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应疯狂地指示手下拨了手机号码,咧开嘴。“哼哼,接下来就换我主事三莲会了。”那猖狂的态度,与刺鼻的汽油味相辅相成。
空荡荡的仓库,响亮的铃声回荡四周。
“谁的手机?我现在正要打重要电话!”韩应不悦地挂断手机,然而那阵诡异铃声也同时戛然而止。
众人面面相觑。那铃声都不是他们的,而被绑起来的赵强与李福气。
手机也搁在一旁,为免他人追踪,早关机了。
“通通给我关机!”韩应怒斥,再度拨号,铃声又响起。这回他暴怒了!“到底是谁的电话?我不是说过,关机!给我关机!”
忽地,空中一急速小黑块掉落。啪!他身旁手下啊了一声捂面倒地,小黑块从他脸上滑落,众人才看清楚那东西了——是支手机——破破的铃声响没几下,便散骨了。
而韩应拨打的电话瞬间转入语音,他毛骨悚然。
“韩……爷,那好像是黑羽集团庞先生的手机。”有人有印象。
“别乱说话!谁?是谁在装神弄鬼?谁……”
啪、啪啪!韩应身旁的人一个接一个倒地,他慌乱地左顾右盼!不到几秒,仓库陡然安静,灼亮灯光探照屋粱上的阴影交界处,斜斜站了一道颀长人影,诡异的风,将他的一头长发刮得紊乱!
韩应吓得一跌在地,嘴里的烟蒂滚落。
“迟暮春……你、你你、妖、妖怪啊!”火红的烟蒂,滚呀滚,滚呀滚……
那根烟蒂在福气眼里像滚火球似的,她不由自主地打颤了,火……她好怕火的!染火的烟蒂……朝地上漉漉的油光滚去,要沾到油了!
浓浓的汽油挥发味。“火、我要着火……不、要着火了!别烧我!别别别烧我!我把所有能猜到的号码都给你们!别烧、别烧啊——”恶梦中的小屋子又再度燃烧起来,纵火的黑影张牙舞爪地围绕她四周。
她缩紧身子,无助地紧闭双眼。
啪嗤……
她听见有人松了一口气,还有从远而来,是斐悦有点吵闹的指使声。
她感觉腰间一暖,有人紧紧环着她的臂膀。她张开眼,没有火,烟蒂熄灭了,在他指掌间熄灭,映入眼帘的,只有属于迟暮春暖暖的蓝,如一碗清酒温润的包裹着她。
“福气。”她瞧不见他的表情,却听出他的声音干涩、不安,她心底一紧。
“大黑大黑,对不起对不起,我胡来了!我刚刚对韩应说你的坏话!那都是撒谎!我只想拖延时间,你千万干万别当真别当真!我好怕我好怕我真的好怕……”
呜……
“我知道,也明白……你没事,没事那就太好了。”他只是边深呼吸边这么说着,将她越搂越紧,久久不愿放开她。
一尊裂掉的彩色木雕从他紧握的掌心滚出。
电视新闻小声播放着前日码头仓库险些气爆的新闻,警方已逮捕幕后主使——三莲会的韩应,此事件与黑羽集团爆发的黑金案件又相关连,大新闻炒得沸沸扬扬,迟邸却十分清幽……
李福气剥着橘子,双脚埋藏在日式暖被里,一只长手探来,她好气又好笑地避开。“我没事了,真的没事了。”
“膝盖。”他要检查她圆圆滑滑的膝盖,他不希望她留下任何疤痕。
她不情愿地抽出腿,唔……好冷!冷得她起了玩心,将他不爱吃的橘子瓣凑到他嘴边——他将脸避开了。
她继续努力,将橘子瓣凑得更近些。
他优雅的下颔再度避开,目光仍锁定在她膝盖头结痂的伤上。
她没懈怠,橘子瓣跟随着他薄薄的唇畔。
懒洋洋地瞟了她一眼,在她的惊呼声中,他忽然咬上她软软的手心,咬得有点用力,嵌出红红的牙印。
