕得她手发麻。
但她没有抽回来。
不是他不肯放,而是她自己舍不得松手。
又过了一夜,封旭才渐渐有了醒转的迹象,手指会动了,眼珠也在眼皮下转得厉害。
傅无双急唤御医来。
刘御医正守在外头,听闻叫唤,连忙进来诊脉,好一会儿,面露喜色。“娘娘,皇上脉动强而有力,想是快清醒了!”
语落,彷佛印证他的话似地,封旭浓密的眼睫轻颤了几下,缓缓扬起。
傅无双含泪微笑。“你醒了啊。”
两人四目相凝,他的眼神迷惘,她的阵光闪烁,千言万语,就在这样的凝视中纠缠。
许久,他终于沙哑地扬嗓,落下的却是令她心碎的疑问——
“你,是谁?”
他失去记忆了!
不仅忘了她,也忘了自己,忘了所有的一切!
封晔得知消息,匆匆赶来探视,确定皇兄连他这个亲弟弟也不认得,整个人不禁暴怒起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对着刘御医发脾气。“皇兄他……怎能完全不记事了!”
刘御医心里也慌,这一个说不好,就是人头落地的大罪啊!
他仓皇地回话。“恐怕是脑中血块的缘故,待得过段时日,瘀血散开,或许便能好了。”
“过段时日?那是要等多久?”
“这……微臣实在不知。”
该死!封晔急得团团转,焦躁得犹如一头受困的野兽。
这问题很严重,寻常人可以得了这不记事的毛病,但皇帝不可以!
尤其皇兄才刚刚扫除叛党余孽后不久,好不容易将朝廷实权彻彻底底地抓在手里,若是让人知晓他有了这毛病,无论前朝后宫,还不知有多少人会蠢蠢欲动!这事必须瞒着!
封晔心内正计较着,目光一转,只见靠坐在床上的封旭紧紧抓着傅无双的手。许是不记事了,他对自己第一眼看到的女人格外依恋,似乎将她当成了倚靠,不许她离开自己半步。
封晔当下决定傅无双可以信任,事实上不信任她也不行,皇兄如今是那么依赖她。
另外最亲近皇兄的李公公,以及他亲自栽培提拔的禁军统领严华,这两个人应该也是可以信任的。
让此次负责诊脉的刘御医知道此事是不得已,总得有个人随时诊断皇兄的龙体,开方用药……至于其他人就算了,这消息绝对不能再走漏半分!
“静嫔娘娘,这里先交给你了,本王得先将一切布置好。”
傅无双明白封晔的意思,朝他点了点头。
第5章(2)
封晔离去后,这偏殿的书房内就只留下傅无双和封旭两人相对,其他宫人早被屏退在外,无旨不得擅入。
傅无双静静地凝望着坐在榻上的男子。
他只穿着件长袖广衫的中衣,墨黑的长发四散披在身后,衬得一张苍白的俊脸竟有几分病弱美男的味道。
再加上他此刻双瞳迷惘,丝毫不见平素的凌厉锐气,好似迷途的羔羊似地,分不清左右方向,看着令人莫名地心生怜惜。
茫然、无辜……傅无双从不曾想过自己竟会在这男人身上看见这样的表情……
是啊!怎能不惘然?毕竟他完全失去了记忆。
她不由得放软了嗓音。“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封旭闻言一凛,彷佛这才从某个遥远的地方回过神,凝视她的眼阵有了焦距。
“我是谁?”他语音低哑。
“你是这个国家的皇帝,是大昭国最尊贵的人。”
“皇帝?”他似乎颇为震惊,目光闪烁。
“你叫封旭。”
“封……旭?”他念着自己名字的模样显得很陌生。
她心弦一紧。
他微敛眸,似是正咀嚼着她透露给他的讯息,想了想,又扬起眸。“那你呢?”
“我?”她一愣。
“你是谁?”
她是谁?
这问题该如何回答呢?
是他最疼爱的无双妹妹,是他心不甘情不愿迎娶的太子妃,是那个当不成皇后的罪臣之女,是他希望她在皇宫里安静地活着的静贵妃,还是因涉嫌谋害皇嗣而遭到幽禁的静嫔?
她是谁?
这问题,她真不想回答!
看着她眼眶逐渐染红,他若有所感,大手轻轻扬起,抚上她微凉的容颜。
他静静地看了她好半晌。“你是……我的女人?”
她一震!
是啊,说到底,她的确是他的女人,虽然他们之间的关系如此复杂,但她……是他的没错。
身体是他的,心也属于他。
“我知道了。”他忽地露齿一笑,就像是孩童得到了一件有趣的玩意儿,俊眸点亮光芒——
“你定是我……心尖上的人。”
她是他心尖上的人!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便一直偷偷梦着有一天他能对自己说这样的话,却没想到有朝一日听到时,竟是在他因头伤不记事的时候。
他懂得自己在说什么吗?肯定不懂吧!
虽然不认为这是他由衷的肺腑之言,但她仍是当场泣不成声,嚎陶大哭,像个撒泼任性的孩子。
这可把他给吓慌了。
“你怎么了?为何哭啊?你别哭啊!”他手忙脚乱,笨拙地安慰着她。
她不记得他何曾这般慌乱无措过,他总是那么冷静、那么淡定,彷佛天生就具有帝王的威仪。
“旭哥哥……”她眨着迷蒙泪眼看他,眸光如星。
“旭哥哥?”他愣了愣。“你都是这样叫我的吗?”
她微笑如水。“嗯,我是这样叫你的,你喜欢吗?”
他想了想,点头。“有个妹妹挺好的。”
她神情更温柔了,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是这么说的——有个妹妹很好,他希望她当他的小妹妹。
“旭哥哥,可我以前很调皮,经常惹你生气的。”
“是吗?”他笑了。“没关系,妹妹总是要哥哥操心的。”
是啊,她总是惹他操心,连这个国家最贵重的那个位置,都差点因她而失去。
“旭哥哥,我对不起你。”她并不是第一次这般向他道歉,却是第一次不带一丝委屈。
“那你陪在我身边吧!”他盯着她,眼神有试探,也有掩不住的旁徨。“我如今什么也不记得了,你得帮我。”
“嗯,我明白的。”她毫不犹豫地点头应允。“妹妹肯定陪在哥哥身边帮你的。”
他又笑了,咧开嘴,露出一口洁白的牙,英俊而爽朗。
她怔忡地看着他的笑容,她还是初次见他如此不设防、甚至带着些许傻气的笑,他从前即便心情再好,那笑容也是清淡内敛、温润如玉的。
是因为不记事了,忘了自己从前是如何艰难地在深宫长大,又是因何来到将军府里寄居,所以才能笑得这般肆无忌惮吗?
“无双,我肚子饿了。”他忽然可怜兮兮地对她说道。
她立即心一软。“好,你想吃什么?”
他蹙眉低眸,那样子看着竟有些孩子气,好一会儿才嘟囔着开口。“我想不起来自己爱吃什么了。”
她噗哧一笑。“没关系,我知道你爱吃什么,我去做给你吃!”
语落,傅无双轻快地起身,身姿如蝶,翩然出了内殿,门外李半闲领着两个小太监守着。
见她盈盈步出,李半闲目光一亮,连忙上来躬身行礼。“娘娘。”
“皇上想用膳。”她低声说道。“本宫亲自去做,你就在此处守着,别让任何人进去打扰皇上。”
“是。”李半闲知道事态严重,也知如今皇上并不认得自己,不欲与自己亲近,故而也很识相地没有上前侍候。
傅无双转到了厨房,亲自洗手做羹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