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莫忘了,前朝的人事固然重要,后宫的诸位妃嫔,皇上也该认得呢!”
傅无双悠悠提醒。
留香阁的小院种了几株石榴树,绿叶成荫,傅无双和封晔两人坐在树下的石桌边喝茶,侍候的宫人们远远地站着。
一个亲王和一个皇帝的妃嫔,在夏日慵懒的午后对坐闲谈,这画面怎么看怎么违和,两个当事人却挺自在,放低了音量说话。
“要是皇上回了宫,太后和妃嫔们过来迎接圣驾,皇上却一个也不认得……”
“对啊!”封晔猛然醒觉,懊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关于百官大臣,他已经和严华商量好了,请人悄悄地将画像描绘出来,方便封旭记人,但妃嫔深处后宫……他总不能也让画师偷溜进去画吧!
彷佛早已料到封晔的为难,傅无双微微一笑。“交给我吧!”
“你?”封晔一愣。
傅无双眨眨眼,模样显出几分俏皮。“莫小看我,我也学过几笔丹青,画几幅人像不在话下。”
“可是……”封晔依然犹豫。傅无双就算笔功再差,只要能将每个妃嫔的容貌特徵点出来,帮助皇兄认人自然不成问题,可要她搭配着画像,对皇兄一一说清楚那些女人的来历背景,以及和皇兄的关系,这事怕是……
“殿下担心我不肯好好说?”傅无双再度看穿了封晔的思绪。
封晔苦笑,盯着傅无双的眼神却是灼灼生光。
“放心吧!我不会因为女人吃醋的小心眼而误了大事。”樱果般红润的唇,牵起一丝自嘲的弧度。
封晔向来粗疏,不耐烦理会这些男女之间的微妙问题,可如今看着傅无双清华柔美的侧颜,不免也有些许不忍。
唉唉唉!感情这问题果然烦人啊!多亏他早有先见之明,说什么都不成亲,否则镇日面对这些妻妾之间的争风吃醋,就够他头大如斗了!
想来还真佩服皇兄,后宫里那些个各有心机和背景的女人,他是如何,一搞定的?
封晔默默寻思,看着傅无双端起茶盏。
上好的君山银针,茶香清逸,芽叶舒嫩,她浅浅地啜饮一口,姿容淡雅,气定神闲。今日她依旧没梳发髻,墨黑的长发只简单地用发带束着,清风拂来,撩起鬓边几绺碎发。
封晔忽然想起当年将军府那个爬树下水、摸鱼抓虫,比男孩子还淘气的小姑娘,如今竟然长成了这般的优雅美人……
“你还记得从前的事吗?”他忍不住问。
傅无双一怔,望向他的明眸澄澈如秋水。
“我还记得当年皇兄寄居在将军府时,我经常藉故出宫去找他,几乎每回与他见面,他身后都会跟着一个小尾巴,走到哪儿跟到哪儿……”封晔似是陷在回忆里,神情悠远。
傅无双也跟着想起过去。
怎么可能忘呢?
和他所有的点点滴滴,她一直是历历在目,有时连夜里也辗转反侧,魂牵梦萦。
她故作轻快地哼声道:“我倒是记得有个小哥哥每回来将军府都是哭哭啼啼的,死赖着不肯走。”
“小丫头鬼灵精得很!镇日霸占人家的兄长也不知羞。”
“一个男孩子比姑娘家还爱哭,那才羞呢!”
斗嘴至此,封晔一个大男人也觉得面子实在下不来了,脸皮发热,用力一拍石桌。“好啊!傅无双,你胆敢嘲笑我?”
傅无双只是抿着笑喝茶,眉目弯弯,大有“就是笑你了又如何”之意。
封晔蓦地跳起来,手指着她。“不服来比!”
“比什么?”
“斗琴下棋。”
“文诌诌的有什么意思?不如比骑马射箭!”
“你……”明知武艺是他的弱项。
“无双随时候教。”
一时间,两人彷佛又回到了从前,为了争夺某个清俊少年的注意力,吵闹嚷嚷,什么都能拿来比。
那段天真纯稚的童年,多好啊!
