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黑羽定海出拳的力度和准度却大失水平,速度也越来越慢,像是背看一个沉甸甸大山的老者,连喘息声都粗重得清晰可闻。
忽然之间,破空之声接连响起,蓦然又有数支短弩横空刺来,若是在平时,他绝对可以轻松躲开,但此时他却挑动了一下嘴角,张开着双臂,就像是在拥抱生命中最后的一份礼物,一份让他走到生命终点的礼物--
他胸口中箭,血花涌开,一个翻身从屋顶上落在了地上。多少侍卫扑将上来,人人手持兵刃围在他左右,但依然不敢再靠近一步。
黑羽定海胸前背后都已中箭,但他匍匐着重新站起,在众目睽睽之下,向着黑羽王所在的方向,重新跪倒,郑重其事的,缓慢的,叩首三次。
然后,他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似是一尊木石雕塑,亘古不变。
他用生命帮助了他最在乎的人,用生命回报了他最要忠诚的那个人。
黑羽人的誓言。一日生为黑羽人,终生便是黑羽人!他做到了,他至死不悔……
令狐问君带着圣心晨奔出王宫时也是气喘吁吁的,她顾不上看后面的情形,只是一路狂奔,她心中有个去处,不是黑羽定海的镇海将军府,而是她曾经住的那家客栈,但是背后已有追兵追至,寒风擦耳,她猛地跃起身,劫还是被刀锋划破了衣袖,那只胳搏紧紧抱着圣心晨,手臂上传来的阵阵疼痛并没有让她将儿子放下。
扯下头上的发簪,乌发飘落,那发簪乃是精铁所铸,这是她随身保卫自己的兵器。
回身扬手,小小的铁簪在她手中犹如一柄锋利的匕首,此时此刻她知道自己心软不得,只喊了一句,“晨儿闭上眼!”然后将簪尖扎进追兵的颈部和心脏,喷涌的鲜血溅到她的衣上,她咬紧牙关把最后一名追兵撂倒,再度抱起儿子掠向目的地。
前些日子素兰帮她找到了隐藏在黑羽都城的薛平,他们的情报交换便是在她住的那间客栈里。
今天,当她冲进客栈时,顾不上看客栈老板和伙计,以及其他客人诧异的目光,便直接冲入房内。
将房门关好后,她才有时间认认真真地看着儿子,拚命地看,贪婪地看,抚摸遍了儿子的脸颊,亲了一遍又一遍。
“晨儿有没有吃苦?晨儿是不是很想母后?刚才吓到晨儿了吧?”她的眼泪扑簌簌掉落,但她知道此时此刻还不是她释放感情的时候,她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一直隐身在楼下扮作茶客的薛平奔了上来,轻敲房门,凑在她门边小声道。“太子得救,我们必须即刻离开这里,以防追兵。”
她相信黑羽王必会布下天罗地网来追捕他们,走得越快,被追上的可能就越小。
薛平小声再说。“皇后娘娘请不要着急,在这里稍等一下,微臣去找援军来。”
令狐问君忙着帮圣心晨换衣服,她早已准备了一身平民的服装为他更换。
圣心晨并不完全明白自己这些天的遭遇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刚才的血腥场面和紧张过程却让他也意识到危险,见母亲神情紧张凝重,他便一边给她擦着眼角的泪,一边笑着说。“母后,晨儿这些天玩得很开心,母后不要哭。”
她被儿子这句童言童语逗笑了,抱过儿子的小脸蛋又亲了亲。
令狐问君她忐忑不安地抱着圣心晨在屋中等,忽然间她觉得情况不对。这客栈下面平时都有客人吵吵嚷嚷的声音,怎么今日突然安静得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她紧张地贴到门旁,刚要听外面的声音,就听到有急促的脚步声从楼下传来。
她双臂护着儿子,一只手紧紧握着长剑,只待有人冲进房间之后,她便立刻以命相拚。
房门打开,圣怀璧俊颜如冰,一身黑衣大氅,踏步而入。
令狐问君还在愣神儿,他已经向着儿子张开双臂,圣心晨则欢天喜地的飞奔过去,一下子投进他的怀抱。
一瞬间,她的双眸已充满泪水。这就是骨肉亲情,这便是父子之爱。纵然平日里圣怀璧疾言厉色地呵斥儿子,在最关键的时刻,他依然敢冒着风险深入敌人腹地,只为了接儿子回家。
而晨儿看到父亲的那一刹那,竟也是这样真情流露的扑进父亲的怀里,眼前此景,眼前之人,怎能不让她心动流泪?不让她感动至深?为了这样幸福的画面,她愿意付出自己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切去维护。
圣怀璧将儿子抱起,一手拉过令狐问君,沉声道。“黑羽都城中即将戒严,我们现在就走。马车在外面,我们不去港口,先从东门出城,那里距离宋城较近,宋城已在圣朝军队的占领之下,比较安全。”
接着,他一眼看到她的手臂上裹着厚厚的白布。
双眉一凝,他将儿子放下奔到她面前,沉声问。“怎么会受伤?”