“大黑!大黑……”她被他压在榻榻米上,双手被箝在一旁,还想嚷嚷时,唇瓣忽被堵住了,浓浓的橘子香味蔓延,许久许久——
“李福气,下次不准再胡来。”他瞪着她,喘得粗鲁又不满。
望进他眼底的认真严肃,她先是一愣,后才松口气。因为事隔三日,他现在终于肯爆发了。
这三天里他没有对她大吼大叫,也没有对她淡漠冷战,只是定定地凝着她,不让她离开视线,像是怕她下一秒会融化掉。
他总算是发泄出来了,她宽心了,手轻轻拍抚他的背部安哄,像安哄一只闹脾气的小狐狸。
“对不起。”她垂下眼帘,埋在他肩窝里。三日累积下来的抱歉,终于能传达至他心底了。“真的很对不起,我把很多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让你担心,很对不起……”
他慢慢抱紧她,在她耳旁深深吐纳,才缓缓道来:“前天……我听见你被人挟持时,心底像挨了一枪。”
她静静听着。
“而我听到的第二则消息,是策划挟持你的主谋,就坐在我对面。”
他凝注着她,声音有些干哑,指掌紧握。“我当时差点直接了结他的性命。”
她摸上他的手。“大黑……”
“幸好,没有,我没有失去理智。你送我的雕像裂了,雕像碎片把我刺醒了,我没有失去理智,才能从他口中问出你在哪。”
若再另外差人寻找,恐怕他会晚一步,那就迟了。他以最快的速度抵达地点,深怕打草惊蛇,只身潜入码头,就怕对方伤到她……
懂,她懂。
狐,最是痴情,但只对自己在乎的情感泛滥,只对自己在乎的情感腼腆。
迟暮春就是外冷内热、近情情怯的矛盾综合体。
她端详着他,指头划过他的轮廓,从细致的眉毛、直挺的鼻粱到薄薄的嘴唇。“嘘……没事了,我没事了。”此刻的他,像个需要宠溺的孩子,她抚上他的长发,挑着他的丝丝银毫。“雕像我会再雕给你,一只两只、十只二十只…_我都会雕给你,只要不迷失自己,怎样都可以。”
“我不会迷失,也不会失控。”他有些任性地重复,眼神淡淡然,却不是冷静,而是隐藏着激动。“以后也不会。因为我要不计后果地为你付出,所以我不会。”他停了一会,又道:“而我心中的那块良善,是属于我们过去的传承,也将会是未来的一部分。我会珍藏,绝不泯灭。”
她饱满的额头碰上他的,轻推,很是认真。“对不起,我以后也会小心,不会再让你因为我,得对不值得的人付出珍藏的良善。”
他的额头也轻推回去,两人耳鬓厮磨,确定彼此的存在,直到天色微暗……
他才恢复原本的懒洋洋。“明天,能陪我出门一趟么?我想替国爷扫墓,看看阴宅风水。”
她点点头,以浅浅笑容答应。
她不知道紧邻都市的山区,还有这么一处风景灵秀的地点。
先是步过耸立的朱红色日式鸟居,再来一排排石灯笼,沿着砌好的阶梯错落山坡。
爬到顶端,有两只台式的瑞兽石狮,她见到了一庄严大堂,写着“国卫家之陵”,里头安息着历代国爷家的人。
初秋的天气清爽,迟暮春从汲水亭旁拿木勺舀起一池清水,淋在墓石上,粗糙的石色顿时深了一半灰黑。
她也学着他,淋完水,双手合十。
“爷,我是大黑。我来给您扫墓了。”迟暮春说,转过身要拿花时,李福气已将一束白皇菊整理好了。
他蹲跪,将花朵插好;她也跟着蹲下,将几罐清酒摆好。“国爷,我是李福气,以前没机缘见您,现在来给您敬酒。”