第6章(2)
两人忽地相视而笑,气氛和谐而融洽,却不知落入那个站在一旁好片刻的男人眼里,却莫名地感到刺目。
“你们在说什么?”一道清沉的嗓音落下。
两人同时回头,只见封旭缓缓行来,步履姿态是谁也学不来的清冷从容。
“你醒啦?睡得好吗?”傅无双嫣然笑问,却是没有起身见礼。
封晔有些讶异,可封旭似是已经习惯了,温柔地回她一笑,很自然地在她身旁的石椅落坐。“睡得很好。”
“肚子饿不饿?厨房今天做了藤萝饼,要吃点吗?”
“现下不饿,饿了再吃。”顿了顿。“口有点渴。”
“想喝茶吗?”
“想吃冰的。”
“好,那我让他们送点果片冰盏过来。”
“嗯。”
两人对话时,封晔一直在旁边默默地听,面上神情似笑非笑,封旭彷佛感觉到了,转过头来,眼神犀利无比。
封晔心一跳,连忙躬身见礼。“臣弟见过皇兄。”
“嗯。”封旭淡淡颔首,过了一会儿,似乎又觉得自己这样摆皇帝架子很对不起亲弟弟,虽然自己如今不记得他了,但听说他们兄弟俩感情向来亲密。他清清喉咙。“我看你跟无双聊得很开心,咳咳,有什么……趣事吗?”
原来是吃醋了啊!怪不得刚才射向他的眼神像把刀似的呢!
封晔暗暗偷笑,表面一本正经。“臣弟和静嫔娘娘聊起童年往事。”
“童年往事?”封旭挑眉。
“嗯,臣弟和娘娘说起……”封晔眼珠一转,脑海灵光一现,嘴角挑起某种诡谲的笑意。“皇兄当年许诺亲手做纸鸢给我们两个玩。”
“纸鸢?”封旭愣住。
傅无双刚刚吩咐完春风亲自去厨房看看,转过身来,却听见两个男人提起纸鸢,也是一怔。
“不知娘娘可还记得,皇兄可是欠了我们两人一人一只纸鸢呢!”封晔对她眨眨眼。
傅无双会意,眸光闪闪,抿唇一笑。“是啊!”
封晔转向一脸茫然的兄长。“皇兄,欠了这么多年的债,也该还了吧!”
他曾做给她一只纸鸢。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但她一直深深地记得,在棉纸上画了只小猫,睁着一双大眼珠,小爪子逗着一颗圆滚滚的彩色绣球,那调皮机灵又带着几分呆气的模样,可爱得不得了!
可他会画画,不代表他的手就巧,为了将细竹片紮出一只纸鸢,他费了一日一夜,做出来的纸鸢却还是飞不起来。
他不服气,重做一只。
做了一只又一只,好不容易成功了,那天,她接过他送的纸鸢,兴奋地立刻要去后院放飞,结果封晔忽然来了,知道自己的哥哥亲手帮她做了只纸鸢,又羡又妒,两个孩子抢在一块儿,纸鸢意外落进池塘里,毁了!
她气得嚎啕大哭。
封晔也不甘示弱,跟着细细地哽咽。
封旭没辙,只好答应一人再做一只纸鸢给他们,不料之后傅无双大病了一场,这件事也耽搁下来。
等她病好了,他要再帮她做,她却说不要了、不想玩了,想起他略微受伤的表情,她至今仍有些心痛。
他以为她是在跟他闹脾气,其实不是的,是因为她后来看到他为了做纸鸢,把自己的手指扎出好几个洞来,她心疼了、舍不得了。
这些回忆,如今的封旭都已记不得了,他只知道,若是自己确实曾经欠过她这样一个承诺,就应该尽力实现。
他让李半闲找来一个以前家里卖过纸鸢的侍卫,教自己做。
铺开两张棉纸,一张画了只娇气的小猫玩球,另一张画了只小胖猪抱着大饼吃。
封晔一看,脸色当下就不好看了。“皇兄,这不对吧?这只小胖猪难道是指我?”