“这点小伤换回晨儿还是值得的。”她粲笑着,轻抚着他的眉眼。“怀璧,我们一家终于可以团圆了。”
圣怀璧咬牙切齿道。“都怨你不听话,否则哪里会受伤?回去再与你算账!”
第十八章 一统四海(2)
坐上马车后,圣心晨在他的怀抱中,好奇地问。“父皇,我们现在要去哪儿啊?”
他瞥了一眼令狐问君,微笑道。“问你母后。”
她悄声告诉儿子,“我们回家。”
马车行驶到城门前时,有士兵已经接到命令关闭城门。
圣怀璧对车外同行的幽学和薛平低喝道。“无论如何,必须出城!”
幽学一声清啸,带领着数名圣朝死士扑杀看守城门的士兵,薛平抽剑出鞘,横扫面前,两名士兵立刻倒下。
黑羽士兵发现这马车有古怪,全都扑将上来。
圣怀璧一声冷笑,人剑合一掠出车门,剑如虹,人如风,血花落碧土,竟无一人可以阻挡其锋芒。
令狐问君在车内看得惊心动魄,只怕这一战会引来更多的黑羽追兵,但幽学已经带着人将大门推开,骏马嘶鸣,马车狂奔而出,圣怀璧携剑团身,追上马车,回手一串霹雳珠,炸起烟雾闪电,让那些追兵目眩耳鸣,无法追上。
他坐回车厢之内,昂然问儿子,“父皇神勇吗?”
“神勇!”圣心晨浑然不觉刚才那一战的惊心动魄,只开心地拍手为父亲喝彩。
圣怀璧得意地说。“咱们圣朝的武功才是天下第一,不要跟着黑羽人练什么武,以后父皇自然会有最高深的功夫教你!”
令狐问君一直在回首透过后面的车窗看看外面的情沉,听得圣怀璧这样说,她转眸望着他轻声道。“陛下,可知万事留余地的道理?”
他知道她是在劝自己退兵,便淡淡一笑,“如今我们在敌人的腹地,一切等我们脱了险再说。”
她不忘一提,“若我们脱险,是上天之福,也要感谢一个人。”
“谁?”
“黑羽定海将军。”令狐问君吐出这个名字,看到他皱起眉时,便再说。“刚才若非将军拚死相救,晨儿不会这样容易被我救出。”她紧紧掐着他的手臂,“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圣怀璧凝视看她的眼,一字一顿,“你是要我拿唾手可得的大好江山换他这一条命的人情?”
“将军誓死保护黑羽的疆土,却可以救敌人的儿子,你为什么就做不到他的大恩大义?”令狐问君同样掷地有声,她低下头问儿子,“晨儿,这几日那个黑羽将军对你如何?”
“师父对我很好。”圣心晨咧着嘴笑。“他教晨儿武功,教晨儿练好武功保护母后和父皇。”
令狐问君再将目光投向他。
圣怀璧无奈地长叹,“这个黑羽定海和你一样,都是我命中的克星。罢了,我虽然不是大仁大义之人,但看在他救了我儿子的分上,我就给他这个面子,只是将来……”他止住话,看到她正抱着儿子甜甜地笑着,再狠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他圣怀璧何其有福,能有此佳人长伴一生,何其有幸,知道人世间原来除了皇权,还有更多更美好值得他用双手捧着珍惜的东西。
他不愿意破坏这一刻的美好,他只想亲吻自己最爱的人。他是这么想的,也这么做了--没有顾忌儿子不满的咕哝声,他将令狐问君圈进怀中,深深的吻了下去……
圣朝止兵了。
止兵,但没有退兵,大兵依旧压境,而黑羽军在又坚持了二十一天之后,黑羽王被迫和圣朝签定了一份协议,表明永远臣服于圣朝的统领之下,绝不会再有进犯他国之举,承认圣皇是一朝三国的唯一最高权力拥有者和行使者。
黑羽定海的死讯在签定协议之前便传出,黑羽王本想暗中处理此事,奈何黑羽定海的属下们不服,他们尤其不接受黑羽定海一生为国,却在死时被定为逆臣之名。最终黑羽王迫于朝中众将的压力,改口承认错怪了黑羽定海,说他是为护国而死,命人为他修祠堂,修宗庙,立碑做传。
但无论他怎样弥补,都已令许多原本忠于国家、忠于王权的黑羽将士寒了心,心寒了,便成了一盘散沙,这才是黑羽这一战溃不成军的致命原因。
五年之后,黑羽国中作乱,黑羽王被杀,黑羽国几更国主,国内再起兵戈,乌云蔽日,战火甚至影响到玉阳,玉阳恳请圣朝出兵相救,圣怀璧再度调兵五万,长途奔袭,平叛黑羽之乱,一年之后,战乱平息,饱受内战之苦的黑羽人自请与圣朝合并,奉圣皇为唯一之主,圣怀璧终得黑羽江山。
而玉阳在玉颂明出走之后,百姓朝臣联名写信恳请玉颂明回国主持朝政,但他却不管一切的待在金城,日夜守护在重伤的金城倩身边,她迟迟不醒,让他肝肠寸断,哪里还顾得了国事?最后拟了一道诏书,告知玉阳全国百姓,明确表示他已厌倦王权之争,甘愿放弃王位,并上书圣朝,希望圣皇能代为统辖玉阳的全部事务。
诏书传回玉阳后,玉阳上下民心震荡,一片哗然,有数位玉阳老臣要到金城死谏,要求玉阳王还朝,但是玉颂明坚持不背回来,派人送回了一首诗--
离家十余载,心已落他乡。此生无宏志,只求万民康。奈何鸿鹄小,安得平动荡?何不同四海,自有千古长。
众人见他主意已定,只得不再勉强,但要他们归顺圣朝,又一时半会儿难以接受。
玉阳中的皇室贵族们挑选了族内一名也算精干的亲贵做玉阳王,一干朝臣辅佐,奈何此后几年接连遭遇天灾,国中粮食欠收,玉阳百姓的日子一日苦过一日,新任玉阳王无法力挽狂澜,而圣怀璧几度拨银拨粮赈灾救济,却拉拢了不少民心。
大灾出大奸,天灾之后,因为赐灾频频不力,玉阳国又冒出一批贪官污吏,着实伤透了玉阳百姓的心,不久发生民变,新王被推翻,各路人马乱哄哄的使出浑身解数抢夺王位,却都不过坐上三五个月便又被推落王座。
这样一连折腾了四五年,骨子里刚强的玉阳人心也寒了,遥望着日渐强盛的圣朝,谁能不心生羡慕?