迟暮春拿了杯子,她斟满酒,恰巧风来,细长清秀的白菊花瓣落在瓷杯里飘摇。他们一人一杯,敬了国爷,仰头喝下清酒,连同菊花瓣也含入嘴里。
“爷,依风水相来看,此处正谓凤毛鳞角,山灵水秀,您还能日日与您的高祖儿子相聚,大黑先恭喜您。”迟暮春慵懒地又敬了一杯,李福气也跟进。
“爷,您终于脱离悲欢离合,去除了颠念妄想,大黑再恭喜您。”他淡淡然再敬一杯,李福气再跟进。
“爷……”
不等他再开口,她先斟满酒。“国爷,大黑是条好汉,他痴情得很可爱,有恩必报,只记得别人对他的好,哪怕是别人无意施的恩情,他也一直惦记在心里。像我以前救了他,他就改名叫迟暮春。像我以前救了他,他就替我雕了十多年的小人偶。”
他怔愣地凝着她,任她继续。
“大黑他很在乎您,从离开您的那天起,就对您念念不忘。他年年到您创办的育幼院奏醉东风替您庆生;他将您教的风水发扬光大,爬到顶头后,他还是记得您;他假装坏人,将您手下内讧的组织资产占下后,偷偷保留您以德服人的方式营运。”她双手合十。“国爷,福气要恭喜您,您终于能放下执着,回归清净。那能不能也请您祝福大黑,让福气带给他福气呢?”
她是看着迟暮春这么说的。她是说给国爷听,最终也是说给迟暮春听的。
她替他说出了,他说不出口的心底话。
她替他说出了,压抑在心中多年,以箫曲代替言语的心底话。
半晌……
如秋空蓝的眼珠从她身上慢慢移到石墓上,再移回她身上,他牵起她的双手,站起身,任凭晚风吹拂彼此的头发。
“福气,狐以百岁,能渡人长生五十年。但国爷临终前,我却选择不出手替他延命。我很自私,也很卑鄙,因为我不愿看着他空有躯壳,灵魂却受尽折磨。现在我更自私更卑鄙了,我希望你能陪我左右,我很想对你延命长生了。”他顿了顿。“福气,就算是如此,你也愿意给我福气么?”他问。
她不会矫情的推拒。她昂起脸,眼眸亮满神采。
“大黑,你该卸下心头多年的结了。你对国爷不是自私与卑鄙,是仁慈。”她说。“生命长短,不等同于生命的浓淡。短暂未必灿烂,长久未必就平淡。重要的是,人,跟对的人。”她偷学他说话。“我很高兴能带给你福气。”
他眼底隐藏不住激动,紧紧拉住她的手,久久不放。
直到他们缓步走出庄严的墓园,路过朱红的鸟居底时,他再回头,万里晴空中有一群雀鸟飞越,他对国爷郁积多年的沉重,因她而如释重负了……
尾声
神秘女子李福气——以勘风水与调停三莲会争端,顿时声名大噪,道上人将她归为迟暮春的得力左右手。
不过……
“李小姐,请您帮我们作主,迟先生实在太过分!不但不给我们西夏街实权,还硬逼我们各地角头每月限定义工服务——我们只有您可以倚靠了。”年轻人甲说。
“李小姐,请您替我们疏通,迟先生将事情交由斐悦先生接手后,斐先生竟没按照国爷以前订的规矩,擅自新订了国爷地头定下的长幼有序之分!年轻人不懂得敬老尊贤,那像话嘛!”年轻人乙激动道。
“李小姐……”年轻人丙……
呃……李小姐好像元神出窍了。
她像老伯乘凉,拿着茶杯抖啊抖地思想起,斟了一杯茶。这是码头仓库事件后,她声名大噪后的第五天。
唉……头疼、头疼,没个安宁。
那些人还在她面前大声地低头私语,大声到她听得清清楚楚——听人说只有李小姐好说话,换迟先生就……
李福气手中的茶杯端到嘴前,听见外头熟悉的浅浅脚步声,她的救星来了!