封旭严肃地点头。“算你有见识。”
封晔一梗,整个说不出话来,不觉望向一旁的傅无双,一脸求她说句公道话的表情。
她却是莞尔一笑,聪明地不表示意见。
待小猫和小猪画好了,封旭开始跟着那个侍卫削竹片,傅无双想帮忙,他不许,要她一边待着,她只好紧盯着他的动作,面容紧绷,像是只要他稍稍挫到手,她就要立刻冲过去救人似地。
“你也用不着这么紧张吧!”封晔看不过去。“皇兄又不是小孩子了,削个竹片不至于弄伤自己的。”
他懂什么?傅无双赏他白眼。
削好竹骨,涂抹上漆,锯好连结的凹槽,用棉线缠紧,接着糊上棉纸,最后在底部缀一条流苏尾巴。
只一个下午,便做成了两只纸鸢。
傅无双有些吃惊。
封旭瞥她一眼,轻哼道:“干么这副表情?你就这么不信我能做成?”
封晔拾起那只小猪纸鸢起来端详。“看起来倒是有模有样,只不过……真能飞起来吗?”他表示怀疑。
居然敢质疑皇帝的能力!
负责教导的侍卫暗暗一抖,急忙开口。“启禀殿下,皇上心灵手巧,聪明睿智,初次做纸鸢就上手,卑职还没见过这样的天才呢丨”
做个纸鸢也能跟天才扯上关系了?真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封晔暗自好笑。封旭自然看得出这个弟弟在腹诽什么,淡淡扫他一眼。“既然如此,让这两只纸鸢顺利起飞的重责大任就交给宁王了,若是飞不起来,想必不是朕的错,而是放飞的人不懂得技巧!”
嗄?还有这样的!
封晔后悔了,自己就不该多嘴的,就跟着吹捧皇兄几句能如何?
傅无双噗哧一笑,看着腹黑皇帝逗耍自己的弟弟,彷佛又回到多年以前,三人在将军府玩闹那时,她忽然觉得心情很好,神采飞扬——
“走!我们放纸鸢去!”
黄昏,彩霞满天,阳光温温蒙蒙的,一点也不晒,山间的空气又带着一丝凉意,清风徐徐,在这时候放纸鸢最好不过了!
湖畔的草地上,傅无双坚持亲手放纸鸢,握着她那只小猫,迎着风飞奔起来,放线收线,技巧地拉扯着,很快地,一只可爱的小猫在天空抓着绣球玩。
另一只宁王的小猪纸鸢,可就没飞得如此顺利了,封晔几次跑了又停,停了又跑,纸鸢总是才刚刚飞起便颓然坠落,害他不得不怀疑莫非皇兄在做纸鸢的时候动了什么手脚,为何他这只就是飞不起来呢?
他嫉妒地瞪着傅无双那只迎风翻翔的小猫纸鸢,明明自己年纪也大了,不该跟孩子一样为这等小游戏赌气,可他怎么就觉得那么不顺眼呢?
也许是皇兄看着那女人的眼神太温柔了,深情款款,就好像整个眼里心里只有她似的。
哼!
眼见傅无双玩得累了,脸颊红扑扑地跑到封旭身边,玉手往前一递,他很自然就接手替她放纸鸢,另一只手还顺便抬起来,展着衣袖为她拭汗。
啧啧啧!看来皇兄这肩臂上的脱臼经过这段时日的休养,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啊,两只手用得顺畅俐落得很,当着他的面跟美人晒恩爱晒得理直气壮。
封晔忽然觉得刺目,心里也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吃味从小跟自己最亲的皇兄如今有了美色忘了亲弟呢,还是羡慕他身旁有个贴心的红粉知己陪伴,自己却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总之,这两人这种甜蜜蜜的画面实在让人看了心气不顺……瞧!周遭那些个负责护卫皇帝安全的侍卫一个个都识相地别开视线,不妨碍主子与美人亲热,显得他这个插足于两人之间的弟弟,越发地格格不入了。
封晔在这边暗自神伤,另一边玩得开心的傅无双丝毫没察觉,唇畔荡起浅笑,明眸灿灿,似是对心爱的男人炫耀着。
看!我的纸鸢放得多好!飞得够高吧?