终于,玉阳人低下了高贵的头,转而靠近圣朝,圣怀璧趁机大开国门,表示欢迎玉阳人迁入圣朝落户,为他们分地分银,帮他们在圣朝安家生存。
一年之间,就有五万玉阳人迁入圣朝境内。
玉阳国中的权贵见此情景,知道民心大势所同,已不是他们能拦得住的,只好联名上书,效仿黑羽,请求与圣朝合并,圣皇允可,派出圣朝官员商议了合并之后的诸多细节,一年之后,圣朝的疆土和玉阳的疆土之间不再立碑为界,两国正式合一,直属于圣朝统辖。
金城,则是最后一个划归圣朝版图的。
玉颂明在金城一直陪着金城倩,但她头部受伤太重,始终没有苏醒过来。
其间,令狐问君曾亲自不远千里到金城来看过她,并与他做了一番恳切的长谈。
玉颂明当时对她说。“皇后可以放心,我心中其实从来没有怨过陛下,这件事是个意外,甚至不怨尚启阳。”
对于这些功名利禄、富贵荣华,他本来看得就淡,陪着金城倩的这些日子,他更是看淡一切,只在乎他心爱的女人。
“但我恳请皇后帮我转达一个心愿给陛下。”
“你说。”令狐问君望着这个命运多舛的男子,心中对他有歉意,有怜悯,也有感激,要是没有他在关键时刻出手相助,一朝三国未必是如今的局面,圣朝实在是欠他良多。
玉颂明抚摸着金城倩的头发,柔声道。“倩儿挚爱金城,我知道陛下早晚是要夺取天下的,可是如今倩儿醒不过来,这金城……我不能代她拱手相送,若陛下真的想要,可否多等几年?”
令狐问君怎么会不答应一个黯然神伤之人的要求,她不仅带来了圣朝的名医,还帮助玉颂明重金寻访海外名医,希望能早日将金城倩从昏迷中唤醒。
皇天不负有心人,在金城倩受伤之后的三年,一位海外而来的公孙天神医,以妙手回春的玄妙针法为她治病,终于让在床上酣睡三年的她从大梦之中醒来。
但是,这一梦梦得太久,她竟不记得自己是谁,只是像个孩子似的痴痴地望着惊喜交加、泪流满面的玉颂明,问道。“你……是谁?我好像认得你……”
他紧紧抱着她,热泪长流。无论如何,他要感谢上天,将倩儿重新带回他身边,无论她是否能想得起自己是谁,他都一定会让她再一次地爱上自己,和她再一次的重新找到自己的幸福。
金城倩又花了两年多的时间来治疗和调理,才终于重新站起,又像往常一样行走、吃饭、睡觉,但是过去的记忆依然找不回来。
玉颂明每每看到她茫然地望着天空的样子便觉得心疼,抱过她说。“不要想了,过去的你未必有现在的你活得更好。”
她仰着脸对他微笑,“过去的我也像现在这样被你喜欢吗?”
“是的。”
“那……过去的我也一定和现在的我一样喜欢你。”
因为金城倩的重伤,金城的政务她已经没办法处理,金城的丞相又不愿擅自做主立他人为王,步了玉阳和黑羽的后尘,便将新国主之事一直拖了下去。
直到有一天,玉颂明决定带金城倩离开。
百官哗然,纷纷阻拦,“公主殿下好不容易身体康复,怎么可以离开?”
玉颂明郑重说道。“她前半生皆为国事所累,人间之美少有品尝,如今是上天赐她再活一次的机会,我要带她出去游历一番,让她真真正正的重新活一次,不再是深宫禁苑的公主,而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子过该有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