“李小姐有客人么?”一声意味深长由门廊外传来,迟暮春从外一步入内,步伐看似缓慢高雅,速度却迅捷异常,接手她的茶杯啜了口,懒洋洋饶富兴味地瞅着那一班人。李福气想要痛哭流涕了。
那些人僵直了背脊。
懒洋洋开了嗓子,声音不温不愠:“三莲会的人,竟踏到我地头了。是想找李小姐拿些好处了?”
“是……”
“斐悦教你们这样来打扰的?”
“对对对!斐先生他太过分……”
“那么在斐悦下一分钟还没进来前,我就当没见过你们,快走吧。”
“是是!不是!是!都是我们说的!都是我们过分!”垂死梦中惊坐起,留取丹心照汗青!那群人慌慌张张逃的逃跑的跑,李福气听得回神。
“斐悦要来?最近你把他折磨得流言蜚语可多了!”
“是多了。”他笑了笑,只听外头就传来一声:“唉,我这次当没看见你们几个叛徒!”转身入厅。“迟先生,我来叨扰啦!”
她看了斐悦一眼,神清气爽,一点也不像被折磨……唉,算了,她起身从一旁离花抽屉柜里寻出一副黑白棋子,在浑然天成的漂流木桌上铺好,摆了走棋阵。
修长指头在井字阡陌移动,挪着如墨的一点黑。迟暮春对斐悦道:“看来你那头管得惬意了。”啊!黑子。
斐悦食指点着白,如划小舟。“太小的惬意,在他人面前老得装样子。江湖不分黑白呀,您说过的啊……”啊!白子。
“人多是非多,得靠什么强硬的方法,镇压底下焰气了?”笑,黑子绕路。
“有些人天生得靠约束呗,总不能让劝不听不懂事的一直去砍砍杀杀,那颜面荡然,多伤和谐啊,又不是宋元明清。”啊!白子吃黑棋。
“把三莲会大老通通拉下台,当空壳顾问,转行正当商场,”迟暮春笑开,再绕路。“你在学人漂白了?”
“嗳,您教的啊。”啊,再吃棋子。“哦!迟先生,您要输了。”直看是断局,横看是滞棋。
“嗯?输么……”忽转头看李福气。“你怎么看输赢呢?”
左瞄右看,又不是她下棋,他自己下棋下得漫不经心,怎问她来着?
但热烫烫黑棋子转眼在她掌心,这只大黑……算了算了,她她她……随意一搁只图清爽,啊!呃,她才想起自己特殊的体质——啊!这只迟无赖。
他笑意满盈地凝着她,就像狐狸打劫一篓鸡蛋般优雅。
咳……
“甘拜下风。”斐悦眯了眼。
“很承让,下次换迟某去打扰?”牵起李福气软软的掌心,将她拉近。
“带财神打劫就免了……”斐悦嘀咕,眯起的胡桃眼更眯了。
李福气无奈。迟暮春一开始就只想耍赖打发对方……看着斐悦揉着脑袋瓜远去的背影,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大黑,你说有个东西想送我,那是什么呀?”
微扬的蓝眼珠眯起——
觊觎……觊觎两字是用在这时候吗?
迟大黑好像懒得回答她的问题呀……因为、因为……她脸色潮红,身体一轻,唔……她眼楮睁圆,原来被人打劫回房,心跳会很快啊!
劈哩啪啦劈哩啪啦!一连串的鞭炮响滚滚!
随着新年迎财神音乐的热闹,两只华丽的舞狮与大红绸缎在三合院内翩然。几个工作人员在院里忙进忙出,搭建临时台墩,其中两名抽闲坐在仓库偷聊。
“迟先生为什么选穷乡僻壤这块地作慈善落成?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隔壁也才一间小杂货铺,还是一个老奶奶顾店。”着汗衫青年一号拿扇子掮凉。