封旭淡淡一笑,自然明白了她眼神涵义。“是我做纸鸢的技术好,教我的老师都说了,朕心灵手巧,是难得一见的天才。”
傅无双闻言,娇嗔地横他一眼。
一个侍卫的马屁之言你也信?
他几乎听见她如是对他嗔道。
于是男人笑了,伸手揉揉女人的头,满脸爱怜。
他动作做得自然,自没发现远远地有个身穿精致华服的丽人郁郁地咬牙看着。
丽人是林小仪,因多日未曾得见皇帝,听宫人说他带了静嫔和宁王,三人一同在湖畔放纸鸢玩,立即匆匆换衣着装,为了吸引男人注意,放弃了平素淡雅清新的路线,刻意打扮得显眼。
可莫说让男人多看一眼了,就连她想走近几步,他身旁那些御前侍卫都档得严严实实,一点面子都不给她。
到如今她也不得不信了宫中那些传言,静嫔就是个狐狸精,怎么也打不死,否则怎会谋害皇嗣如此的大罪,皇上也只是罚她禁闭两年就放出来了,然后跟她在雨中骑了一回马,就被她勾得从此留在留香阁,与她同寝同食、同游同乐!
寻思至此,林小仪脸色更加不好看,知道今日自己是不得近身御前了,愤然一甩衣袖。
“清荷,我们走!”
眼角余光瞥见那一道懊恼离去的倩影,傅无双抿着唇,无声地微笑。
她以为没人看见自己的暗暗欣喜,殊不知封旭把她每一个细微的表倩变化都看在眼里。
“就这么高兴?”他不觉莞尔。
“什么?”她愕然,扬眸望他。
“我命人不许林小仪靠近一步,她的面见都不见,你就如此欢喜?”
“啊?”
男人一双眼尾微微挑起的桃花眸定定地盯着她,幽黑深邃,灼亮如星。
她蓦地粉颊发热。
自己的小心思原来都落入他眼底了!
她撇过俏脸,傲娇地冷哼一声。“干我何事?”
“不干你的事,你何须吃醋?”
她一噎。“谁、谁说我吃醋了!”
“好,你没吃醋。”他笑着伸手捏捏她鼻头。
她倏地退后一步,揉了揉被他捏得微痒的鼻尖,芳心枰评地跳。
他有多久不曾这般温情地逗弄她了?就好像她还是将军府那个俏皮任性的小姑娘,而他是她最仰慕的大哥哥。
虽然他什么也不记得了……但,或许不记得才好,那些彼此的伤害与纠缠,他忘了不是更好?
她怔忡地望着他,眼波盈盈似水,流转着无尽的怀念,以及难以言喻的惆怅。
他一怔。“为何这样看我?”
她眨眨眼,正欲启唇,忽地瞥见他扣在手上的棉线松了,一阵强风毫无预警地吹来,正好将纸鸢整个卷走。
“快、快!”她急喊。“要飞走了!快拉回来!”
封旭一凛,手臂用力拉扯,意欲重新控稳系线,可他没想到曾经脱白的手臂竟于此时筋肉抽痛了一下。
手掌颓然一落,纸鸢随强风远扬。
“旭哥哥!”傅无双却不再关注纸鸢的去向,她注意到了封旭眉间一个痛苦的抽搐。“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没事。”封旭等手臂的抽痛缓了缓,眉宇亦随之舒展。“就是这手……抽了下筋。”他有些阴郁地瞪着愈飞愈远的纸鸢。“纸鸢飞走了,都怪我没拉好……”
“没关系,飞走就飞走了,旭哥哥没事就好了。”傅无双捧起他手臂,轻巧地使劲,为他揉散紧绷的肌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